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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他跃下十数米高的台地,“你该知道。这样一块堪舆葬地、这样一座皇室陵墓,举世无双,绝无仅有。”
它张开双臂缓步朝何月竹走去,“可你不知道。成澈,整个陵墓都是为你所建。”
每走一步,身边建筑与旧墟便如时间倒流般焕然一新,那些岁月侵蚀不留痕迹地消失,转眼重现千百年前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金世祖皇陵。
是完颜的结界。
何月竹紧惕看着它,“你究竟想做什么。”
完颜忽而出现在何月竹身后,伏在他耳边低语,“想告诉你。留在这里,你就能脱离轮回,再也不用背负灾星的宿命。”
“留在这里。”
何月竹深吸一口气。完颜说的脱离轮回…原来是这个意思。它想把他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吴端在对付小招的时候就曾经告诫过,不要在结界里久留,会变成恶鬼的一部分。
“这就是你说的...最温柔的死亡。”何月竹的肩膀沉了下去。
“没有死亡的痛苦,没有未解的执念,只要你愿意向我俯首称臣...就能结束一切。”完颜柔声劝他。
“这样就能结束一切...”何月竹闭了闭眼。
完颜於昭笑道:“慢慢想,我等你想明白。”
何月竹嗤笑一声,转身甩开完颜於昭,抬眼直视面前恶鬼。
现在的他,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惧。
“你不用等了,完颜於昭!我就算痛苦至极地死去,就算怀着最凶最恶的执念变成恶鬼,变成永世不得超生的恶鬼,也不会向你屈服!”
完颜於昭的笑意僵死在脸上,露出了恼羞成怒的憎恶,“成澈”两个字几乎从喉咙里、齿缝里挤出来,“不识好歹……!”
它猛一挥手,便有阴风四起,卷起结界里的绫罗绸缎,刮得何月竹连连后退。
何月竹知道,完颜不会给他善终,可他心中却没有分毫畏惧,更不会有任何退却。
他坦然直视金世祖,目中只剩独自赴死的勇气。
却见一团墨绿的影子从结界上方落下。
影子有着熟悉的身形,而阴影潮水般褪去,包裹着的内容物缓缓现出。
是白发赤瞳的恶鬼。
完颜於昭声音冷若坚冰,对恶鬼下了死令,“朕命你们,杀了他。”

第91章 何月竹
乌发染成了毫无瑕疵的雪白,满目皆是灼烧的赤色。现在的吴端,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像怪物。
它就是怪物。
恶鬼手持斩骨刀,面无表情朝何月竹跃去。
后者却尚浸在重逢带来的某种难以脱身的感情中,未等反应过来,那双赤红的眸子已近在眼前,而斩骨刀的厉厉寒光划过圆弧,朝颅顶挥砍而下。
何月竹刚刚迎上那双填满憎恶的眼睛。
却听一声清脆的“叮──”,他周身泛起青色的薄罩,将落在眉心的斩骨刀一下弹反击开。
恶鬼被向后击倒,又立即如牵线木偶般立了起来,它不需要斩骨刀,只空手再度朝何月竹迅疾而去。抬起的右手,是本能般掏向何月竹心脏。
“吴端……”
何月竹伸手想够爱人朝他抬起的手。
刚刚向前一步,后腰窝即警告般隐隐作痛。而眼前骤然升起一道青色火墙,焰光蔓延,刹那间便将何月竹包裹在柱形的屏障中。
何月竹才回过神来,他向上望去,青焰的屏障不见边界,将他牢牢圈在狭小而安全的圆形界限中,而吴端的影子停在火墙外,仿佛耐心等候般静静伫立。
“不,不是吴端…”
何月竹走向恶鬼,与它们隔着青焰对望。赤色的瞳孔灼灼燃烧,苍茫白发在火光中飘摇。这不是他的吴端。可为什么,还会为之动情。
完颜於昭的声音打断了何月竹的遐思,“躲着也罢…我会陪你耗下去。”
耗下去。
何月竹很快明白了完颜的意思,这个屏障能护他周全,可是如果他哪也不去,终究也会因为长期留在完颜的结界里而被稀释成恶鬼。
进退维谷,何月竹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
他后退两步抱膝坐在地上,火光对面爱人残酷而陌生的目光让他害怕,只好埋头于双臂之间。
我不想变成完颜於昭的一部分。绝对不想。
他摩挲着缠绕左手无名指上的蛇,而口袋里两截断簪压迫在小腹,这便是吴端给他留下的全部。
吴端,我想决定自己的结局。
而他已经作出了决定。
