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啊!本道难道没教过你算卦吗!”酌云暴躁抬起手,要甩徒儿脑门一巴掌,但想到大庭广众,顿了顿,转为轻抚白须。
无涤百般为难,“师父息怒、我算我算...无端的生辰八字...是啥来着...”
与此同时。颂云泊,湖心岛。
榆宁北面有座不见边际的大湖,名为颂云泊。颂云泊与南方高耸入云、横亘万里的未有山脉相对并立,形成榆宁关关隘所依凭的两道险峻天险。
正值深冬,湖面结了厚厚一层冰,而湖心那座龟甲般的无名孤岛竟有些热闹。
首先是十岁少年的哭声。
“呜呜呜...”
“呜呜...大黄...”
“呜呜呜啊——”
少年跪在岛上那棵孤立的苍天银杏脚下,对着一座刚刚堆出的小土冢,一把鼻涕一把泪,接近嚎啕大哭。
其次是八岁男孩的抱怨:“...怎么哭得没完没了。”打了个大哈欠,“啧,受不了!”
男孩翻了个身,从银杏树枝桠上一跃而下,朝他未来一千年都要捧在手心的人吼道:“喂!你烦不烦啊!”
忽然从天而降一个陌生男孩让成澈瞬间呆住,哭声也戛然而止,呛了一口眼泪。
他看着面前这个穿着不合身宽松道袍的小男孩,怔怔问:“你是谁啊?”
“我是谁?哼...哼哼....”男孩双手叉腰,先是闷哼,接着冒出一顿煞有气势的笑。
“你、你笑什么?”成澈更是莫名其妙。
“哎,凡人就是无知。本道不与你计较。”男孩轻蔑一笑,阖目摇头晃脑,“但今日听了本道名号,将来都记仔细了——”
成澈被他的气势镇住,只见这个小他几岁、矮他半个头的小男孩一把拂去道袍上的碎叶,并熟练抄下腰后小拂尘架于手中。
男孩装腔作势,朗声念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体之无序而最前者,是为端。”
又微微睁开一只眼,看少年反应,是他满意的那种被唬住的模样,便提高音量,“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你无端道长!”
“道长”两个字拖得很长,而拂尘“刷”得一声直指成澈鼻尖。
成澈眨了眨眼,歪了歪头,“听不懂。”
“......”小小的无端瞬间不愉快,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少年,这人怎么看着蠢,实际更蠢啊。
“无端...”成澈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虽然听不懂,但...感觉这名字大有来头。”
“那自然。”无端又愉快了,扬起下巴,“就让本道大发慈悲把道意解释给你罢......”
他正准备显摆一波,却听少年已经在自顾自说话了,“阿澈名字的寓意就很简单了。父亲说我出生那天,颂云泊澄澈如碧空,所以就给我取名...”
可无端完全不感兴趣,打断他,“行了行了,赶紧滚蛋。别在本道睡觉的时候哭丧!”
而“哭丧”两个字显然触了成澈心弦,无端话音刚落他的眼泪又聚了起来,嘴里又开始念:“大黄...大黄...呜呜呜...”
无端烦躁捂住耳朵,“真是的,大黄是你侄女吗,至于哭成这样!”
成澈抹了抹眼泪,“不是呀。大黄是我家养的狗...我出生前就在我家看后门了...我和它一起长大的...”他看了眼树下小土包,眼泪又止不住,“但是今天大黄...大黄死了...父亲说上元节家里不得哭丧...我就只好出来了...呜啊啊啊——”
无端鄙夷道:“不就是条狗吗?我从小没见过爹娘,估计也早死了,我要像你,整个颂云泊都能给我哭出来。”
成澈隔着泪眼看着无端,“你父母...都死了?”
“是又如何。”成澈水汽腾腾的眼睛盯得无端倒吸一口气,“别用这种可怜人的眼神看我。”
“可是……”成澈应了一声,抹去眼泪,“阿澈就是觉得无端很可怜啊。”他向前一步,索性轻轻拉住无端的手,明晃晃的眼睛又亮又圆,像极了今夜朗月,“阿澈不可以觉得无端可怜吗?为什么呀?”
