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吴镇明的表情肃穆而悲凉,语速很慢,“我都死了,为什么要骗你。”比起问句,更像陈述事实。
“这......”是啊,他都死了,为什么要骗我。何月竹回答不出,发觉自己的双手双腿都在发虚。
他握紧拳头,摇头甩开脑中浆糊。冷静下来想想,不论是不是真的,这个老人此刻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与他的执念有关。
可他的执念是什么?
老人身上涌起潮湿的阴气,面上呛水而死的绀紫越发明显,朝着何月竹步步逼近。
“何月竹。一边是连一年都活不了的你,一边是吴家上下几百口人,你觉得,那个道士会救谁?”
“你...你什么意思?”何月竹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
下个瞬间,眼前的魂魄便散作一滩海水聚成的人形砸向地面,而那阴湿感立即从何月竹后颈传来。
何月竹额冒冷汗,斜眼看到一把黑铁剪刀已大张着抵住他的脖子。
他身后的鬼魂自答:“我告诉你,他会救你。所以那班姓吴的今晚全都得死。”
“他们不会死的,老板说他们都已经躲好了——”
吴镇明以讽刺的大笑打断何月竹,冰冷的铁块贴上了后者温热的颈动脉,“惨叫啊,求救啊!让那个道士知道你要死了!让他来救你啊!”
老人如果想杀他,现在随时可以动手。可它却反在期待吴端出现,它难道不知道在吴端面前它毫无反抗能力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何月竹质问,“你的执念和吴端有关,对吗?”
老人阴阴一笑,声音像从海面下传来,“我要那班姓吴的知道,他们供奉的根本不是神,是恶鬼!我要让他们忏悔到死!就因为信了那个道士,害了我和吴明的一辈子!”
凌晨四时零分二秒,在老人疯狂的大笑与响彻夜空的警报里,世珍楼的方向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落下一颗炮弹,大地都在震颤。
“难道...他们真的出事了。”何月竹心跳飞快。
焦灼中,一道黑色的影子落在何月竹与吴镇明眼前。
影子下落速度迅疾,落地时却没有发出一声响动,没有扬起一片尘土。
吴镇明顿时狂笑不止,抓紧何月竹的胳膊,“你看啊——!为了你这个短命的煞星,他可以放几百个人去死!”
何月竹看着从天而降的吴端,仅仅几分钟没见,陌生得却仿佛间隔了一个世纪之久。吴端衣衫破损严重,胸前大片浸血的湿润,肌肤裸露处可见一块块尚未痊愈的伤。他显然是刚从恶战中脱身。
而双眼尤其赤红而空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吴端身后结起一道白底青字的符咒,缓缓朝着纠缠着的二人抬手。他指尖顿了顿,随一声泠泠的“叮——”便有咸涩的海水爆了何月竹一身。
何月竹偏头看去,身后吴镇明的脑袋已经爆开,断链处向外涌着污浊的海水。不出一时,便泛起了金色的光点。
它根本没想过真的能伤害到何月竹。它的目的就是把吴端引过来。
何月竹挣脱开,小跑上去拉住吴端衣袖,满手是血的湿润,“吴端,你没事吧?”
然而他的手却立刻被前所未有的、相当粗暴的力度甩开了。
吴端仍然面无表情,眼中赤红燃烧着,透过何月竹看向深处的暗夜。
何月竹看着手心半干的鲜血,刚刚吴端甩开他的力度仍然鲜明残存着,隐隐作痛。他问:“...发生什么了?”
而道长一言不发,提起剑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何月竹愣在原处。
怎么回事...。
回头看去,吴镇明已经完全消失,而他消失的地方静静躺着一枚和吴明的魂器一模一样的镜子。
何月竹捡起镜子收进口袋,倒也不奇怪,他们本就是一体双生,可能连魂器也没有差别。
他满心都是吴端刚刚的异样,而且,按照吴镇明的意思,吴端来了这里,那么吴家人恐怕有难了。
他往众人避难的方向跑去,不论情况如何惨烈,他都要知道。
刚刚大道上还是一副百鬼夜行的异相,现在却不见一个鬼影。除了他的脚步声,周遭寂寥无声,既无人言也无鬼嚎。
越是如此他越是忐忑。此时的寂静未必是件好事。
就在他祈祷不要见到满地尸骸时,手机响了起来。
何月竹看着界面上来电显示,是他老板。不知该怎么告诉老板,吴端选择救他,所有吴家人都...
