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姓名。只有道号。”
何月竹有些惊讶,不过想想也对,毕竟他是道长,“所以,无端是道号…。”他贴着他身边坐下,重新抱起一舟月的酒蛊,“那最后怎么变成吴姓的?”
“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何月竹总觉得对方神色更凝重了,轻声:“我想知道,告诉我吧。”
吴端只是望着那轮皓月,以一种旁观者的语调说了下去。何月竹默默听着,任由小船带着他们漫无目的漂在海上。
一百零六年前。
严冬肃杀。
天下局势前所未有的混乱,战火蔓延每一寸土地。
战争远比过去残酷。任何生命,顷刻之间都会被收割带走,沦为枪炮烟火中的尘埃。
吴端在九州各处大大小小的战场中游荡,寻找是否有足以完全毁灭他的厉鬼怨恨。
当他行到寻阳岭时,一场惨烈的战役刚刚结束,硝烟仍未散去,飘在浅灰色的阴郁黄昏中宛如无常索命的勾链。
他隐约记得不知多少年前游历到这附近,野望是旷远无际的金色麦田,周边村落房屋鳞次栉比。
现在,一切植被都成焦炭,土地千疮百孔,炮坑弹孔密集而错乱。偌大的平原,已经一个活人不留,只剩遍地残肢碎片。
如此惨状,理应孕育出相当强大的厉鬼。
——确实有无数执念在徘徊,却比他预估中要浅薄得多,即只消一段时间,便能自由消散。
不仅仅是寻阳岭如此,近几年他途径的许许多多战场废墟都是如此。
与这些并不厉害的鬼打过几次交道,吴端逐渐理解了。战争是比过去残酷了,但也不同。
过去,士兵为统治者的私利奔赴战场。到了近代,这些人开始为自己而战,或为家国大义而战。抱着视死如归的信念,就算结局是惨死,也很难升起强烈的负面情绪。
吴端在血液肉泥铺就的地毯上穿行。这些浅薄的执念确实不足以杀他,他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准备行去下个战场。
他漠然扫过一张张被定格的面孔,死者几乎都是青年,最小的不过十三四岁。
南方的面孔,北方的面孔,残缺不全的面孔……
偶然一瞥。
他猛然镇住,额前渗出薄薄冷汗。竟立在原地,动弹不能。
直到黑色的鸟儿从他头顶低空掠过,扑进遥远树林深处,才转身,回头望去。
那是压在尸山下的一只手臂。
他的蛇或许察觉出主人无言中的意思。从指间滑走,钻进堆砌成块的尸山,推走上面层层叠叠积压的死人,让最下层那具尸体重见天日。
吴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冰渣的血腥气,呼出的空气在严寒中成了惨白的雾。
他往那里径直走去。一步,一步,一步。
越是靠近,越是了然。
男人保持着向前扑去的姿态,好像死前最后一瞬,他正在推开身边的某人,又或是希望抓住什么。
还很年轻,可能刚刚二十岁。剃了个表示与传统社会相决裂的新式短发,毛毛躁躁的碎发被血液浸透。他漂亮的眼睛仍然半睁,空洞地看向灰色的天空,那浑浊的晶体已经倒映不出空中盘旋的乌鸦。而左眼下两枚泪痣,灼目又灼心。
太久太久,分别太久了。以至于吴端竟不知,不知该怎么用喉咙发出“澈”这个简单的音节。
第一字要启开双唇,呼唤的前奏,取笑也好温柔也好,怎样都好。
第二字要上下后齿相撞,耳鸣回响,还要从肺腑索取一口气,才能让音调落下去。
“阿澈。”
没有回答。
他想,自然是叫不醒的,这辈子,该不叫这个名字了。
道长已经不眠不休走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此时此刻才发现早已难以支撑。还没能靠近,便踉跄后直直跪在尸体前。
他木然而疯狂地扒开男人身上堆砌的尸块,终于发现男人腰线往下,已经不知去向。森冷的白骨碎在暗红的内脏残渣中,肠,胃,胰,五脏六腑,没有一处器官是完整的。
耳鸣仍在持续,吴端听不见自己试图唤醒对方的声音如撕心裂肺。徒劳。
苦笑,能想象这家伙是多不走运,炮弹谁也不落,就落在他脚下。
又或者他明明知道必死无疑,还要推开身边的战友。
完全能想到猜到。
男人的魂魄没有被执念留下。灵魂已经离开,将在洗去记忆后投入下一场命中注定的轮回。
吴端倾身,轻轻合上男人的眼睛,用掌心一点一点把他的脸擦干净,就像照顾路边一朵被车轮碾进泥泞的小花。
不论他怎么擦拭,男人的唇已经毫无血色,鼻骨都被剧烈的冲击完全撞碎。
吴端不知怎么才能救他,只能抱起仅存的上半身,艰难站起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只能走着。一步,一步,一步。
身后不远的地方,有部队行军声。
“喂!你是什么人!别动!”
