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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另有一个短发白裙的女孩在其中翻飞跳跃,夜色中好似纷飞的白蝶。
三个女孩在月光中游戏,她们欢笑、歌唱,这美好和谐的一幕大概只会出现在伊甸园里。
“田田——”何月竹无法自持喊道。
白裙少女见到何月竹,非常高兴,“爸爸终于来接小招了!小招要和爸爸回家了!”
她是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一捏就碎,因为缺乏营养而发黄的短发落在肩上,衬得皮肤泛起暗紫。她就是那张苍白脸庞的主人,也是这结界的主人,小招,招娣。
“小招,别伤害她们!”
两个女孩双目紧闭,好似在梦游。何田田状态尚可,小鱼则摇摇摆摆,站立不稳,嘴唇干涩,面露苦相。
“舅舅?”到底是血脉相连,何田田对舅舅的声音有了反应。
啊,真的是田田。何月竹感慨不止,他的心窝一下软了,经历了这么多,再次见到何田田让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在这,我来了。”
“嘘——”小招向前一步,手指抵在何田田的嘴唇,“今天起他不是你舅舅,他是小招的爹爹。”
“嗯...嗯?”何田田木讷应道。
小招没有解释,在两个女孩背后推了一把,两个女孩向前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田田!”何月竹冲上去搀扶,双手却穿过了何田田的身体,“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小招见何月竹一副愤慨的样子,悠悠笑道:“不要凶小招,小招喜欢温柔的爹爹。”
何田田爬了起来,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好似忽然从梦中醒来,又被投入一个噩梦。她左右张望,明明何月竹就在眼前,却视若无睹。
陌生的环境让她害怕极了,她趴在天台栏杆上,嚎啕大哭起来,硬生生撕开宁静的夜晚。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
不论何月竹怎么与她说话,她都毫无反应。
小招抱住何月竹大腿,轻声说道:“小招很听话吧,她们已经回去啦。”
幼儿园外,下车抽烟的吴老四、与他一起抽烟唠嗑的摊主、路人似乎都听到了何田田的嚎哭。他们聚集在幼儿园大门口,似乎议论纷纷。大约过了十五分钟,警车与救护车赶到,他们撬开幼儿园大门,奔上天台,抱走两个女孩。前后不过半个小时,人群就散去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何月竹眼前。每个人的表情,每个人的言行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更听不到他的声音。
“爹爹,你不明白吗,结界里的人看得到结界外的人,结界外的人看不见结界里的人。只要你愿意和小招在一起,从今往后就还能见到何田田,可你如果选择死,那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何月竹靠着栏杆,无力地滑坐在地。小鱼与田田终于获救了。
但吴端却被他害死。
他高兴不起来。他不能、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了,他将永远留在这里,做这孩子的父亲。
“小招,你恨的是抛弃你的父母吧,为什么要找上她们两个?”
小招捡起地上皮筋,一圈一圈收在口袋里,她看起来心情好极了,舞了一圈坐在秋千上。
“是吗?究竟是小招找上她们,还是她们找上了小招?”
“......什么意思。”
“是她们自己告诉小招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她仿佛在朗诵一篇跌宕起伏的童话,念到“不要我了”二字时刻意嘟起嘴,佯装一副哀愁的模样,“那我们不就是同病相怜吗?所以,小招带她们回家,回小招的”
何月竹被说得一惊。所有线索在他脑内连了起来。小鱼父母迟到一个小时没有出现,而田田曾经问过他:“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小鱼与田田都以为自己被爸爸妈妈抛弃了,正是这份心情与“被抛弃了的”小招产生了共鸣。
原来,何田田不在爸爸妈妈身边是这么寂寞啊,他却没能好好安慰。悔恨如密密麻麻的白蚁啃食何月竹。
吴端的死,或是田田的失踪,原来都是因他而起。这世上唯一挂念他的两个人,吴老板与姐姐何月柏,他都无颜再见。不由得,何月竹又捏紧了手中的木簪。可是死,又有什么用处。小招的秘密被掩埋,她将永远盘踞在幼儿园,接连不断引诱更多人。
结界感知到了何月竹的心理波动,小招也有所察觉,她荡起秋千,小腿扬向空中,落在何月竹身前,怒道:“小招已经放了她们。你不能不守信用!”
