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结界。”
他回头,发现吴端坐在讲台上,闲情逸致的模样似乎是在等他放学。
“结界?”
“现世与来世夹缝。死人转生前停留的地方。执念的倒映。随你怎么理解。”吴端前倾身体,以手支颐,像给他讲题。
“可怎么看,都是教室啊?”何月竹试着喊了一声,“田田——”
声音仿佛被四壁的卡通动物吞下,没有一点回应。
不祥的气息浓烈却分散,仿佛无处不在、无处都是。
道长食指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它们就在这里。”
“它们?”
“你也看到了,塔里不止一个孩子”
“啊...确实。”少说几百个了。何月竹又问,“它们躲起来了?”
吴端轻轻颔首,“它们怕我。不敢出来。”
“啊?”何月竹上下扫一眼道长,好像也没那么夸张吧。一套新手装备:木剑布衣而已,倒不如说看起来攻击力、防御力都挺低的,“那怎么办?”
“你想想?”吴端微微一笑。
何月竹看道长游刃有余的模样,觉得这个人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甚至有些享受其中的玩性。
可他着急啊!
何月竹思索着有什么方法既不伤害何田田、小鱼,又能逼它现形。
“道长,试试火。按那塔的情况看,它一定对火有反应。”
“你还是很敏锐。有些时候。”道长跃下讲台,握了握剑把,一簇青焰便沿着剑身纹路烧到剑尖。
教室似乎感到了火焰的存在,骤然抖动起来。白炽灯噼里啪啦地爆裂,塑料桌椅溶成了一滩黑色的焦臭,黑板上浮现密密麻麻的粉笔字迹,稚笔触书写着同样的文字:不、要、火。
随着窸窸窣窣的噪音,教室里所有玩偶忽然聚在角落堆成小山,像腐尸上的苍蝇。小熊们咿咿呀呀嚎哭起来,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尖锐无比,进入脑中却能理解它的意思:“爹爹救救小招!”
“是这些小熊?!”何月竹步步后退,吴端则朝前走去,持剑挑起一只小熊。
剑上的青焰迅速烧到小熊被捅出的棉絮上。棉花芯便燃烧起来。从被刺穿的部位开始,很快蔓延到整头小熊。噼里啪啦。还有一股脂肪放在烤盘上炙烤的味道。令人作呕。
“爹爹救救小招、爹爹!”
这小熊口中的爹爹,似乎是在唤他。何月竹咽了口唾沫。
“爹爹,求求你!求求你!”
“这就是恶鬼?”何月竹问。
“只是其中一头。”吴端答。
“你把田田和小鱼还给我,我、我就让他不烧你!”何月竹与它对峙。
那鬼忽然停止惨叫,教室上空荡起朗朗笑声,还有一句冰冷的童言:“那不行。”
话音刚落,那毛绒熊骤然快速颤抖起来,还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火星,仿佛是即将爆炸的炸弹。
吴端将剑上毛绒熊一把甩向地面,小熊翻滚几圈,趴着不动了。
烟雾散去后,残骸竟是一个蜷缩的婴儿焦炭,鼻子耳朵依稀可见,炭黑的小手紧紧握着,仿佛想抓住什么。
那烤肉的味道、燃烧的声音、孩子的哀嚎久久未散。何月竹有些无法自控,他处理过火灾死骸,却从没有这样小的孩子。
尤其想到那高塔里竟然有成百具这样的焦炭死骸。
那焦黑的尸体突然动了动,它如同肚子朝天的乌龟,艰难地翻了身,朝何月竹缓慢爬去。地上一道碳渍,仿佛被炭笔浓墨重彩地画了一道。它朝何月竹哀嚎:“爹爹......为什么要烧小招。”
何月竹猛然想起,刚刚,是他提议点火。
白炽灯骤然熄灭。他们陷入了黑暗。
何月竹抬头,头顶不知何时盘踞了大团黑烟,如同张牙舞爪的恶兽朝他扑来,一如那日所见的过去景色。都说烟往高处去,那些孩子躺在塔底,是不是也像他这样仰望头顶的团团黑烟。
吴端开口劝他,“结界即是执念,你的恐惧也会影响结界。”
却为时已晚。
何月竹被烟呛得咳嗽。低头,脚下地面却已然消失,变成了黑漆漆的深渊。他又环顾四周,教室不复存在,四面成了被黑烟染成污色的石壁。这是...婴儿塔?