于是站起身,朝着青焰迈去。哪怕是杯水车薪,哪怕是螳臂当车,哪怕没有任何意义。
“吴端…这次,我来救你。”
每走一步,腰窝都传来阵痛,好像有人拉着他的脊骨,想把他硬生生拽回原地。
何月竹无奈停住脚步,右手探进衣里,轻轻抚摸后腰的符文。
“谢谢。”
“但是,我已经想好了。”
他走出青焰的屏障,看着那具满发雪色的行尸走肉,没有丝毫害怕。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紧紧拥住。
熟悉的轮廓,熟悉的弧度,熟悉的体温,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只有躯壳中的灵魂,无比陌生。
何月竹仰起脸,望着恶鬼赤红的双眼。他想救吴端。
童话里常有的魔法与奇迹,真挚的眼泪,缠绵的吻,动情的呼唤,便能从恶魔手里带回爱人的灵魂。
他含着泪水轻轻吻了吻爱人唇瓣,“吴端...你还在,对不对,醒一醒。”
可终究不是童话,何月竹终究不是童话的主人公。
在完颜的声声讽笑中,白发赤瞳的恶鬼抬起双手,一把掐住何月竹的脖子。
何月竹的呼吸瞬间停滞。
没关系,我一定会救你。
他轻轻覆上吴端的手,多少次,他也像这样轻轻覆上。然后吴端会回握他、抚摸他、牵住他。
他朝着躯壳里的恶鬼说话,声音被掐得断断续续:“你们是...榆宁的亡魂...。怨恨成澈...一千年,折磨吴端...一千年。”
“如果...杀了我,你们就能放下执念,就能放过吴端......”
恶鬼掐他的力度持续加紧,何月竹终于再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用仅剩的感官触碰日思夜想的这双手。感受手背的青筋因施力而越发明显,手指仍然节骨分明。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第一次见面,吴端握住了他犹豫不决的手,“无所观道长,吴端。”
从此命运开始抵死交缠。
何月竹轻轻合上眼。
呼吸、心跳、温度。
活着的证明,吴端眷恋的一切,都随着意识被完全带走。
花瓣落在脸颊。
何月竹揉了揉眼,望见漫天紫藤花绽放得无比绚烂。鹅黄的日光在花簇间穿行,雪青的薄瓣瀑布般垂下。
花影浮动,千叶鸣歌。
“好美啊。”他轻声感叹。
“是啊。好美。”吴端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何月竹循声看去,才发现自己正枕在吴端膝上。
他抬手抚摸日光辉映中爱人的眉宇、眼角、唇瓣,不知原因落下泪水。
声音很轻很轻,就像害怕搅碎一场泡沫般的梦境:“吴端,我好想你,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吴端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在胸口,“我也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何月竹勾唇温温笑了,笑着笑着扑在爱人怀里,放声嚎啕大哭,“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走了,所有人都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吴端抹去爱人眼角抹不尽的泪水,他的笑苦涩而心痛,“傻瓜,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离开过。”
“你骗我...”何月竹垂下酸涩的眼,“再也不要骗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全部都知道了。”
吴端沉默半晌,望着漫天紫瀑,“抱歉,我瞒了你很多,也骗了你很多。所以,你该恨我。”
何月竹鼓着一口气,“我才不恨你呢!...只是让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爱你。”他往吴端颈窝抹去脸上水珠,语气逐渐释然,“但是现在都没关系了,吴端...这就是走马灯吧。能见到你,真好...”
“傻瓜,不是走马灯。这里是你的识海。”吴端将他圈得更紧,语气像在哄未熟的小孩,“想一想,每当你神志恍惚,是否都会见到我?”