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接通。
吴老四的声音响了起来,和他同样战战兢兢,“小、小何。何月竹!你还活着吗?应一声啊?”
何月竹哽咽了,事到如今,老板还在关心他。他抹了把泪花,“老板、老板...你听我说...”
“还说什么,你现在人在哪?所有人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你,都快急死了!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只好关门了。”吴老四扯了个谎。那是真不敢说所有人都把他忘了。
“老板...”
“那帮人现在还在群里问你的消息呢!你看看,这多关心你啊!”
何月竹愣了:“啊?”他擦擦眼泪,“他们...都还活着?”
“那不然呢!”吴老四语调逐渐沉下去,“虽然他妈的,差点就要被一锅端了!”
他大骂一声,“本以为都没事了。结果谁知道,我二哥竟然显灵了。”
何月竹一听便倒吸一口凉气,能想象这能造成多大的惊吓。
“大哥说,当时他们所有人都吓得往楼上跑。你知道我二哥只有一条腿,就从楼梯往上爬......”
吴明对吴家人恨之入骨,何月竹稍微想象残疾的吴明一边阴笑一边往上攀爬的模样,都觉得浑身发凉,“那现在怎么样了?!”
“所有人都吓得半死啊!还好突然冲进来一条大蛇把他咬走了。你都想象不出那条大蛇有多大,蛇头把整个门都堵上了!”
“应该是吴端的蛇...”何月竹仰头眺望,顿时惊异万分。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那吞噬万物的漆黑巨蛇完全与黑夜融为一体,蛇身粗壮如千年古榕,在吴宅楼宇间盘旋,宛如缠绕的蟠龙,根本望不见蛇尾与蛇首各在何处。
何月竹从没见过蛇如此巨大的模样,人在面对巨物时的压迫感让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对了,小何啊,你不是说我二哥已经...?”吴老四问。
何月竹大概有答案,“恐怕...那是你三哥魂魄的分身。他们本就是两人一体...可能是你三哥的某些感情,不管是恨还是爱,造出了一个吴明。”而电话另一端吴老四瞬间愕然,何月竹才想起来他还不知情,只好说出实话:“老板,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三哥他已经...。吴端已经把它超度了,就在刚刚。”
“什么?!怎么...?!今年到底遭了什么煞星...怎么这么...!”吴老四错愕万分,再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轻飘飘挂了电话。
得知吴家人没有大碍,何月竹总算放了心。他往世珍楼宇的方向赶去,只见道路尽头聚着灿烂的金光,在凌晨四点幽蓝的夜色中宛如日出般耀眼。
何月竹加快脚步,越近,金光越是细腻。
那是恶鬼被超度的痕迹。光点向上升起,最终消失在黑暗中,一如今夜海面上缓缓逐月的孔明灯。
而金焰的焰心则是青色与黑色交杂的混沌色块。
吴端穿行其中,手上桃木剑一刻不停地刺穿砍断身边数不胜数的魂魄。斋醮上他可以把桃木剑舞得如流星逐日,现在握着木剑的他却是一台杀戮机器,麻木地执行既定的命令,手起剑落全凭本能。
毫无自保的姿态,一切剑势只为斩杀。哪怕恶鬼以长手捅入他的腹部,他只反握上去,硬生生掐碎骨头,作为引饵将恶鬼扯到身边,扬剑斩下头颅。
可这样毫无保留以求效率最大化的攻击,是以吴端的血肉为代价。
眼睁睁看着吴端的伤口不断累计,何月竹心如刀绞,无异于在他身上也撕开皮肉。
他脱口而出一句“小心!”,而吴端闻声却猛然止住动作立在原地,抬起左手扶额。
尚且余下的无数魂魄便抓到机会,如潮涌般向道长一拥而上,将他完全吞没。
最终它们都成了青焰的燃料。魂飞魄散,光点四溢,团团包围吴端的数百恶鬼皆被送走。喧嚣过后,只有吴端仍然站在中心。
何月竹咬进指间虎口,看着站在空荡荡的院落中喘息不止的爱人,自问:究竟为什么,好好的元宵节会变成这样。
他哽咽唤了一声:“吴端。”
吴镇明说吴家人供奉的不是神明,是恶鬼。可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别人怎么想,何月竹喜欢的人对他而言,就是神明一样的存在。
他也仍然记得在幼儿园的天台,也是这样的深夜,当他们视线相对的一瞬,吴端眼中的猩红便骤然散去。
然而这一次,却与预期的温柔回望全然不同,那双血红的眸子仍然汹汹燃烧着,并隔着黑暗死死盯他。
何月竹又唤一声:“你没事吧?”
