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何月竹怔怔重复,大惊,“不行不行,我全靠这双手吃饭了。”
吴端噗嗤一声,转眼黑蛇又化作他掌心的戒指。他提高音量好叫醒何月竹:“逗你的!”又轻声喃了一句:“怎么还是这么笨。”
“……”
靠。道长你整我。
——不过总感觉,和老板口中“不近人情的老怪”不大一样啊。
何月竹暗暗思索着,而道长轻轻吹去罗盘上的灰尘,将三层十九圈外环一一拨到具体位置,中心的指针骤然快速转动起来。
他抬首,一双幽潭似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何月竹,“还要跟吗。会有点难熬。”
何月竹向前一步,“带上我。”
吴端闭上双眼,罗盘的指针开始飞快旋转。
何月竹也连忙闭上眼睛,只感觉肉体与五感的分界愈发清晰。
就像被人用针管从身体里抽走了灵魂,视觉、听觉、嗅觉都离他而去,无边的黑暗在眼前蔓延,吞噬天地间所有气与光,唯有手中的触感那么鲜明,就像隔着绸缎握着骨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黯淡的光芒逐渐驱散眼前的黑暗。何月竹如被巨网捞出水底的鱼儿般大口喘气。首先看到的是身旁的吴端,他的黑发被风吹乱,目光平静地看着何月竹,像在等待他从噩梦中醒来。
何月竹左右环顾,忽然之间竟已经身处幼儿园里。一时超出了常识,入殓师大惊:
“道长,我们这是…直接飞到了幼儿园!”
吴端摇头,“这只是你外甥女的过去。你我只能旁观,无法改变任何。”
“田田的…过去?”何月竹环视一圈,果然看到了他的外甥女,田田一个人坐在秋千上,表情相当不愉快。
他连忙走到田田身前蹲下,“田田你在难过什么?”田田在他面前总是乖巧懂事、开开心心的模样,他从未想过外甥女背后有这样忧郁的一面。
“这是她在现世最后的一幕。往前看看。”吴端打了个响指,何月竹身前的女孩便烟雾般散开,何田田的记忆向前推进。
下一幕,是小鱼与田田在操场跳皮筋
纵然那天何月竹没有看错,确实是跳绳游戏。可一切实在太过诡异。
两个女孩只是套在皮筋圈子里,一动也不动。如设定了程序般规律移动皮筋位置,脚踝、膝盖、大腿、腰、肩膀...时不时还为不存在的“选手”拍手鼓掌。
皮筋位置的移动,意味着跳皮筋的选手成功通过了低一级的挑战。
但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个安安静静撑绳子的女孩。
近看更是离奇,何月竹捏一把汗,看向吴端,却见道长微微一笑,“找到你了。”他身后浮起一道白纸青字的符咒,
随他右手一抬,符咒散开,而绳圈中骤然浮现一个瘦削女孩的黑影。
“啊?!”何月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招!”
女孩身体跳跃不停,小脸却缓慢而迟钝地转向了两人。
何月竹顿时毛骨悚然,往道长身边贴了贴。
吴端却牵住他,“走。”
一阵天旋地转,何月竹再一抬眼,眼前景象变作一片荒郊野岭。
“这是女鬼的过去。”吴端解释。
“小招的…过去?”
何月竹左顾右盼,只见荒草丛生中,盖着一座怪异的石塔。
石塔高有三米,下宽上窄,顶层开着一扇狭窄的天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开口。还有一座石头阶梯,可以从地面一路登上天窗。
再看道长,只见他若有所思,从下往上端详着小塔。
何月竹绞尽脑汁回忆,可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建筑。但他也能察觉这塔有一股不祥的气息,还有他身为入殓师格外熟悉的,死人味。
这些古怪的感觉如皮疹般密密麻麻遍布他的身边。
何月竹轻声问:“这座塔有古怪?”
道长点头,指向塔身绘制的图案,“看得出是什么图纹吗?”