何月竹一个踉跄,跌入深渊。
“快看他。掉下去了!”
“他也掉下去了。”
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仿佛午后蝉鸣一般聒噪。恶鬼在嘲笑他的狼狈。
坠落的瞬间,大量信息在何月竹脑海内如弹幕般飞驰而过。
要摔死了。
人摔死后七窍流血、脑浆崩裂、全身骨折,想必入殓的同行会很困扰。
——不,你忘了道长怎么说吗?恐惧影响结界,想着摔死,才真的会摔死。
他抬眼向上,发现吴端向他而来,那道长在石壁上借力扑跃,试图接住坠落中的他,腰间灿白的拂尘划出道道轨迹,在黑暗中宛如游龙惊鸿。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吴端一定能接住他。
何月竹瞬间冷静了许多,他闭上双眼,“不能恐惧落地...要恐惧坠落!”
于是塔底消失。他的坠落没有尽头。直到身体一沉,跌进一个温热的地方。
何月竹睁开眼,道长近在咫尺,把他揽腰抱住。
入殓师惊魂未定,紧紧抓住吴端的衣襟,“道长!好高!”
“你很敏锐。”吴端放下他,何月竹双脚稳稳落在地上。
入殓师讷讷惊异,结界真是太奇异了。因为本身就是执念的化身,所以会被情绪控制影响吗。
道长竟然不怪我拖累...还夸我敏锐。何月竹心情复杂,连忙道歉:“抱歉..。”没想到一瞬的情绪失控后果就这么严重,那时他脑海中确实无可自控地浮现了高塔,不知不觉竟把自己也送了进去。
而吴端为他拍去肩上的灰,“人之常情。”
眨眼片刻,四周环境又发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不是石塔,是幼儿园的礼堂。
礼堂四壁窗帘紧紧合着,北方是个小舞台。忽然,一列单人椅如失控的火车一般从两人之间穿过,何月竹被撞得踉跄后退两步。椅子又套娃般分出多列,填满整个礼堂,将两人隔了数列之远。
何月竹试图穿过座椅走向吴端,却不断有椅子挡在他身前阻止。
我没有想象礼堂啊。何月竹心说。
“它们接管了结界。”吴端作了一个止步的手势,意在让何月竹切勿轻举妄动。
何月竹反倒安心了一些。若是恶鬼控制了结界,也不用担心环境再被他情绪失控搞砸了。
他们身处空荡荡的礼堂两侧,如两个提早到场参加家长会的笨蛋。
就在这空旷的寂静中,他们同时听到了第三者的足音。那足音极弱极轻,缓慢而有规律,就像一个孩子...
“啪——”舞台的顶光灯忽地打开,刺眼的白光打在舞台上,那条蓝白相间的小裙子在光芒下格外扎眼,何月竹失声喊出她的名字。——田田!
何田田从舞台幕后走向中央,她朝台下深深鞠了个躬,念念有词:
“现在宣布本学期小红花学员,她们分别是陈招娣、叶招娣、张招娣、林招娣.......”
何月竹想扒开身前的单人椅朝田田而去,但那座椅仿佛千斤重,层层叠着,无法推开无法翻越。何田田接连不断地说下去,几乎把百家姓念了个遍。听得他头皮发麻。这还是何田田吗?
“她们这么乖这么棒,爸爸妈妈一定要带她们回家哦。”何田田提高了音量,高声道:“好,现在有请家长上台——”
何月竹向前了一步,礼堂另一侧的吴端出声拦他。
“你别动。我去。”
哪怕是何月竹都能感觉到舞台上散发着浓烈的凶兆,更何况是吴端。他跃上舞台,木剑一挥,沉沉落在何田田肩膀,何田田纹丝不动。
桃木剑是对鬼特攻,何田田面无苦色,证明至少这具身体确实是何田田。但凶兆仍未消失,就徘徊在何田田四周。
“来错了!不是你!不是你!”何田田连声尖叫,抱住吴端大腿,张嘴咬了下去。
吴端拉扯何田田的领口,像拎一条死鹅,把她提在半空,“老实滚出来,给你善终。”
何田田按住道长双手,眼珠向后翻去。
吴端顺她视线,只见何月竹满面焦急等在台下,而身后的座椅无声无息已经聚集成一座小山,影子张牙舞爪。
入殓师毫无察觉,向前一步,“道长,田田怎么样了?”
