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明仍然坐在卧室床上,手中抱着新作的纸扎人,满手都是伤口。只是他现在不论用多少血,也不可能叫出吴明了。看到九旬老母,他只是将视线移到墙角的蛛网上。
世珍语调缓慢而坚决,“我安排了人送你去轮渡口,行李和现金都备好了。今天出国的船票每个班次也都买了,你到了渡口直接找最快出发的一班船上去。到了国外也有人接应,剩下的日子...你就在外面过吧。”
直到世珍把所有安排说完,吴镇明才开口,“你这是做什么?”是家乡话。
世珍紧紧皱着眉头,将怀里一叠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放在床上,“现金。”
吴镇明把手放在那叠现金上,吴明已去,这吴家他没有一点可留恋的了。他确实想走,但不想像狗一样被打发走,“你要把我打发出国,是那道士的命令?”
世珍严厉喝道:“错了!我是从他手下救你!”
“救,有什么好救。反正他最多就是把我杀了。我不怕死。”
“儿!没有死那么简单。你不明白,他——”世珍语塞,说不出话,只能长叹一声,“信封里还有你太爷爷留下的手札,是所有吴家人而立后都要读的手札。你大哥大姐四弟都读过,只有你,这些年我没机会告诉你。”
“你读了就知道,为什么吴家世世代代都要敬他,都要怕他。”
“现在,你赶紧离开宅子,逃得越远越好!”
吴镇明被私家司机送往轮渡口的途中,何月竹和吴端正在庙会里逛吃逛喝逛玩。
何月竹有时偷偷挽着道长,有时步子轻快走在前面,有时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蹦蹦跳跳。
吴端提醒了好几次,“你一定醉了。”
何月竹会一边往肚子里灌酒,一边反驳:“我没有,我真没有!”他只是没有由来地沉浸在幸福与欢愉中。
——不过,其实吴端真的不知道何月竹的酒量究竟有多深。他从没见过这家伙醉成不省人事的模样。
这条街的地势一路往下倾斜,庙会的尽头通向海滨沙滩。
不知不觉何月竹已经踏上湿润的沙,回头眺望,一路走来街巷两侧悬挂的那些花灯、宫灯、纱灯、龙凤灯现在都成了一个个荧色的小点,流光溢彩,仿若星子汇成银河。
灯影憧憧而阑珊,何月竹看得失神。
吴端忽然握了握他的手,“去海边看看,或许,今天也能见到你说的蓝眼泪。”
何月竹回过神,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他竖起食指,认真解释,“其实蓝眼泪是一种会发蓝光的浮游生物,要南风才能把他们吹上岸,所以现在还没到季节呢。”
吴端微微偏头感受风向,侧眼问他,“你想要南风吗?”
何月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道长的意思,他连忙说:“不要不要,还是顺其自然吧。”他挠了挠后脑勺,“其实我就是想找个借口到时候和你出去玩而已...”
“你想去哪?我和你去。”吴端揉揉他被海风吹乱的后脑,“别等以后。”
而何月竹恍恍然望着大海,忽然发出一声惊叹:“哇——”
吴端顺他视线看去,沿海渔村的灯火映在海湾,远方灯塔的光循环往复,黑夜与大海消弭了界限,而就在遥远的水天相接的海面,竟有橙黄的星星缓缓上飘,顺着东风往月亮的方向升去,宛如星甸。
祈天灯。他有许多年没见过了。
而何月竹又惊又喜,“我以前就听说过,鸿舟岛的渔民有元宵节在海上放孔明灯的习俗,没想到是真的!”他往海边跑去,白色围巾的后摆被吹得在空中乱飞。最后停在潮线,眺望那些徐徐升空的孔明灯。
夜晚,海洋会迎接来自陆地的风。这样的风不再有海水的咸涩,会带着花草的甜香。
空气中的香气忽然提醒了何月竹。他寻香望去,只见海岸沙地上铺着许许多多黄色的小野花。