只见是一位仙姑端坐白鹳之上,脚下簇拥着九个肚兜男婴。
何月竹思索,“像送子娘娘。”可...怎么与印象里见过的不大一样。
送子仙姑特征便是身骑仙鹤,座下簇拥孩童,但面目应该如慈母般温柔可亲,眼前画像却面色铁青骇人。
又左手持镜,右手握珏,一副镇压的威严。
“再看。”道长又一响指,时间继续向过去跃升,何月竹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连聚焦都渐渐力不从心,眼前所见逐渐如同一副被雨水打湿的铅墨画卷。
道长握了握他的手,“是不是受不了了。”
何月竹用力握回去,“我受得了。”
他牵着道长沿阶梯登上石塔,前倾身子,透过天窗往塔中俯视。
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塔里什么都没有。”
“你看这四壁漆黑。”吴端提醒他。
“是焚烧的痕迹!”
道长点点头,“什么都没有,便是都烧光了。”又一声响指,便有恶灵般的浓烟直冲两人面门而来。
何月竹眼看那股浓烟直上云霄,仿佛青面獠牙的魔鬼在空中张牙舞爪。并越来越浓,越来越旺,而渐渐的,塔底燃起了火焰。
“里面在烧什么?”
吴端不再让时间跳跃,而是让眼前画面常速倒放,“看吧。”
火光冲天过后,画面中出现了第一个人。
是个农民,右手提着空油桶。
他背对着小塔,一路倒退至塔的天窗,动作看起来既滑稽又诡异。
一支火把从塔底飞到他手中,又有一桶油填充进了他手里空桶。
如果按倒放来理解,他先是倒油,然后丢进了火把。
何月竹不明白。
他究竟烧了什么。
以至于他的表情,为什么那么愧疚、那么恐惧。
直到陆陆续续出现了更多人,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只是他宁愿不明白。
人们有单独而来,也有三两结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来时手中都空无一物,不约而同登上高塔,去时手中都抱着一个襁褓。
何月竹一度懵了,好像真是送子娘娘的福禄塔,里边住着送子鸟。
又连忙摇头,“不对,这是倒放的画面,所以——”
何月竹看着那些人,看着那婴儿从塔底飞到他们手中,顿时明白了。
寒意如荆棘般攀上他的脊背。
这些人哪是领走婴儿,他们是带着婴儿来,然后独自回去。
“这些人...这些人!”
“他们把孩子丢进了高塔!”
何月竹扑上去想救,可双手直接穿过了那些人的身体。
更何况这塔这么高、里面那么黑,怎么办,怎么救。
何月竹脚下一软,又想到那熊熊大火。
“哪怕是这么高的黑塔,他们还是不放心,还要放火来赶尽杀绝。”
最好是化作灰尘,尸骨无存。其他人,既没必要来救,也别妄想来救。
“别折磨自己。”吴端的话好像安慰。
他牵着魂不守舍的何月竹退下高塔,后者凝视着塔身的送子仙姑像,莫名想吐。
左手持镜,右手握珏,原来是持“尽”,握“绝”,是警告孩子们宁愿化为厉鬼,也不要再回来投胎。
这三米的塔堆满了啼哭的婴儿——何月竹已然出现幻觉,耳边出现了无数婴儿嚎哭,哀求他救救自己。
有人一路走来逗弄孩子,有人在塔前跪地哀嚎大哭,有人迟迟不肯撒手,有人毫不犹豫面不改色。不论他们如何,孩子们都只有一个结局。——消失在漆黑、漆黑、暗无天日的天窗下。
“小招...小招...这就是你吗?”何月竹念道。
降生于世,无福消受。所以你告诉田田,你“嫉妒”...
吴端漠然出声,“走吧。执念、身份、死因,恶鬼三因已解。”
最后轻轻打了个响指。
眼前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线条,双目被分割到不同维度的世界。眼前的剧痛让何月竹像被丢进了大漩涡里搅拌,只能紧紧握住吴端的手。
他最后所见,是道长目光怜悯,抬手覆盖他的眼睛。
接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车载老唱片与耳鸣一起“咿咿呀呀”循环。
恶心与反胃反复席卷何月竹,估计被丢进滚筒洗衣机里甩上几圈就是这种滋味。
他的眼睛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望见车窗大开着,那吹拂脸庞的微凉原来是晚风。暮色深深,在远远的天边,夕阳烧着灼眼的赤红色。
红与黑的朦胧中,他对上吴端的双目。
对方无言凝望他。双眸漆黑,倒映路旁街灯时,像天鹅绒幕布染上灰尘。
一阵钝痛袭来,何月竹支吾出声。对方察觉他醒了,却立即移开视线,透过摇下的车窗,面无表情看向远方。
明知故问,不动声色:“终于肯醒了。”
“嗯...”