“劝你离他远点。”吴端看向手中女孩。
女孩比了个鬼脸,“放开小招!否则...小招就把爹爹吃了!”
吴端闻言一愣,他的右手直接松开木剑。随清脆一声响,木剑落在地上。
女孩见状得意洋洋狂笑不止,连同礼堂内隐藏各处的鬼魂一起窸窸窣窣地嘲笑:“他投降了,你们看他这就投降了。”
一张白底青字的符咒却从吴端袖中滑了出来,符身聚着淡淡青白光,缓缓漂浮在他身后,如笼罩他的一圈光晕。
吴端半阖双眼:“威胁我,你怎么敢?”
那符咒随声消散,只留青色咒印浮于空中。与此同时,脑后一声泠泠的“叮——”,何月竹回过头,只见一块两人高的肉泥瞬间灰飞烟灭。
何月竹大惊,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
而吴端这么轻易就解决了他的性命之忧。心里感叹:真的...好厉害。
而何田田恶狠狠地瞪着吴端,“威胁不了你啊...”她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忽然想到什么,看向何月竹,“舅舅,他要打我,快来救田田呀。”
“是恶鬼,附在这女孩身上了。”吴端很平静。
“那,能把他们分开吗?”何月竹小心翼翼。
吴端漠然颔首。
“爹爹,你知道吗。现在我和何田田共享一条命,如果她死了,我也会死。”何田田阴阴一笑,“所以他会把这具身体弄到半死,逼我离开。可那时,何田田也不一定能活下去咯。”
“是这样。”吴端面无表情应了一声,“除非它自愿离开。”
何月竹连忙摇头,“要怎么样它才能自愿离开?”
“你们要听我命令。”何田田笑得天真无邪,把手指含进嘴里,“否则我就把何田田的手指一根一根咬下来。”主要是威胁何月竹。
“别!你说。”何月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首先,放开我。”
吴端望着何月竹,双目似浩浩渺渺的烟波,“你决定。”
让我决定...何月竹不知自己还有做决定的权力,他挣扎着说:“放开它吧...”
吴端于是面色阴沉地放开何田田,让她如一袋湿垃圾般沉重落在舞台上。
何田田趴在地上大笑,“不能威胁你就威胁爹爹,小招真的好聪明啊!爹爹果然是最好的!”
吴端垂首看她,“你还想怎样。”
何田田回首。四个字宛如一道惊雷炸响,“我、要、你、死。”
吴端瞳孔骤然缩禁。他笑了,笑声先是一声声断断续续地积在喉咙里,最后嘲弄般爆发出来。他说:“好啊。”
在他的笑声中,何月竹慌了神,“不行,不可以!等等、等等吴端!”
吴端仿佛演员谢幕一般,朝何田田张开双臂。“你试试看。”
“别,吴端!不要——!”何月竹试图推开源源不断聚在身前的椅子,嘴里不停地呼喊着,“等一下,吴端!你不能死!”
吴端偏头看了一眼何月竹,轻声说:“抱歉。”
舞台上,何田田如接到请飞扑了上去。她两手掐进吴端的脖子里,低头猛地咬下一块肉。
何月竹眼睁睁看着吴端的喉管被撕碎,鲜血喷涌而出。他向前踉跄两步,只能喊出几个不成型的音节,他的全世界都在崩塌。
鲜血不再喷涌,吴端浸血的身体向后倒下,何田田像条野狗般扑上去撕咬。与此同时,所有阻挡何月竹的椅子都化作肉团扑上舞台,将面前整个表演空间填满。它们争先恐后挤兑着,仿佛享受盛宴。
整个结界回荡着那种难以言喻的,只有屠宰场会出现的强烈噪音。
何月竹冲上舞台,一个完整的句子都组织不出,眼花目眩中,那些肉泥重新聚拢成何田田的影子。
血气散去,何田田四肢匍匐在地上,如同刚刚学会爬行的婴儿。
她打了个饱嗝。身边空无一物。
舞台上只剩一条由吴端鲜血织出的赤色地毯。
血泊中,桃木剑化形成了吴端先前别在发上的那枚木簪。何月竹怔怔捡起它,连同粘稠的鲜血紧紧握在手中。
吴端,为什么、为什么啊。
何田田舔了舔手指的血,目不转睛打量何月竹。她的眼睛被黑色完全覆盖,仿佛那扇天窗一般漆黑。
银铃般的笑声扬起,“你真的很合适做我爹爹,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我就想。”何田田,不,小招温柔牵起何月竹。
“你妄想!”何月竹甩开小招,他向前举起木簪,以此威胁小招离他远点。
小招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他,用一种天真而残酷的眼神看他。那神情是孩子看着行军的蚂蚁,谋划着从哪里开始一脚踩烂。
她蹦蹦跳跳地绕着舞台转圈,口中语调好像童谣:“谁会怕这根木头啊?可怕的只有它的主人啊。可是他,可是他已经死啦!”