何月竹长舒一口气,格外平静。
“我不会自杀。你杀了吴端,我必须为他报仇。”
“就靠你那木簪?”小招抬了抬眼皮,“如果小招想杀你,就像碾死蚂蚁,小招不想杀你,你要高兴。”
何月竹摇摇头,他决心替吴端完成未竞之事,将小招超度。
他自然不会不自量力地挑衅小招,非但不能替吴端报仇,还会白搭上一条命。总有一些事,是只有他能做到。既然恶鬼是因为执念而存在,不妨试一试能不能让小招了结心愿,自我释然。
“不,你放了小鱼和田田,我会信守诺言。”
“....真的?”
“真的,我做你的父亲。”
“我的爹爹.....我们的爹爹。”
小招捂着小脸,惊叹、狂喜、难以置信,嘴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唯独念着那不可思议的称呼。她本该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度过普普通通的一生。可她与她的姐妹却被抛入黑暗的深渊,镇在塔底忍受痛苦、饥饿、烈火,浑身是泥与灰烬,永远无法超生。
而何月竹,比起她们,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们看得出,谁都看得出,他命数凶煞至极,永生永世被下了最歹毒的诅咒。这毒咒刻进了他的骨头,渗透了他的脊髓,不论他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多少轮回都不可能摆脱。可他背负着这命运,却仍然温润如白玉、澄澈如碧空。
果然,只有这一汪泉水能洗涤她们的焚身之痛。
何月竹目光悠悠,话语轻而坚定:“我知道你恨的是被父母抛弃,为了让你了结心愿,我会留下来,直到你放下怨恨转生。”
“爹爹...你最好了。”小招觉得何月竹,真是温柔而愚蠢。她们的恨意绵绵不绝,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消解。但何月竹的温柔还是让她无法自持,她看着父亲,两行血泪汩汩流出,浸红白裙,是盛开的红色大丽花。
她伸出小手,想触碰何月竹。双手却在半空止住,不住地痉挛。就像被泪水呛了喉咙,小招的啜泣变成了抽搐,她浑身剧烈抽动,几乎要背过气。她倏然高声尖叫,十指抓着面孔,挠出一道道血痕。
“啊——好痛!好痛!”
“好痛啊——!”
小招的异常让何月竹不明所以。只见小招一时捂着脑袋,一时捂着肚子,她先是低声抱怨,转而弓腰撕心裂肺地喊疼。渐渐疼痛让她双脚都立不稳,她颤颤巍巍挪向何月竹。身上的骨头接二连三粉碎,最终“啪”得一声整个人跪在地上,两只纤细的胳膊撑着地面,不住地呕吐。
血、腹水、肉块。
“呕——”
她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了干净,狼狈地像一只被拍死的蚊子。
“...竟然!!”
“他竟然.....!!”
痛苦让她的声音变得嘶哑无比,如同被碾碎的蜗牛。起初,她求何月竹救她,最后却像悟了什么残酷的真相般,反劝何月竹杀她。
杀了我,快杀了我。
她恳求何月竹。
“什么?杀了你?”事态发展瞬息万变。何月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反而对小招的突然变卦感到莫名恐慌。
快杀了我!
用那木簪,刺死我!
小招声泪俱下地哀求。
“小招,你怎么了?”
求求你,给我个痛快!
他要来了。
小招目光凄凄,瞳孔颤抖,仿佛困于陷阱的幼鹿望见手持剥皮刀靠近的猎人,那是极致的恐惧。她见何月竹迟迟没有动手,遂抱头往水泥地上撞击。
“砰——”
一下,满脸是血。
“砰——”
又一下,面目全非。
但她没有停下。并用尽全身力气抬头看了一眼何月竹。
“小招,什么要来了?你说清楚?”
何月竹真的不明白。是什么能让小招这样恐惧,他贫乏的想象力只能想到神佛,或是穷凶极恶的恶鬼。可,有什么恶鬼能比她们还可怕?