吴端再度握紧桃木剑,朝他大步而去。
何月竹一怔,吴端却已经举起了剑,剑姿是要将他拦腰斩断。
吴端的意识回到身体,时间是凌晨四点整。
七窍中淤积的黑暗散去,他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是一副狼狈伏倒在地的模样。
他握紧散落手旁的桃木剑,迅速支撑身体站起。然而环视四周,完颜已经不知去向。只留那被拓印在地的塔形影子仍然狰狞。
完颜於昭没有杀他。
它不是做不到,它是刻意留他性命。
吴端迈出一步,立即被脑中刺痛阻挠,与此同时耳畔回荡起震耳欲聋的强噪音。
某些人如野兽般嘶吼着,又如恶魔低语着: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些突然降临的咒语试图赶走他的一切神智,侵占他的身体。
此时此刻,这具身体,似乎仍是他在控制,又似乎不听他使唤。仿佛生了厚厚一层铁锈,又如朽木般了无生息。他尽全力往外走去,然而不出两步,大脑便完全被那些话语密密麻麻地填满。
以至于,他只记得何月竹在等他回去。
可是你在哪。
他毫无头绪,近似于一种连思考都无法进行的状态,于是伸手喊了一声:“蛇。”
那条蛇迅速变大,粗暴碾过院中一切植被园林,蛇首伏在他身边,蛇眼距地比他还要高出几分。
吴端踏上蛇首,站在两枚漆黑蛇目之间。
“起。”
巨蛇扬起蛇身,他便被送往高空俯瞰整个吴家祖宅。
半空中除了飒飒风声,还有不绝于耳的:杀了他!你要杀了他!我们要杀了他!
道长放眼望去,整个吴氏府邸皆是污秽之气。到此他才终于想起,阵眼破了。
他被巨蛇带着在空中游移,五感凝滞,只能触摸耳珰来感知何月竹所在,终于耳珰另一边传来了声音,却不是他想听的:“你们都活不过第二个本命年。活不到二十五岁。懂吗?”
吴端当即怔住。他知道了。
而当他发愣的瞬间,那些嘶吼如找到缝隙般涌了进来,拉扯他的意识,是想把他的意识拖出身体。
何月竹说:“我不信!”他的声音总是吴端的救命稻草,此时却像火上浇油。
某些音调转为狂喜:杀了他啊!他就在那里!成澈就在那里!
吴端的眼中燃起赤色的火焰,他终于意识到是什么在他脑中作祟。是他负了千年的故乡的魂魄,榆宁关的魂魄。他拉起右臂袖子,果然那道镇魂用的梵文咒经已有淡去的迹象。
吴镇明的声音在耳珰中响起,“何月竹。一边是连一年都活不了的你,一边是吴家上下几百口人,你觉得,那个道士会救哪边?”
吴端扯下耳珰,已无法握紧,只能任它落在黑暗里。他不能再听爱人的声音。那是他的镇定剂,却也是身上恶鬼的兴奋剂。
一跃而下前,他的意识已经一片混沌,但隐隐约约知道,如果吴家人今夜惨死,他的挚爱将自责背下一切痛苦与懊悔。
于是他说,蛇,那边,你能救则救。
何月竹不知道当吴端、吴镇明、他三人对峙时,吴端抬手第一时间指向的是他的脑袋。
不知道吴端尽了多少努力与挣扎才将施术对象偏向吴镇明。
也不知道在与百鬼的厮杀中,吴端终于无法分神维系意识稳定。挥剑向他砍去的,只是一具被杀戮的欲望填满的躯壳。
可何月竹以为那就是吴端,他的神明。所以他避也不避,在木剑落下前迈出两步紧紧拥住对方。
而对方的动作如被按下暂停。
何月竹把脑袋枕在爱人颈窝,习惯性蹭了两下,“吴端,你还好吧?”