何月竹将被风吹到额前的鬓角别到耳后,倾下身体摘了好几枝。他在手中握成花束,捧到吴端面前,“道长,给你花花。”
晚风吹动何月竹的围巾,也吹乱他的头发。微红的脸颊衬着暗蓝的夜空,眸子深处倒映天上的星光与手中鹅黄色的花簇。
吴端轻轻接过。不知是否错觉,竟有一股何月竹身上的酒气。
“这是月见草。酒里的花香就是它的。”何月竹把眼睛弯成月牙,“你看海边风这么大,沙地这么贫瘠,这么苦的环境,月见草都能开得这么灿烂。”
吴端把手中那束月见草放在脸下嗅了嗅,望着何月竹,“了不起。”
“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说。”
何月竹双手背在身后,前倾身体凝视吴端,“因为它们不是一无所有,它们有月光眷顾哦。”
看吴端笑得这么无奈,何月竹知道这个人在腹诽他一定喝醉在说胡话了。
“我没喝醉!我这么说可是有道理的。”他说得煞有介事,“因为月见草开花的时间和月升月落的时间是一样的。多浪漫啊。”
“可是,就算没有月光,月见草也依旧盛开。”
何月竹笑了笑,没有说话。
刚刚有一瞬,他觉得自己说不定和月见草很像,但现在又有些...自叹不如。毕竟。
吴端,如果没有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负着这个身份才能心安理得。
说着说着,那些放孔明灯的小渔船都返航归港了。不过是沿海渔村最常见的蓝绿色渔船,经了不少风吹雨打,船体斑驳古旧,还有藤壶粘过的痕迹。每艘小船几乎都载着一家人一起出海放灯许愿。
何月竹不知不觉走上港口,在一旁痴痴地看着船上那些小孩,羡慕的心思直接写在了脸上。吴端在身边,所以他一点也不寂寞,只是那与父母相伴团聚的喜乐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甚至可以说,几乎忘记了。
夜色中,有艘小渔船摇摇晃晃停在了他们附近,船头有个老渔民在抽烟,烟火星子明明灭灭。
老渔民看着两人,往船沿上抖了抖烟灰,“没见过啊,游客?”
何月竹想了想,用力“嗯”了一声。他眼尖,望见木船里竟还躺着一个没有放飞的孔明灯,“爷爷,你没放灯吗?”
“外乡人就是外乡人啊,放灯不会一次就成的,不多做几盏备用,没灯了你就等着在海上干瞪眼吧。”
“原来是这样!”何月竹一副“学到了”的表情。又殷勤笑道,“爷爷,我想买下你这盏孔明灯,再租你的渔船出海,可以吗?”
老渔民又弹了弹烟,“可以啊,你拿什么来租。”
“我可以付钱,再给你押金。”这次拿了十倍加班费,何月竹特别大气。感觉自己什么都能买到。
“害,钱有个屁用,我们这种小地方,有钱也没处花。”
没想到老爷爷这么洒脱淡泊,何月竹吱唔:“可是我没别的了。”
“大老远就闻到了,你手上那壶,是陈记一舟月吧。”
“是呀,新年第一坛呢。”何月竹把酒壶递出去。
“今年放灯晚了,没买到第一坛正可惜呢。”老渔民接过,却大惊失色,“这一斤的酒壶怎么都快见底了?!你们两个年轻人真能喝。这可是二两不出海的一舟月啊。”
“啊。我一个人喝的。”何月竹拍拍胸脯。
老渔民看何月竹的神色顿时肃然起敬,装模作样咳嗽一声,从船里掏出保温杯,悬下杯盖举在手上。
何月竹懂了,“爷爷喝酒。”他本想给老渔民盛满满一杯,但还没一半爷爷就直呼:“够了够了!明天还要出海放网呢。”
见同是酒友,老渔民更大气了,“笔啊、打火机啊船上都有。至于这船,明早我回来在这就行。”
何月竹连忙道谢。老渔民也不耽搁他们时间,拿到何月竹电话号码就上岸,一边灌酒一边往渔村方向走去。
而那个办成一件事就开心得像雪雀似的人儿转头拉起吴端就要上船,“爷爷人真好,不要钱就愿意把船租给我们。”
吴端回头看了一眼走远的老渔民,“你先上去,我去向他道谢。”
“好!”