忽地,小招又呕了一声,这次直接吐出了一大团肉块。肉块是硬生生挤出来的,最后成型的模样比何月竹还高大几倍。这个肉块形状像个巨大的胚胎,却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脓包,定睛细看,每个脓包都有一张发育未全的脸。胚胎的四肢蜷缩着,一动不动。这,才是婴塔怨魂真正的模样。再看小招,已然是一具没有反应的躯壳。
何月竹连连后退,提防着可能到来的攻击,却发现肉块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是腹部蠕动着。
随着腹部蠕动幅度越来越大,那胚胎的皮肉变得血红。一声巨响,胚胎从内部被划开一道口子。
风雨欲来。求生本能让何月竹连连后退,他一直退到了游乐场,左右只有滑梯能藏身,于是他忙不迭躲了进去。不过他知道,也就是求个安慰罢了。
此时此刻整个天台、整个结界只剩他一人。

第10章 全剧终
那道口子不断飘出白气,就像刚出锅的笼,渐渐的,白气将整个天台笼罩,伴随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就像盛夏在肉摊前会闻到的那种。
一个黑色的身影浮现其中。
何月竹俯身躲在塑料隔板后面,屏住呼吸,不敢细看。
狂乱的笑声划破夜空,宛如疯魔,让他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我...我告诉你那男的还活着...他们都活着...求你放过我....”小招似乎还活着,只是就像垂危的病人般,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数次才表意清楚。
“你以为我在乎这个啊...”
“.....”
“我是真抱了一点点期待,你能否杀我。倒也不过如此。”
男人大笑不已,声音喑哑疯狂,有如山外闷雷让人惊心动魄。他一脚踏着小招的本体,一手持一把斩骨刀,挥砍接连不断如狂澜骤雨。
“嗯?怎么不说话?婴塔怨魂,你和你的姐妹令我失望至极。”
这对话听得何月竹毛骨悚然,怕不是真来了哪路邪魔,但声音,却听着有几分像吴端。可道长说话总是慵慵懒懒,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
何月竹探出头时,那白雾也正好散去。一双烧成血红的眸子远远望过来,如同今日颓颓欲落的夕阳倒映眼底,在黑沉沉的夜里格外刺目。
靠。好像真的是道长。
而那双澄澈而慌张的眼睛让吴端的脾气骤然消了,他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往常闲散的神色回来,双眼中的猩红也散去。他见何月竹竟然在滑梯上,哑然失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笑意中夹了七分无语、两分莫名其妙、一分重逢的欣然:“你....”
何月竹战战兢兢缩了回去。
——貌似是吴端的人直勾勾地瞧着这边。
绝对已经被发现了。
“怎么还不出来了。”天台很安静,连道长的嘟囔都传进他耳边。
大概是吴端的人又提高音量,喝了一声,“何月竹!看到你了!”
何月竹打了个激灵。他探出头来,声音弱弱,“你...你是道长吗?”
“自然是我。”吴端手握斩骨刀,展开双臂,让何月竹看个清楚。
我明白了,是吴端死前有未竞的心愿,化成了恶鬼...何月竹茅塞顿开,他喊道:“你就是吴端的鬼吧!”
吴端懵了。他也懒得搞懂这家伙的胡思乱想,上去不费吹灰之力把何月竹揪了出来。
吴端像在血红的泥坑里摸爬滚打了一圈,披头散发,浑身是血。黑色的道袍更加深黑,简直是暴淋了一场血雨。而他此时气势汹汹的模样,何月竹不得不怀疑他是从地狱回来找他索命的。
他见何月竹一脸畏惧,叹了一声:“我死不了。”
“........”这语气、这神情、这双手,不管怎么看,都是吴端。
“怎么,你不信,不信就捅我一刀,看看死不死。”吴端把沉重的斩骨刀塞进何月竹手里,
后者吓了一跳,如同接过一杯滚烫的热水,连忙塞了回去。
“我不捅。你...你让我摸摸就好。”何月竹畏惧向前一步,抬起右手,轻轻贴在吴端胸口。心跳的幅度传给指尖,有力而清晰,不知为何还在持续加速。
何月竹收回手,确信了,犹如虔诚的信徒般确信,吴端真的死不了。他说着:“你没死,真的,真的太好了。”眼泪汪汪聚了起来。
吴端愣了神,抬起手想拭,看到指间血污又收了回去。他问:“女孩呢?”