无端傻了,竟答不出来。只觉得这个人真的好呆,放在无所观得立刻被他师父甩几个耳光子。但不知怎么的,从来没有人可怜过他,今天突然被可怜了,感觉…还不赖。
他的手被握得湿漉漉的,才想起应该是少年的泪水。连忙抽出手,“随便你。总之别哭就是。”
——“对了,叫我道长!”
“噢...道长。可是我一定要给大黄哭的。”成澈抽了抽鼻子,“因为母亲说过……除了喜逝,都要哭丧,否则魂魄将无法往生。”
无端不免像看白痴一般翻了成澈一眼,“只要它死得痛痛快快,活着时候没被你们折磨虐待,自然都会往生。”
“没有虐待它…!但是它快死的几天都吃不了东西了,肯定很难受。”说着,成澈又开始掉眼泪。
“喂……别哭了……”实在劝不动,无端眼珠一转,“那我把它超度了,你就别哭了,行不?”
“嗯…?超度?”成澈眼睛沾了水,更亮了,“你还会超度!无端道长,你怎么这么厉害!”
“哼,那自然。”无端扬起观里师兄淘汰下来的破旧拂尘,往腰后一摸,才发现同样被淘汰下来的破旧三清铃没带在身上。他顿时有点尴尬,忽然瞥见成澈腰带上的铃铛挂饰,便一把扯了下来。
成澈只是过于单纯,被人扯下配饰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小道士在糊弄他。
无端摇起成澈的铃铛,在大黄坟前踏了几步,口中随节奏胡乱唱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恩…嗯...嗯哼依啊…后面忘了…嘛咪哄啊…然后怎么编啊……”
也不知是因为唱腔标准,还是音节模糊,面前这白痴竟然都听不出一二,还一副毕恭毕敬的虔诚又感激的模样。无端忽然有点愧疚了,骗白痴,总归是不好的。他还不知道面前人只是无条件相信他,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他收回三清铃,煞有其事点了点头,“它无疑已经超度了。”
成澈抹干净脸上泪珠,重新拉起无端的手,用力捏了捏,“谢谢你超度大黄…无端道长…你的恩情我一定报答。”
“你要报恩啊,那赶紧滚蛋吧。本道还要继续睡觉。”
成澈点点头,转身几步离去,边走边自言自语,“今晚斋醮,我撒了谎。父亲母亲一定对阿澈很失望。”
“斋醮”两个字让无端脸色一变:“啧,一觉起来完全忘了…”掐着小手指一算,表情更是凝重,“师兄来逮我了。”
话音刚落,冰面上便远远传来无涤一声:“无端师弟——我知道你在那——”
后面还跟着成甲:“公子——你在吗——难道你也在吗——”
“是阿甲!”成澈刚要出声,就被无端捂住嘴。小道士见湖心岛就这点大地方,躲无可躲,便拉着成澈往反方向的岸上跑去。
“快跑!”无端拉着成澈撒开腿就跑。
“诶?”成澈步子大些,跟着无端在冰面上小跑。
“被逮回去肯定要挨法尺!你这软包经不住的,干脆跟我一起逃了算了。”
“别叫我软包了!我才不是软包呢!”成澈强调,“而且父亲从未打过我呀。”回头看,两个成年人步子比他们大得多,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公子!公子您别跑了!小心脚下啊!!”
“师弟!你干嘛啊!成家人你拐不起的!”
成澈从小就没违抗过大人的指令,便未曾有过这样刺激的冒险,他任无端牵着在湖面奔跑,笑声像微风吹起小铃铛,“哈哈哈...无端,这是话本里的私奔吗?”
“私你个头!”
“哈哈哈...好好玩啊,无端!”
然而随着一声清脆的,预示冰面碎裂的“滋呀”,成澈笑不出了。
“无、无端!”成澈立刻放开无端,而后者已经跑出去几步远。
小道童向前一步,“你干嘛啊?”
小少爷连忙摆手,“你别过来!我脚下冰面好像裂了!”
而他话音刚落,又响起一声更响的碎冰声。他朝下看去,脚下赫然一道开裂的缝隙,并且噼里啪啦地还在扩大。少年的恐惧溢于言表,他吓得哆哆嗦嗦,“无端,我...怎么办...?该怎么办?”
