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好吧。”何月竹又说:“你动手术那天我一定来!”
“好啦好啦。知道啦!那就让你这每次都大难不死的福星祝我也大难不死吧!”
何月竹道别老板。
坐地铁回家的路上,又想起和吴端第一次一起乘地铁。那个时候是去省博物馆,他一无所知,沉浸在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暗恋情绪中,酸涩而微醺。
他并不爱吃酸,但总好过现在,除了焦苦,一无所有。
吴端...你在哪...
——你会活很久很久…你会在晚辈簇拥与爱戴中安度晚年...最后不留遗憾地走向终点。
何月竹泪眼婆娑中猛然意识到吴端话里的意思。
你说的这个未来,是不是没有你。
吴端…我不要这样的长命百岁。我要你回来。
第86章 我等不回你了
何月竹用他近乎枯萎的脑袋左思右想,觉得老板说得很对,吴端一定是在躲他。
就像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他等不回一个故意躲他的人。
他想了很久,或许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吴端回到他身边了。
现在他站在红双喜酒店正门口,手上提着满满一袋罐装啤酒。接下来他要经历的一切,如果想无痛结束,要么吴端回来,要么灌醉自己。
这家酒店坐落在市郊,当年主打的是情侣入住的成人向暧昧主题套间,刚开业时顾客络绎不绝。
直到三年前的四月十七日,有个女人在四一七号房的顶灯上悬了一根麻绳,然后把自己挂了上去。——都市报说她是被男人玩弄抛弃,最后在曾经欢爱过的房间里上吊自杀。
或许因为四一七谐音死一起,那之后,红双喜酒店就连续发生多起入住情侣结伴失踪事件,不久便被永久查封。而这整栋楼如今都已经完全荒废,成为F市有名的鬼楼。
或许是时常有探灵博主来这里直播冒险,又或许酒店根本在欢迎何月竹,大门形同虚设,轻轻一推便开了。
此时正是深夜,月黑风高。
何月竹不是不怕这栋楼盘踞着恶鬼,况且他现在这份被爱人抛下的心情,一定会和为情所困的它发生共鸣。
那样倒好。他深深吸气,踏入酒店大门。
他以前觉得尉羽玥哪怕布置招鬼的风水也要再见蓝雅菲一面好傻,谁知道现在的自己更蠢、更傻。
今晚吴端一定会回来。毕竟只要他陷入危险,吴端必定出现救他于水火,就像过去那么多次一样。
吴端一定会的。
他打开手机手电,沿着漆黑的安全通道一路往上爬。上下皆深不见底的楼梯间如同望不到尽头的深渊,除了他的足音,偶有窸窸窣窣的怪音一闪而过,仿佛有东西从他头上高速爬过,又仿佛有东西就贴在他背后勾起嘴角。
就像你以为做足了心理预期去看恐怖电影就不会被吓到,可最终还是会被那糟糕的氛围吓得浑身发凉。何月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有些打退堂鼓,但既不敢回头,也不敢向下看。
然而只是想着或许马上就能重新见到吴端,他又拥有了向上的勇气。于是蒙头冲上四楼,推开安全通道门,跑进四一七号房。
房间一片漆黑,积满灰尘,许多家具都被二手转手卖了,只剩空空如也的床架、衣柜与满墙挂饰残留的钉痕。还有曾经悬挂过那个女人的吊灯,明明没有风,却在左右摇摆,节奏如吊在空中的双腿。
何月竹坐在床板上,取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开始往肚子里灌,等待那个为情所困的姑母鬼找他。
真的好想大醉一场。
直到最近何月竹才知道,不论如何都喝不醉有时也是一种折磨。
不知不觉他已灌下好几瓶,手边堆满饮尽的铝制啤酒罐。
终于让他等到,手上平安镯骤然收紧。
头顶上那盏吊灯忽然摇晃地更加剧烈,并发出噼里啪啦的电流声。
何月竹咽了一口唾沫,站起身,没有逃跑。
摇晃中,吊灯啪得一声落在地上,摔得半碎。电流声仍在继续,闯进脑中却能理解它的意思:
“你过来……”
“你过来…救我…”灯罩下似乎藏着什么,一只眼睛从碎片缝隙中窥视何月竹。
何月竹左顾右盼,希望看到一丝吴端将要出现的迹象。但只有他手腕上的镯子始终保持掐死的状态。
电流声滋滋作响,情绪也激烈许多:“你不救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我就要死了!为什么不救我!”