何月竹哽咽着:“小招放她们走了。”
“它有这么好心?该不是你答应什么条件了?”
“没、没有。”
“啊——。”吴端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没有倒好。若是有,它超度了,你也要陪葬。”他见何月竹刷得一下变了脸色,继续说道:“还不速速说出来,让我来解。”
“......我答应她,做她爸爸。”
“父亲?这羁绊太深,你恐怕要去冥府与她作伴了。”
“啊?这...”何月竹面如死灰,没想到还是难逃一死。他连连后退,靠着栏杆沉痛道,“我不知道你没死,所以就...想到用自己换两个孩子。你超度它吧,不要管我。”
吴端噗嗤一声笑开,他安抚道:“好了,逗你的。无事无事,莫慌莫慌。”
何月竹为吴端聚起的泪花终于被愠怒憋了回去,“我是认真的!你....过分!”
吴端眉头微皱,揉了些寡淡的悲怆,“你知道身处结界太久是什么下场吗?”
见何月竹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一脚踏在胚胎身上,“你最终会变成恶鬼的一部分。为这畜生,你不值得。”
那肉球似乎恢复了一点神智,骤然生出一只手,抓住吴端的小腿,似要玉石俱焚。吴端借力使力,抓住那手臂,向外一扯,竟把它连同内里的核连根拔出。内核是蠕动的深红肉虫,有一尺高,好似一只肥硕的蛆,汁水爆流。吴端抛出斩骨刀将它钉死在地,足踏之上,俯身睥睨:
“畜生!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那恶鬼连连哀嚎,发出的声音是不成型的句子:“求你...放我往生吧。”
吴端扬起嘴角,“妥。”
何月竹看得心惊肉跳,道长的超度,原来是物理超度...。让恶鬼痛苦到忘记执念的那种物理超度。
只见吴端左手将三清铃高举过额顶,双目微阖,踱步摇铃。同时嘴唇翕动,吟唱超度咒言。胚胎的血渍如百川汇海般在他脚下聚集,汇成一幅朱红八卦图。
胚胎、内核、小招均崩解为红色的光点,飘向空中,越发微弱,直到消散。
光芒中隐约浮了一个婴儿轮廓。婴儿通体发着微光,半隐半现。
这是小招原本的样子。何月竹鬼使神差走上去,双手轻轻托住那孩子,“小招,转生吧。这次你一定会遇到爱你的父母。”
那婴儿像是听见了何月竹的呼唤,抬起肉肉的小手摸了摸他的鼻子,“咯咯”笑了,身体逐渐透明,直到消失。何月竹的目光随它而去。
结界消失,周遭恢复原样,一切仿佛蒲公英吹散在风中,转瞬无影无踪。哪有什么游乐园,不过是一个堆砌破桌椅的废弃天台。
一切都结束了。
结界刚一消失,何月竹口袋里的手机就疯狂抖动起来。先前进结界时他看了一眼,完全没有信号,时间也停止走动,现在一看,竟已到了第二天凌晨,而未接电话与未读消息几乎爆炸。
他首先给吴老四回了个电话。电话对面的吴老四甚至已经回家歇着了,他骂骂咧咧地把何月竹说了一顿。
“老子以为你们早完事了!何田田倒好,就是饿得发虚,另一个女孩就不行了,赶紧送去了医院,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何月竹心里犹豫,不知该不该把吴端几乎死了的事情告诉老板,他试探:“你就不怕道长出事...?”
“那怎么可能!”吴老四在手机那头笑开,他乐呵确信,“老祖宗死不了。”
现在何月竹也深信不疑。
何月竹又给何月柏回了个电话。电话那端的何月柏喜极而泣,她半夜接到派出所电话,还以为何田田死了,却没想到这孩子在派出所吃蛋糕。她又说,小鱼状态不好,又渴又饿,差点就没命,还好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这警察搞什么飞机,孩子就在幼儿园,竟然找了四天都没找到。”何月柏语气十分气愤,她已经接到何田田回家了。警察对何田田为什么出现在天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听到何田田口齿不清地提到“舅舅”,便想方设法联系何月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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