吴端什么时候这么讲礼貌了,肯定是被我影响的。何月竹美滋滋摆弄着那盏孔明灯。
道长走到已经喝得走路东倒西歪的老渔民身边。仅仅是对何月竹的一点好意,就让老渔民缠了煞气。
他提醒:“明日出海,怕是一无所获,最差,还会碰上水鬼。”
可惜老人已经喝得晕头转向,也不知听见没有。
吴端便写了一道避鬼符塞进老渔民胸前口袋。全凭造化了。
走回港口,发现何月竹已经坐进船头,一手抱着孔明灯,另一手用马克笔往上写着什么。
“在写什么呢。”吴端轻声问。虽然大概能猜到。
他轻轻落在狭窄的船舱里,解开船锚,撑着木筏往港口石壁上支了一下,木船便随着潮汐的流向漂出港。
“当然是愿望。”何月竹大功告成,抱着孔明灯,微微笑着,“还是不给你看了,给你看一定笑我。”
“真不让我看?”
“那你不准笑我。”
“好。”
何月竹把孔明灯写字的那面转向吴端。
写着:何月竹要和吴端吃到老。
吴端佯装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肩膀在笑声中耸动,撑浆的手都有些不稳,他扬起头,双目埋在阴影里,“怎么是吃。”
何月竹佯装一副嗔怒怪罪的模样,“都说了不准笑我!”然而在说谎这件事上,他比吴端要差许多许多。显而易见的目光躲闪,下睫颤动,最终在吴端点破前背身去看辽阔无际的大海。
该写什么愿望,他想了很久很久,很多很多。
怎么是吃?因为我会老,而你不会。
那天结界,吴镇明和吴明。何月竹每每回想,一个年轻依旧,一个垂垂老矣,竟尝到心怵的味道。
除了吃到老,我还能怎么陪你。
他是个极不走运的人,也曾无数次真心许愿过、无数次真心期盼过,但那些盼望的、殷求的,不但从未实现,甚至总事与愿违。
他也笨,又迟钝。有时上班走得急,就忘记带伞。
他会许愿老天啊老天,千万别下雨。那么雨点就会哗哗落下。
不是在出门前,也不是到殡仪馆后,而是永远在途中就下起瓢泼大雨,那么他只能骑着电动车被雨水打湿全身。
但次数多了,他也发现,如果自己没有许下愿望,反而不会那么凄凉。
他甚至有种莫名的沮丧,怀疑就是因为他许了愿望,老天才故意让一切背道而驰。
何月竹不敢许愿,已经很久很久了。
可是遇见吴端之后,某些心想好像终于能事成。
虽说他仍然不敢许愿变成老头子了还能留吴端在身边,也不敢许愿彼此能永远做恋人爱人。
但只是吃到老而已,这么卑微而渺小的愿望,一定能实现吧。
第69章 你仅存的一无所有
正月十五的明月没有一点儿瑕疵,灿金的明光倾在海天相接的远方。吴端不再撑浆,只是让潮水带着他们自由漂往不知名的海湾深处,漂往粼粼波光深处。
现在除了他们,所有放灯的渔船都在返航。那些载着满舟愿望的小船离他们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视野边界。
老渔民说,很难一次成功。何月竹抱着唯一一盏孔明灯,心情忐忑,“吴端。我们...”他看着夜色中握着月见草眺望远方海岸线的爱人,就像被喂了定心丸,于是安心了,放心了,“一定能成功。”
他掏出老渔民留下的透绿塑料打火机,一鼓作气“咔嚓”按了两下,没火。
反复几次,都没冒火。他把打火机举到眼前,才发现里面丁烷液只剩若有若无薄薄一层了。
啊……何月竹先是茫然喃喃,而后陷入一种不出所料的死心。
左看右看,茫茫大海上哪去找别的生火工具。他只能心虚而无望地继续按没燃料的打火机,“咔嚓咔嚓”响。
兴高采烈被浇一盆冷水,他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却不敢告诉吴端。而对方已经察觉了他的窘迫,“怎么了?”
“...打火机...没火了。”何月竹脑袋连同声音都焉了下去,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他勾唇取笑自己,“哈哈哈。还没起跑就跌倒。”
听者无奈一笑,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见过蓝色的祈天灯吗?”