灯罩逐渐碎裂,露出下面一颗披头散发的人面疽。阴湿的黑发下,一只上翻的眼睛看着何月竹。
条件反射般的求生本能还是让何月竹后退两步,他想,吴端,快出现吧…就像过去那么多次一样。
人面疽缓慢朝何月竹靠近,人皮裹着吊灯碎片在地上拖行,声音如指甲刮过黑板:
“你啊,你知道吗,我是开着视频通话上吊给他看…你知不知道挂在上面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快来救我……求求你快来救我……我快要死了…为什么你还没出现…”
何月竹紧紧握住双拳。他相信,他的吴端绝对会来救他,可满心企盼等待着,等到吊死鬼的舌头大伸,如触手般朝他扑去时,仍然无人出现。
何月竹看着那血盆大口,反是长舒一口气,绝望而失望,仰起头,忽然觉得自己好笨,他怎么可以为了和吴端赌气,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但转念一想他又释然,反正,他只有不到一年。
与其担惊受怕活在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的恐惧中,不如自己选择结束的时间地点。
人面疽的舌头近在咫尺,何月竹下意识双手挡在身前,却眼见手臂缝隙中,竟有青焰的火光。
他顿时松手,只见人面疽正在青焰中熊熊燃烧,不过分秒便烧成一块黑炭。而金光四溢,女鬼转瞬即被超度。
那青金二色在何月竹心头熊熊灼烧,某种消失许久的欣悦与幸福终于死灰复燃。他按着惊魂未定的胸口,那里泛起了涟漪般的酸甜。
是吴端,他回来了。
怎么办,他要笑我傻了。
还是他会生气,我就这样拿自己的性命赌气。
可何月竹已经不在乎吴端会笑他还是怪他了,忙不迭张望呐喊,“吴端!我知道你在!”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四一七号房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而他没有一点思考,含泪挂笑冲过去拉门。
“吴端...吴端...我——”他的满腹话语在见到来者的瞬间被塞了回去。脸色当即崩塌下来,变得万分难看。
门外不是吴端。
而完颜於昭看到何月竹欣喜雀跃的柔软在分秒内冻结成冰,厌恶而僵硬地干笑一声,大门即被阴影巨手向里撞开。
“成澈爱卿,你很失望吗。”
何月竹受冲击跌倒在地,脑袋被宾馆不锈钢门撞得晕头转向,口腔溢出鲜血。
他揉了揉太阳穴,朝着步步走近的完颜於昭怒吼:“你来做什么?!”
而完颜於昭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抬了抬断眉,嗤笑一声,“成澈啊成澈,看你这样伤心欲绝,朕于心不忍啊。”
他缓缓走进房间,被墨绿色的阴影托着坐在何月竹眼前,“如果知道道长的下落,会不会让你好过一些?”
“啊..?”何月竹神色恍惚,强打精神,“吴端他在哪?”
完颜笑了笑,俯视何月竹,吐出几个字:“他败了。败给了我。”
他败了。
何月竹瞬间回忆起上一次听到这三个字,是与司马衍在识海里。而吴端那时的惨相…他真的不愿意回忆。
记忆如滚烫融化的砾金灌进了何月竹的喉咙,他喉头一苦,被自己苦涩的血液呛得难以呼吸。
他摇头,“就算他败了,他也会重新回来!”
而完颜没有说话,只是笑容中的嘲弄越发明显。
何月竹的声音最终微弱下去,“重新回来…重新回到我身边…”
“说完了吗。”完颜笑道。一副耐心等候何月竹发完脾气的样子。
何月竹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了完颜笑容中的含义,原来看他如看舞台上以悲剧取乐观众的滑稽小丑。
意识到这一点,何月竹连一个音节都再无法发出。到底是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的开国帝王,玩弄人心的手段令人发指。何月竹浑身都在发抖,既恐惧,又厌恶,又无法反抗。
而完颜大手一甩,便有两截黑色落在何月竹眼前。
那是...?!