何月竹抬起脸,懵然:“我以为...那都是梦。”
“何月竹。听我说。”吴端捧起何月竹,“是那夜我把神识封存在你的身体里。为了让你活下去,唯有这条下策。”
“啊...不是梦...不是梦...”何月竹喃喃几声,抽了抽鼻子,想哭的冲动再次席卷了他:这么多天,他真的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是啊,他怎么舍得抛下我。
最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抱着吴端呵呵傻笑。
吴端摸他的后脑,“我能护你所有周全,唯独无法阻止你自戕。如今我们能相见...”
他哽咽了,“你太傻了。真的太傻了!我说过,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自己吧。”
何月竹苦笑着,双目暗了下去,“是啊,因为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我给你意义。”吴端贴了贴他的脸,又沉沉按他的肩膀,“你要活下去,你要找到破劫的方法,然后回来救我。
何月竹骤然睁开双眼,他抬起手,“蛇!”
手中黑蛇戒指瞬间脱出,膨胀成一条吞天巨蟒将满头雪色的“吴端”扑咬而出,并死死缠绕桎梏。
“嗯?”完颜於昭面露诧异,看着那双凌厉的眼睛,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你——你不是成澈,你怎么会是…怎么会是他!”
何月竹,不,吴端冷笑,“那具身体,既然它们要夺,那便送给它们。”
完颜於昭扫了眼满头白发的“吴端”,又扫了眼占据何月竹身体的吴端,霎时错愕万分,连连后退,“你疯了!居然连身体都可以不要!”
吴端抬起右手贴着心口。
为了你,为了保护你。
只有抛下身体,我才能继续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完颜於昭始料未及的状况出现,恶鬼额冒冷汗,悻悻笑道:“但你的神识能现身,想来是他已经无力回天!我会追着他每一个轮回,让他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吴端沉下声,以何月竹的声带发出便仍然带着一丝温和与从容,“他不会死,我会救他。”他的目光决绝凛然,意味着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救?”完颜哈哈大笑,“他既已死,不过须臾片刻魂魄就将投入转世轮回,我倒要看看,这次你还能怎么救。”恶鬼向后坐在阴影升起的巨手上,一副观看戏台表演的模样。
是啊。到底该怎么救你。
吴端阖目皱眉,心中浮现千百年的漫长时光里,他预想过的每个能够拯救这个无辜灵魂的方法。不论要付出什么,牺牲什么。他要救他。
他猛地睁眼环顾四野,喃喃:“原来如此。”
忽而浑身震悚,满面惊异,“竟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完颜於昭不明所以,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哈?”
吴端抬起手,一道风水罗盘从蛇口吐出落在他手心。
他双手掐诀,罗盘迅速转动,“这道天下最旺的龙脉,我收下了。”
——山川孕灵,地脉亘古,若是葬以天子之血,即是龙脉。完颜於昭的皇陵位于龙脉起始之处,贯穿联结整座簌落山九道磅礴地脉。
这道风水名为:九合弓藏。
完颜於昭瞬间失色,离席暴起,“你——!你竟敢动朕的龙脉!你知道这要付出什么代价吗!你疯了!”他朝吴端扑去,同时身后升起无数阴影巨手。
风水罗盘高速转动,吴端嘲讽一句,“被你坟头占着才是暴殄天物。”
话音刚落,完颜於昭的巨手便在吴端近在咫尺处停下。它随时可以碾碎何月竹的身体,但不再攻击,不再说话,霎时间脸色难堪异常,失声呢喃:“成澈...在何处...。”
它漫漫走了两步,越走,身体越是倾颓,最终伏跪在地,陷入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成澈……成澈……”
只听它歇斯底里的咆哮着“成澈”二字,时而化作黑烟四处冲撞,时而化作人形痉挛不止,现在的它,如无头苍蝇般不堪。
只因放眼整个现世,竟再也寻不到成澈的魂魄。
它是鬼,因执念而存在,行为处事皆因执念。
此时此刻它的执念根源无处可寻。它的存在便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如疯了一般嘶吼呐喊着“成澈”二字。
贪而无厌,求而不得。对恶鬼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惨烈的折磨。
吴端冷笑,“他会带着过往种种回来。亲手送你往生。”
吴端拍了拍何月竹后背,“好啦,不哭了,该启程了。”
何月竹只是抱着他紧紧不放,“你又要去哪...不要再离开我了!”