“这...”小道童看了一眼远处哪两个穷追不舍的大人,又看了眼成澈,最后叹了一声,“好吧。好吧。我真是着了你的道!”他从袖中摸出一道白色符纸,食指放进嘴里一口咬破,沾血在符纸上涂涂画画什么。
成澈双腿打颤,还在劝无端赶紧走,“别画了!你比我轻,你走慢点,应该能走出去的!”
而无端骂了一声,“别吵!我在救你!”转眼间手中符纸已经写就,他将符纸一掌拍在冰面。
那冰块开裂的速度骤然加快。
“无端...你在干嘛?”
“看好咯。”
无端勾出一道稚嫩而自信的笑容,双手掐诀,口中念咒,细碎的额发即被微微吹起。
那道符咒迅速发出青光,并与冰面融为一体。
骤然而生的寒意中,成澈眼睁睁看着脚下冰面重新结起,稳稳贴合。他瞠目结舌,“无端道长,你、你也太厉害了吧!”
然而无端道长却整个人被拎着后领提了起来。
无涤骂道:“师弟,你找死啊,无故缺席还拐骗成家公子,师父回去一定杀了你。”
无端被提在半空中,双手环胸,闷哼了一声:“切。”
家丁成甲也追上了,他气喘吁吁,上下拍打成澈衣服上的尘土和冰渣,确认少爷胳膊拳头都安好无恙才安心。
他着急劝道:“公子快回去吧,老爷夫人都急死了。”
就这样,两个走失少年终于有惊无险被逮了回去。一路上成澈都在盯无端,一直盯到戌时四刻,斋醮科仪开始。
往年必定目不转睛看完斋醮全程的成澈,今年从头到尾在盯着祭坛下干杂活的无端。
无端明明比他矮了快一个头,遇到危险行为处事竟然那么冷静,那么淡然,那么勇敢。成澈回想自己刚刚咋咋呼呼的模样,不由得脸红。他以后可是要继承榆宁关镇关大权的成家公子,原来连道观里的小道童都不如。
他又想到无端连父母没见过,不仅得对他更是肃然起敬。
他偷偷问成甲,“阿甲,那个小道长...怎么我以前都没见过?”
成甲左右看了看,老爷夫人都专注于斋醮科仪,便偷偷答,“少爷您不知道也正常,他还在襁褓中就被酌云子真人捡回了道观,从此就养在香火道经中,从来没下过山。只怕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城呢。”
“啊,真的吗?榆宁明明那么多好吃好玩的!”成澈想了想,“今晚他不仅超度了大黄,还救了我的性命,我一定要带他去玩好多好玩的,吃好多好吃的。”
与此同时,祭坛西侧。
无端负责整个斋醮科仪中最无聊的活,把一张符咒原模原样誊写几千张。斋醮后,他那奸诈的师父就会拿去卖给市民,从中谋取一波大利。
当然,出力最多的他一分钱都拿不到。
所以无端也就随便抄写(乱画)着,连连打哈欠,实在是百无聊赖。
无涤也只能干点打杂的活,他凑到无端身边,“师弟,你年纪这么小就能来观摩斋醮,该要好好珍惜才是。”无涤小声奉告,“师父说你天赋高才给你这个机会的。”
“哦。”
“话说起来你刚刚对成家公子做了啥啊。怎么他从头盯你到现在。”
“嚯。成家公子。”无端讽笑一声,“就是个爱哭软包。”
“呃,这话你可别让人家听到了!成家可是咱们无所观最大香客,每年逢年过节他们家都要来咱们观里求卦问相的。”
无端想了想,“那我怎么从没见过那个软包。”
“师父传授道法礼仪的时候你在干嘛啊!”
“睡觉。”
“咱们观里常沾鬼事,他才十岁,阳气尚不充裕,怎么能进咱们道观。——这是常识啊!”
“哦。”无端抬起眼,迎上对面成澈的视线,“这软包...”怎么还在看我。
成澈发觉无端终于对望了回来,便偏头“嘿嘿”一笑,而后者立刻移开了视线。
干嘛啊...这么冷漠。
榆宁那么多好吃好玩的,无端居然都没玩过尝过,真是遗天下之大憾。成家公子心中打起算盘,他知道斋醮科仪结束后,道士们大都会在城里停留几个时辰,既能接点算命生意,也能随意逛点行当。
那么终于知道该怎么感激无端了,那自然、必然、无疑是请无端道长到城里他最爱的小吃街大吃一顿啦。
他坚定握了握拳,“就这么定了!”