何月竹不顾狼狈爬过去抓起。
竟是吴端的木簪。
他不可能看错,那就是吴端的木簪。
可他宁愿不是。
木簪被拦腰折断了。
“怎么...怎么....怎么会......”何月竹试图把木簪接回去,但那双手艺出众的手此时颤抖不止,连拼都拼不稳。
它怎么...断了。那吴端…吴端一定也凶多吉少。
心痛像是要将何月竹整个人从里撕开,他看着完颜幸灾乐祸的表情,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不能哭,不能在这个家伙面前掉眼泪…
将剧烈的哭意强忍进五脏六腑,无异于将一块肮脏的抹布咬碎后狼吞虎咽吃下,
忍住眼泪的后果是胃里涌起异样。他向前倾去,伏在地上不断呕吐。直到呕出刚刚饮下的啤酒,直到呕出血,仍然在一下一下干呕,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干净。
而完颜於昭看着吐得奄奄一息的何月竹,温声感慨,“要是他知道你高兴成这样,想必也能安息了吧?”
“高兴………?”何月竹的声音近似支离破碎,就像将声带放进了绞肉机。他真的不知道要多么残忍暴戾而心理阴暗的人才能对现在伤心欲绝的他说出这种话。
“完颜於昭…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这么恨我…”
完颜惊异挑眉:“恨你?我怎么会恨你?那道士才是恨你入骨,恨到咒你永生永世短命早亡。”
何月竹怔怔握着木簪。
永生永世…咒我…吴端?
吴端,咒我永生永世短命……
何月竹听罢,死死抓着那两截木簪,先是从喉咙里发出几声闷闷的哼声,最后仰头大笑。简直是要将所有吞下去的悲哀都笑出来。
果然,完颜於昭当他是一无所知的蠢货。
困在荒村的夜里,司马衍吐露的秘密,何月竹一直谨慎小心地守在心底,可能连吴端都不知道。不知道何月竹已经清楚得明明白白。
——吴端身上背负着榆宁关的十万恶鬼。
“吴端咒我?”
完颜於昭以为靠这句话就能让我崩溃,让我痛恨吴端?何月竹抹了抹嘴角的残渍,冷笑着,“完颜於昭!咒我的是吴端身上的恶鬼。你祸害的榆宁关十万孤魂!”
完颜眼皮一抬,收起笑容,“原来你知道了。我以为那道士没胆量坦白。”
何月竹怒道:“能恨我永生永世的执念…除了它们还有谁?!”他顿了顿,指着完颜,“但是我现在无比确信,成澈不会叛国!更不会委身于你!”
完颜的语气越发阴沉,看着何月竹拧死的眉头、仇恨的双眸,还有那冰冷的尾音,喃喃自语:“又是这个模样……又是这个语气……”
眼见何月竹非但没有深陷绝望,反而更加坚定,完颜咬牙切齿,发出几声恼羞成怒的闷笑,“那你应当知道,那道士何以不死不灭。”
何月竹闭了闭眼,司马衍说过,也是因为那群魂魄。
完颜於昭语速很慢,是为了让何月竹能反复咀嚼每一个字,“它们求活的执念太重,重到忘记了自己究竟该恨谁。”
“所以成澈,正月十五那日,我释放了我的臣民。”
何月竹重复这两个字:“释…放?”他情绪激动,浑身都在颤抖,“那天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解开它们的束缚,并且告诉它们…成澈还活着。你还活着。”
何月竹一怔,忽然意识到吴端临走前的那些异常意味着什么,他的白发,他的赤瞳,他的失神。
原来都是恶鬼即将冲破束缚的征兆。
何月竹咽了口带血的唾沫,试图压住心中的后怕与恐慌。榆宁人恨不能炙啖他的骨肉,生饮他的鲜血,一旦它们夺走吴端的身体…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
所以吴端离开了。
——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何月竹咬紧牙关来忍住泪水,吴端是自知无万全之策,不得不离开来保他周全。
完颜仍在继续,“我与道长的争斗是毫无意义的死局,我们彼此恨之入骨,却都无法向对方下死手。因为不论我死还是他亡,最终都太便宜了你。成澈。”
“所幸终于让我想到,第三个结局。”
所谓第三个结局,就是让榆宁关的恶鬼一点点蚕食吴端的神志。
完颜看着何月竹错愕的神情,知他已经猜到,便双手合掌,眯眼笑道:“如今道长终于得偿所愿。可喜可贺。”