“启程的,是你。”吴端刮刮爱人哭得湿漉漉的鼻梁,在唇上投下一吻,声音夹杂着许多感情,“我说过,我会救你。”
何月竹想要回吻,眼前却蔓延起无边的黑暗,吞噬天地间所有气与光。他立刻忆起了,这是灵魂进入地脉的感觉。
“地脉…?吴端?”眼前吴端就像逐渐漫漶的墨渍,越来越模糊,何月竹伸手去够,“我要去哪?”
“你的未来。也是,我的过去。”
“什么...?吴端,你在哪,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吴端声音很轻,“别怕,有个蠢货会接住你。他爱你,就像我爱你。”
何月竹试图抓住吴端,却什么都捞不到。这一次,再也没人能握住他的手。他将独自一人进入地脉,穿越九百年的时光。
他尽全力喊着:“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而他后腰的青色咒印映着灿灿荧光,将指引何月竹在川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中,无数次转世重生中,落在与吴端曾经共度的岁月里。
“何月竹。你要回来。我等你回来。”
于是——
大陈王朝,景延二十二年,上元节。
少年与少年不期而遇。

华灯初上,圆月高悬,榆宁各处鼓乐喧天,酒肆楼阁张灯结彩。
站在榆宁关口的城楼往下眺望,满眼火树银花,人流如潮。
有小孩追着花灯游神的队伍穿街过巷,有中原商贩在集市摆摊叫卖当季玩意儿,也有西域戏班子搭台亮相。实在热闹。
榆宁横亘中原、大漠之间的咽喉险道,眼前的和平欢欣意味着身后中原平安无虞。成甚很清楚,这便是他们成家世世代代向皇帝宣誓守卫的一切。
所以今夜上元节,他请了无所观的道长来作一出斋醮科仪。祝福来年商旅便利、五谷丰登、延宁公主和亲乌仑换来的狄汉和平能继续延续。
吉时将近。成甚回头查看斋醮准备情况,只见城楼祭台上,香火红烛、法器祭品均已打点完毕,仪仗乐队开始试音,声声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而无所观的道士们个个华服肃立。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戌时四刻,斋醮祈福开始。
静候中,他夫人司马婧也带着一众家丁登上城楼,成甚与她两厢对望,看着对方空空如也的膝边,愣了半晌,同时冒出一句:“澈儿呢。”
成甚匪夷所思,“澈儿不在夫人身边吗?”
司马婧柳眉直竖,“他分明说今夜与你先行。”
两人再一对视,恍然大悟。小孩从来不撒谎的后果,就是一说谎就会把所有人都轻易骗过去。
成甚扫遍家丁,一眼看出其中一个额冒冷汗,他朝那人问话:“成甲,你是不是知道公子去哪了?”
被揪出来的成甲脸色为难,“老爷...属下只看见公子抱着大黄从侧门出去了...。”
成甚眼皮跳了两下,半天吐出三个字,“这孩子!”
他对成甲怒道:“快去把他带回来。”
成甲浑身激灵,应了一声“是!”,麻溜退下城楼。
成甚双手背在身后,顿时有些焦躁,在城楼上左右踱步。
斋醮科仪保佑来年平安顺遂,这一出请无所观作法不知花了多少钱面人面。他可不想独子缺席。再朝祭坛瞥去,只见今日到场的无所观道士们均面容肃穆,簇拥着酌云子真人不知在悉听什么教诲。
酌云,无所观所有道士的祖师爷,常身着素色道袍。鹤发白须,虽然形貌已是耄耋老人,但仍如青年般容光焕发。
远远看去,真人正阖眼向徒儿吩咐什么,一派朗朗仙人之姿。
可惜,离得太远,成甚不知道酌云大道长其实浑身散发黑气,气得眉毛胡子都在发抖,所谓吩咐,是咬牙切齿六个字:“无、端、现、在、何、处!”
无所观道士们所谓面容肃穆,其实是如临大敌,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酌云随手指了其中一个年轻道士,咬牙切齿:“无涤!赶紧把你师弟给我逮回来!”
“呃...师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啊...”被揪出来的无涤一脸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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