“吴端...吴端...”何月竹紧紧握着木簪,眼泪溢了出来。
“你说,他怎么就心甘情愿去死呢?是不是因为你让他去死呀?”
“我没有,我没有让他去死...”
彻骨的悲怮席卷了何月竹,他责怪自己,没有他,吴端不至于惨死于此......悔恨蔓延得比恐惧更快,宛如铺天盖地的蝗虫一般啃食他的心脏,当这蝗虫退去,那支离破碎的心脏还要承受生死一线的恐惧。他几乎崩溃。
周遭已看不出礼堂原本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血色的浓雾,似乎一场血腥的杀戮刚刚结束。四壁爬满了血管般的凸起,仿佛置身于大肠之中。
小招笑道:“他死了呢,小招按照约定要把田田还给你呢...噗,小招偏不!”她做了个鬼脸,撒娇道:
“现在只剩下咱们了,你就做我的爹爹吧,好不好。”
对,现在只剩下我了。
我不能让吴端白白死去。
我还有救出两个女孩的责任,必须要冷静。何月竹紧紧攥着手心的木簪,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
他想起第一次处理跳河自杀后数日才被发现的浮尸,那躯体已经完全被泡得肿胀无比,不要说身份,连人形都无法辨别,轻轻一碰便能带下一大片腥臭软腻的肉块。而他要将这具浮尸尽可能还原妥当。那一次,他也在与崩溃挣扎扭打,最后是他获胜。
何月竹深深呼吸,抹了抹眼泪,大脑高速运转,寻找任何能扭转事态的方法。他对小招说:“你真想让我做你爸爸?”
“真的。”小招的语气缓和下来。
“为什么?”
“从第一次见到你,小招就明白,你比任何人都温柔。你还让田田带零食给小招吃,那一天,小招真的很幸福...从来没有人在乎过小招。”
“你是真的非我不可吗,换个人不行?”
“真的真的真的!”小招着急地前倾身体,“其他人,不管是幼儿园的老师,还是小朋友的家长,一个一个,全都臭得发腥。只有你,澄澈得像泉水,只有你可以把小招洗干净。”
来自鬼的称赞哪怕再真情实感也让人毛骨悚然。何月竹不能理解小招对他的执著,但原因已经不重要,他只看结果。何月竹正声道:
“招娣。我可以做你爸爸。”
“哇!”
“但是,你必须放了田田和小鱼。”
小招闻言脸色由晴转阴,她拉下脸,言语冷如冰棺里的死尸:“凭什么。”
何月竹微微一笑,他抄起吴端的木簪抵在自己喉咙:“如果你不答应,我就自杀。”
话音刚落,眼前遽然闪过一张苍白的女孩的脸。
那张脸近在咫尺,何月竹视线之外再无他物,女孩一字一顿:“好,我放了她们。”
鬼脸一闪而逝,结界又换了模样,仿佛今夜最后一出大戏,即将上演。舞台是幼儿园的天台。
晚风裹挟着月光落在何月竹脸上,新鲜的空气流进他的肺管,如细雨冲刷泥土般冲走了所有闷热与腐臭。是手中抵着脖子的木簪提醒他,一切并不是大梦一场。
“树上的叶子哗啦啦。”
“我和姐姐采棉花。”
远处,何田田稚嫩的嗓音将他唤回现实。这熟悉的童谣让他仿佛回到一切混乱发生前,他去接何田田放学的那天。他寻着童谣走去。天台深处坐落着跷跷板、秋千、滑梯,还散落着数不完的玩具,俨然一个小小乐园。
乐园中,何田田与小鱼哼唱着童谣,一根皮筋把她们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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