吴端动了动唇,恶灵们藉由他口说出的却是,“成澈……我们...”我们要杀了你。
何月竹哑然,但把他抱得更紧,轻声说:“阿澈在这里。”
他感到吴端将左手贴上了他的胸口,却不知对方随时可能将那颗跳动的心脏剜出来。
终究是镇定剂战胜了兴奋剂。
随一声桃木剑落地的铿锵,吴端给了回应,他将手从起伏的胸口移开并紧紧环住何月竹。而他眼中的猩红终于散去,他唤:“何月竹。”
何月竹吻了吻他的耳垂,重复,“小竹也在这里...”
吴端苦笑着。手心升起一道用以强行封锁行动的青字符咒。符咒消散时,吴端也阖上了眼,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何月竹身上。哪怕是饮鸠止渴,他也渴求他的精神支撑,就像沙漠中的旅人不会拒绝酒精。
而感到爱人的重量,何月竹心里咯噔一下,怕他又自尽。于是轻轻支起道长,后者双目宛如死去一般沉沉闭着,然而他的脉搏仍在跳动,沉重呼吸着,更像是睡着了。
“...睡着了吗。”可能是真的累坏了。何月竹隔着残破的布料轻轻挠他的肩胛骨,“辛苦了,道长。”
那条蛇大概是通人性的。缓缓将蛇首从正门中退出,一边盘绕楼宇一边变细变小,一眨眼即又成一条小蛇,重新爬上吴端指间缠住。
何月竹将吴端架在肩上,朝屋里喊了一声:“没事了,都出来吧!”
在屋里战战兢兢等待结果的吴家人即刻蜂拥而出,将何月竹与道长团团围住。有几个情绪激动的人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让何月竹无所适从。
更多的,是问道长的状况。
何月竹说:“他累坏了。”
便有人自告奋勇上来要抬道长回水榭休息。
何月竹看着惊魂未定的吴家人,摇摇头:“我一个人能行。你们还是先照顾好彼此吧。”
启程时,世珍操纵着电动轮椅挡在他面前。老人面无血色,呼吸急促,后面跟着火急火燎的家庭医生。耄耋老人看着何月竹,轻声问:“老四说,镇明......”
何月竹不知道世珍放走吴镇明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结果,看着世珍求证的双目,他知道不能说谎,所以点点头,“他走了,魂也走了。”
而世珍的面庞瞬间因剧烈的悲痛旋在一起,捂着额头老泪纵横。
何月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小镜子,放在世珍膝上,“这是他留下的...”他架着吴端,朝着水榭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回头看了一眼世珍。老人举起镜子,镜中映出老人的模样。
吴端睡得很沉。一直到何月竹将他挪到床上躺好、换了干净的衣服都没有任何将醒的征兆。
何月竹坐在床头,端详爱人睡颜。忽然想起父母还在的时候全家一起去西北旅游,在石窟里看到的那尊神像也是如此阖目静息,肃穆而圣严。
“吴端......我真的活不到一年了吗?”他像伏在神像前一般,虔诚地向吴端乞求解答。
没有回答。
他解开吴端的束发,指尖滑进发丝间揉顺。他不仅仅是他的神明,更是他的爱人。
“嗯?”何月竹眨了眨眼。吴端的发根不知为何竟呈现一种异常的白色。在纯黑的发中格外扎眼。
他为吴端梳理过好几次头发,这必定是现在才出现的异样。
旧宅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利用吴镇明进来破坏阵法的,真的是完颜吗。
而他想着想着,猛然反应过来:吴端该不会再也不会醒来了吧。
于是他慌了,直拍吴端脸蛋,“吴端,醒醒!”
“醒醒啊,吴端!”
此时此刻吴端的识海,正是大雪覆盖的季节。
榆宁关关外的雪原一望无际,萧瑟而苍茫。
草甸被积雪斑驳覆盖,枯草与枝桠的黑,像泼墨点溅的画法。
吴端望着雪坡上那个背向他眺望北方颂云泊的男人。
棕黑色的长发仔细束起,发尾在风中浮动,后人冠以“云青缎铜明光”前缀的轻甲染着澄空与白雪交相辉映的青白。
相似小说推荐
-
捡来的顶流黏上我了(长野蔓蔓) [近代现代] 《捡来的顶流黏上我了》全集 作者:长野蔓蔓【完结】晋江VIP2023-9-22完结总书评数:1101 当前被收...
-
团宠文炮灰和影帝上恋综后(了酌衣去) [穿越重生] 《团宠文炮灰和影帝上恋综后》全集 作者:了酌衣去【完结】晋江VIP2023-9-21完结总书评数:2172 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