吴端看向他,笑道:“我说过会有点难熬。”
何月竹心说,这堪比无间地狱的酷刑也敢叫“有点”难熬?
“小何,你醒了啊,我们到市区了。”吴老四在驾驶座,“刚刚老祖宗把你背回来的时候我都吓死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殡仪馆真是痛失人才......”
“哎...老板...”何月竹不知如何回答,才发现自己原来枕在道长膝上。
而道长见他满脸难受,便抬手以指关节按他太阳穴与天灵盖。
“嘶——!”何月竹疼得呻吟一声,道长手劲很大,几乎把他眼泪按出来。但按过之后脑壳竟没由来地轻松,他闷哼出声,“等、嗯——!轻点...!”
“何月竹,你tm干嘛?”前排传来他老板一顿骂。
“道长帮我按摩呢...好舒服啊。”完全不难受了。何月竹心满意足叹一声,从道长膝上爬起来,“谢谢道长!”
“别谢,承受不起。”吴端笑了一声,若有所思:“追溯了一百七十二年,估摸那条地脉是耗尽了。”
“耗尽了?那怎么办?”何月竹心虚问。
“这条是丘陵支脉,无所谓了。”
“老祖宗,所以你们看到什么了?”吴老四插嘴。
经此提醒,何月竹才终于忆起昏迷前的画面。他顿时心情沉重,捂着脑袋,把所见艰难地叙述给吴老四。
一座塔,一座吃人的塔。
不论哪里都有许多荒蛮习俗,但他从来不知家乡过去有这样的恶习。孩子被父母亲手丢进高塔,饥渴交加、粉身碎骨、烈火焚烧,不论哪个结局都未免太残酷。
何月竹心中一阵酸楚,“我们这地方不是最重视家庭与传承吗?”
吴老四把着方向盘陷入沉默,良久说道:“这地方确实重视传承...所以,那个是女婴塔。”
“女婴?”何月竹不寒而栗,“全是女孩?”
“你知道古时候我们这带重男轻女特别严重,生女养女都为了嫁妆。但是在贫穷年代,谁付得起嫁妆啊?乡下人觉得女孩干不了活,又不能传宗接代,干脆把女孩儿丢进去,自生自灭。”吴老四叹息,“都说自求多福,但丢进去还有哪个能活?”
何月竹不由愤慨,“太过分了!怎么能让生死由性别决定!”
这残忍的、悲戚的故事,又添了荒诞与恐怖。
他想到何田田,这塔积攒的怨念这么骇人,不知会怎样对待何田田。
但又觉得古怪:既然是被父母抛弃、杀害而生的怨魂,怎么会转而报复两个无辜的孩子。
“道长,这塔历史这么久远了,怎么现在才出来作乱。”
何月竹偏头看道长,而后者也在看他,
“我说过,它们有执念才无法转生。所以与执念有关的人事物景,才会唤起它们的恨意。”
何月竹恍然大悟,双手比划起来。
“是幼儿园。家长们早上把孩子送进幼儿园,就像当年把它们送进高塔。但到了晚上孩子们重新被接走,被留下的只剩它们…。”
但仔细一想,何月竹又觉得不对,幼儿园开张也有一段时间了,为什么现在才出事,又为什么出事的不是家长。
婴塔恶鬼未尽的心愿、纠结的执念中,会不会还有另一重?
——“小招说,明天再一起跳绳吧。”
“难道说…”何月竹忽然有了一个猜想,“它的怨念是对父母生而不养的怨恨吧?”见吴端微微颔首,何月竹继续往下推测,“幼儿园开园半年了,如果它是无差别朝着孩子去的,应该早就出事了。”
“所以我觉得,它可能不会伤害田田和小鱼。它是...真心想要朋友。”何月竹说话时眼前又浮现了小鱼、田田、小招一起跳皮筋的模样,两人是那样开心,没有一丝杂质。
“别犯蠢了,何月竹!”吴老四骂道,“你总是这样,把所有人都往好的想,它可是抓走了两个女孩!”