“不是…!”何月竹怒吼,“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吴端追寻的死亡,是与恶鬼同归于尽。
“所以。”完颜於昭声音霎时变冷,“他白死了。”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是的、是的,他死得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四个字将何月竹的理智砸成稀碎,这个人、这头鬼用这样阴险下作的手段来夺走他和吴端几百年苦苦挣扎才求到的一次重逢。
他用牙齿碾着“完颜於昭”四个字,从未如此憎恶过谁。一把抄起断簪朝完颜刺去。
完颜没有避开,任凭断簪深深刺入胸口,而它眼睛眨也不眨,毕竟,需要忌惮的是木簪的主人。
恶鬼垂眼看捅入它胸口的木簪,被何月竹螳臂挡车的举动逗笑了,它的语气像在安抚他,“刚刚道长也是这样苟延残喘…靠一点神识坚持到最后一刻。”
“刚刚。”
何月竹毛骨悚然,睁大双眼,大脑一片空白。
“成澈,我告诉你。这些天我就像这样,什么也不做,任他百般攻击,任他倾泻愤怒,那可真是不好挨过。”
完颜抬起右手,长袍落下,整只手臂都已呈现半透明的状态。他端详着不稳定的自己,“好在,终于等到他的自我被完全吞噬,一点不剩。”
“刚刚。”何月竹仍然浸泡在两个福尔马林般的字眼里。
“嗯。就在刚刚。”完颜耸耸肩,“否则我怎么能脱身来找你呢?”
何月竹抽出木簪,有些握不住。
在完颜假惺惺的慨叹:“可惜啊,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中,何月竹恍惚明白过来,就在刚刚,吴端的神志不复存在了。
他仰起头,胸腔剧烈起伏。完颜於昭的每一个字都像落石砸在他的胸口,直到将一切情绪都砸得粉碎,一切柔软都砸成稀泥。
呼吸从平稳变得急促,良久,又变得平稳。
心中已然没有悲哀,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坦然的勇气,他发觉自己似乎什么也不害怕了。因为吴端,一直为他努力到了最后。
他朝完颜冷声:“那你想怎样?你也要杀了我?”
完颜一笑,“今日你再无庇护,是案上鱼肉,任我宰割。我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
何月竹被完颜的眼睛盯得浑身震悚,忽然勾起了某种条件反射的恶心。
不行,绝不能落在这个人手上。他没有由来地确信,看向窗外,夜色深深。这里是四楼。
他深吸一口气,朝窗户扑去。
右脚刚踏上窗台便被一股巨力拉了回去。
巨手的阴影将何月竹摔在中央床板上,他脑袋磕得发昏,爬了两步想逃,又被死死按在床上。
口中溢血,头昏眼花,大脑震荡得仿佛他已经从四楼坠下。
不行…要逃…一定要逃…哪怕会死。
绝境中,生理泪水中,他望见酒店墙上竟映着火焰的影子。
他抓住救命稻草般立刻回头,见那按着他的阴影巨手竟燃着熊熊青焰,片刻之间便烧成飞灰。
而完颜於昭比他更是诧异。
何月竹侧眼瞪他,口中大喊,“是吴端的青焰!”
而完颜面色阴沉,它自然也清楚。可供驱使的阴影烧成灰烬,他便亲自抬手掀起了何月竹上衣。
“你别碰我!你放开我!”
何月竹的挣扎与表情让完颜厌恶至极,他按着他的脑袋往床板上撞去,“闭嘴。”
鼻腔湿热,何月竹眼花缭乱中看到有血渍在木板上蔓延开,他的反抗变得更加脆弱无力。
只听完颜“啧”了一声,何月竹艰难回头顺它视线看向自己后腰窝,那里竟浮着一道溢着青光的符文。
那是什么?
而完颜於昭刚刚掀开他衣服的右手已烧成焦黑。
完颜似乎也没有预料到当下的局面,语气似命令何月竹开口,“这是什么。”
何月竹回以一道篾笑,他当然记得吴端消失前夜在他背后好像涂画过什么。他一度以为是能找到吴端的“寻宝地图”,但对镜自视却什么都没有。原来当有恶鬼试图害他,才会显现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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