“定什么?”
他母亲回头看他。
成澈立刻小手捂住嘴,“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嗯?我们阿澈什么时候变得爱撒谎了。”司马婧挑眉。
“呜…”成澈挠挠后脑,伏在母亲耳边轻声说,“我想和无端道长去城里玩。”
“无端道长?刚刚和你一起被逮回来的那个小道士?”司马氏瞥了对面一脸臭脾气的无端一眼,轻声,“斋醮结束再和你说。”
成澈点了点头,便将注意力放在斋醮科仪上。
“无端什么时候也能作斋醮啊…”成澈想象着无端挥舞着小拂尘做斋醮的模样,不知为什么,没有由来地确信,到时候他一定看得特别起劲认真。
随着祭坛中央祝福祈愿的孔明灯缓缓升空,上元节的斋醮终于结束。
成澈眼巴巴看着无端被酌云大道长提食盒般往城楼下提去,就有点着急,拉着母亲衣角,“母亲…可以吗?”
司马氏皱了眉头,“进城玩可以,但不许去找那个小道士。”
“啊…为什么?”
“我听说他从小没爹娘教养,天天在无所观里惹是生非。”司马氏摸了摸成澈脑袋,“娘怕我们家阿澈被他带坏了。”
成甚闻言凑过来,“什么带坏,人家可是真人的闭门弟子。”
成澈眼看无端已经没影了,着急前倾身体,“对哇,而且无端他可厉害了。”
他三言两语把刚刚无端超度大黄,还有画符救他的事说了出来。
成甚若有所思,“画符念咒?他已经会施术了?我只听说道士要研习修行数十载才能掌握施术要诀,他小小年纪…怎么可能…”他将信将疑看着成澈。
“父亲,我没有骗人!无端道长他真的好厉害!”
成甚对夫人说道:“酌云道长看人奇准,既是他的闭门弟子,想必未来也将有所作为。”
司马氏看了看丈夫,又看着儿子,叹了一声,“好吧,取长补短,知道吗?”
成澈喜形于色,立刻往无所观道士散场的方向追了过去,一直追下城楼,看到榆宁关门前站着那个素衣鹤发道长。他认得这是无所观的酌云大道长。
大道长抬了抬眉,“嗯哼。成公子。在寻人?”
成澈仰头望着他,“嗯!我在找无端道长。”
酌云眨了眨眼,“无什么道长?”
“无端道长…”
“无端什么?!”
“道、道长。”
没想到酌云竟哈哈大笑起来,他摸着白胡笑得直不起腰,“无端道长哈哈哈哈哈——他何德何能被冠称道长啊!小公子,你可知他这道号由来?”
“嗯?!”成澈记忆力还挺好的,“他说,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体之无序而最前者,是为端。”
没想到酌云更乐了,他笑得合不拢嘴,就差满地打滚,笑了好久才说,“也难为他了,翻遍观里所有经书才好不容易给自己找到这释义。”
“嗯...难道无端不是这个意思?”
道长摸了摸白胡,无奈耸肩,“无端无端,其实...是说他不守戒律、行为不端啦。”
“啊、啊?行为不端?”
“既有乐极生悲、否极泰来,那无端也可成端。”大道长抬眼朝上望去,“你说是不是啊,无端。”
成澈顺着酌云视线抬头看去,大惊失色。才看到小道士竟然被麻绳五花大绑挂在城门上。
两个少年对上视线,无端本就通红的脸涨得更红了,大概是因为吹的牛皮在唯一一个信者面前被当场戳破了。
“无端道、道…无端!你怎么啦!好危险,快下来!”成澈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父亲可是警告过他,绝对不能靠近城墙边缘,可无端居然敢直接挂在城墙上。太厉害了!
无端咬牙切齿,“姓成的,你觉得我下得去吗!”
酌云摸了摸胡子,“没想到成家公子脑袋竟不大灵光。”
成澈想了想,无端说过会被师父罚,难道这就是惩罚。
他看无端脸都被绑红了,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立刻向酌云求情,“大道长,您快放他下来吧!他看着好难受啊。”
大道长耸耸肩,“小友无须担心,挂上一天一夜对无端可是家常便饭了。本道想他早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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