“老板。你就当我胡说八道吧。我只是不敢往坏的去想...”何月竹背靠座椅,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
“那你也说说,他为什么偏偏抓走了你侄女和那姑娘?”吴老四又问。
“我...”何月竹语塞。为什么偏偏是小鱼与田田,因为她们愿意与小招玩耍吗?他转向道长,“道长觉得呢?”
吴端话里几分无奈,“我觉得,不愧是你。”
说着说着,吴老四将桑塔纳停在幼儿园街对面,“前面那个路口就幼儿园了!”
车上人隔着一条街道观察着那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时针走到了夜晚八点,周围稀稀落落不见一人。先前巡逻的警车也已经撤离,他们把调查重心放在某个不存在的儿童拐卖团伙了。
曾经的幼儿园此刻在何月竹眼里变得无比恐怖,他心中难以平静。
“等我。”吴端开门下车。
“好嘞好嘞。”吴老四不想凑热闹。
“我…..”何月竹犹犹豫豫,“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怕吗?”吴端笑问。
“我不怕!”何月竹又弱弱补充,“就是怕拖累你。”
“不会。”吴端把何月竹拉起,声音很轻,若有若无:“多待一会,也好。”
两人一前一后立在幼儿园大门外,估计外人看来是挺鬼鬼祟祟的。
还好这地方偏僻,又夜深人静,街道上只有偶尔飞驰而过的车辆。
“道长,这里就是幼儿园了。我们该怎么做?”何月竹不由得屏住呼吸。
“进去、超度、救人。”
“进去...”何月竹拉拉大门,铁锁哐哐响,“锁着。”
吴端无奈一笑。抬起右手,指尖戒指化作小蛇,吐出一支细毫。
他又从袖中摸出一张白色符纸,轻轻落笔,细毫遇纸成墨。符咒瞬息完成。
何月竹凑上去,惊叹这符咒真是活脱脱一幅诡谲的水墨艺术品。工作使然,他对道家符咒有点见识——不少亲属会请道长在焚化炉前作法,不过大多是丑绝人寰的鬼画符...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符箓。
而他再定睛一看,那符窗中排列的正是塔中死婴的身份、执念、死因。
看来他先前经受的那些折磨,都是为了画出这道符,这样想想,被丢进滚筒洗衣机也算值了。
吴端将符咒抛向半空。符咒在空中漂浮,仿佛乘着风,久久没有落下。
他右手掐了一个诀法,那符咒竟自燃起青蓝色火焰,很快成了灰烬。
何月竹看着那灰烬像铅块似的重重落在门前,排成一条笔直的线。
“这、这...”何月竹再次目瞪口呆。
“什么都别想,直接迈过去。”
何月竹看了看吴端,又看了看眼前铁青大门,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随着清脆一声响,额头吃了个大包。
“痛——”
他吃痛地捂着头,对吴端犯委屈。我那么相信你,怎么可以整我?!
对方笑开,“道友,心无挂碍,意无所执,你若想着‘别撞上’,就一定撞上。”
何月竹撇撇嘴,虽然他刚刚确实下意识祈祷别撞上,但头上这个包让他不想服软,“我总觉得你喜欢整我。”
道长垂下眼帘,“道友若是信不过我,就在这里等着。”他直接向前一步。
“诶,等等!”何月竹“我信”还没喊出来。
一眨眼,道长竟然消失了。
不行,不能在这里干等。说好一起去的。
何月竹拍拍脸:可是,什么都不想,真的好困难啊。尤其是在这个马上就要和鬼对峙,马上就要救援田田的关键时候。
他努力闭上眼。不知为何,想起了道长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与眼前的黑暗同样空洞。当它们化在一起时,何月竹所有杂念都被抛开了,于是深吸一口气,向前迈步。
这次,没撞上栏杆,却栽进一间寻常的教室里。教室亮亮堂堂。放眼看去,可爱的糖果色小凳子成列在各自的书桌前,毛绒玩偶随处可见,四壁也都图画着卡通图案,完全一间写满童真童趣的幼儿园教室。
“怎么...突然进到教室里了?”何月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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