“蓝色?”何月竹连连摇头。
“抱稳。”吴端说着,取出朱色小印,往那天灯印上小纂字体的“无端”章。他轻打响指,灯芯上便燃起一簇青色火焰。
青蓝色的火光透出灯罩,何月竹“哇”了一声,惊喜得两眼放光。他紧紧抱着手中轻飘飘的异色孔明灯,像抱着一颗莹莹发光的青金原石,竟舍不得让它飞走了,毕竟他真的第一次见蓝色的孔明灯。
何月竹对着那枚盖在他心愿旁的无端印愣了神,“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是有无的无。”
吴端收回印章,看向深邃夜空,“之后再说。先放灯。东风要落了。”
何月竹觉察背后藏着故事,但注意力又回到灯上,他心情好了许多,笑着高高举起他的青金石,“去吧,去找月亮吧。”
松开手,孔明灯便飘飘忽忽升上夜空。
何月竹靠在吴端肩上,望着孔明灯越来越远。
吴端总能把他糟糕的、苦涩的一切都修饰妆点,撒上糖霜。
除了他,还有谁能拥有一盏青蓝的孔明灯啊。
潮水静谧,海风也温柔。何月竹能听到船身拨水、海鱼游过,还有遥远的暗处传来轮船汽笛。
他喃喃:“好安静…”
安静得让人想哼歌。
于是随意哼了几个音节,拼成一段简单的调子。
偏头看吴端,对方专注看着空中缓缓飞升的那盏明灯,月色与火色映得他眼底泛起了波光与微澜,一如此刻的海面。
何月竹望着望着,刚想开口建议返航,一粒星子般的闪烁忽而从吴端眼角溢了出来,沿着脸侧滑落到下颌,最后熄灭。
他顿时失语。抬手摸对方眼角。
指腹微湿。
吴端...真的掉泪了。
“你…怎么哭了?”何月竹声音很轻,就像捞月。
吴端回过神,沉沉叹,“我喜欢听你哼这首曲子。”
“是嘛。我随便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他确实说不出歌名。或许是童年偶然从某首曲子里抓出的片段吧,只知道每每想哼唱些什么,这段调子就会自然而然溢出唇齿。
吴端将月见草还给何月竹,接着抬了抬手。指间的蛇盘绕着变粗,压得他们的小船都往下沉去。蛇张开漆黑巨口让主人探进,而吴端取出的,竟是一把三弦。
他提着三弦坐回船中,将三弦架在膝上,动作显而易见的小心。
“三弦?”这画面何月竹还是第一次见,他也坐回吴端对面,双手支在膝上捧脸,“我怎么都没听你弹过。”
吴端把琴弦松紧调好,“因为…它早已不经弹了。”
确实,这把三弦相当老旧,不论是琴身、蒙皮还是琴弦,都处在一种岌岌可危的,濒临死亡的状态。
吴端拨了两声弦试音,弦音同样蒙着灰尘,但仍然清晰悠扬。好像一位老年歌唱家,阔别多年重新登台,技巧仍然不减当年,只是被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随两声轻轻的弹挑,三弦的音色从吴端指间流出。
音节谱成调,何月竹反应过来,就是他刚刚哼唱的那首。
何月竹偏了偏头,为了不打扰演奏,声音很轻,“你是听过的?”
吴端深深望他,手中拨弦不断,“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哼了这段调子给我。”
何月竹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成澈也会这首曲子。他垂下眸子,心随乐声沉进海底。
起初,滚奏伴着清脆的泛音,就像今夜风平浪静,海水轻轻拨船。而随着一段滑音与摇指,乐曲越发急促激烈。那古旧的琴弦艰难颤抖,每一声都像竭尽全力撕扯嗓子。
就在一段分扫后,琴弦终于崩断,而剧烈的震动连带着整个三弦都散了架。
何月竹浑身战栗,抚摸吴端手里那把坏掉的三弦,“怎么不修一修,换换配件?”
“你赠的琴,一处我都不会换。”
何月竹哑然,只好一遍一遍摸过琴身。而扫到吴端拨弦的指尖发着触目惊心的刺红,他才反应过来,吴端没用拨片。这样的弹法相当伤手。也忽然想起世珍说过,有一年清明,道长弹了整整一天三弦,到最后,满手是血。
他想,这辈子,何月竹能给吴端留下什么吗。
“吴端。”他不知哪来了一种冲动,“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你原本的姓,是有无的无吗?”
吴端将寿终正寝的三弦放在脚边,双手向后支在船板,上身后仰,眺望夜空。那青蓝的祈天灯已经无处可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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