“再动我就开枪了!”
两百五十六年了。
“停下,听见没有!”
“喂!聋子吗!”
“直接开枪,肯定是探子!”
“开枪!开枪!”
枪声落下。一声接着一声,连续不断。
吴端看到遥远枯林里飞起两只黑色的鸟雀,它们扑打翅膀,纠缠着向着云层深处隐去。
太阳是黑漆漆的黑洞,是他胸口黑漆漆的黑洞。
他望见有鲜血落在男人脸上,想擦拭,却乱了重心向后倒下,而那具惨破的身体竟能稳稳落在他怀里。
他想,此时此刻他真的想。就这样一起睡去,再不醒来。
吴端睁开双眼,已经不在寻阳岭上。
他察觉这是个陌生的土房子,窗外飞着白皑皑的大雪,屋里只点着一盏白烛,没有生火,寒如冰窖。
偏头,望见未来的名字将是何月竹的那个男人躺在他身边。
那个男人四肢健全,身体完整,套着一件灰色寿衣。侧脸的弧度完好无损,破碎的鼻梁也恢复原状。而脸颊浮着肉色与血色,嘴唇淡红,微微张着,洁白的贝齿若隐若现。
就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
吴端失了神。无法自控地支起身体,他摸了摸爱人脸庞。指腹的冰凉与浮粉告诉他,他确实是死了。
有人把他收拾成了生前的模样。
可惜浮粉上得太多了,把男人两枚泪痣都完全遮蔽了。
吴端拇指指腹轻轻抹去一些。
嗯。这才是你。
正当他注视着男人面庞,土屋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纷飞大雪里走进一个手捧工具的年轻男人。——他就是吴七狗。那时不过二十岁,刚刚出师入行。
吴七狗抬起眼,看到吴端居然坐了起来……手一松,手里东西全散了,而他本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屁滚尿流,魂不守舍。
“闹,闹鬼了啊啊啊!”
吴端皱了皱眉,“别吵。”
吴七狗扑在地上疯狂磕头,“饶命啊饶命啊,我女儿刚出生,求大人饶命啊!饶命啊!”
“闭嘴!”吴端喝了一声,吴七狗总算消停下来,
吴七狗虽然刚出师,但也和尸体打交道惯了,很快冷静下来,端详着面前男人,左看右看还真的是大活人。
吴端下了床,看了眼男人的尸体,“有话问你。”
单单那超脱人世的气质就能让吴七狗敬上几分,赶尸人毕恭毕敬,“神仙您尽管问!”
吴端摸出一块翡翠珠玉放在爱人耳边,“你可知是谁把他收拾干净的,这是谢礼。”
吴端刚把翡翠掏出来,吴七狗就已经把眼睛看直了,听了后面的话,连忙爬了起来,拍拍胸脯,得意洋洋,“当然是我。您看我这手艺怎么样,道上人送外号,鬼斧神工吴七狗。”
吴端上下扫了他一眼,看出他没在说谎。他又看男人衣着是颇有地方特色的旧式大袍,以及满地散落的起尸工具,认了出来,“你是赶尸人。西南一派。”
吴七狗大惊,现在还知道赶尸术的真的不多了,而男人居然还能看出他的流派。他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绝不是外表那样,和他一般大的年轻人而已。
在过去,山迢路远,生意都是自己送上门——家属拜托他们收尸,赶尸人去寻死人赶尸回
然而现在有洋车,还有铁路,赶尸这门生意也就越来越不好做。于是他只好去搜罗那些看起来家世不菲的尸首,把他们赶尸回家,先斩后奏,向家属索要辛苦费。
——你儿子尸体都到家门口了,没有不给钱的道理吧。
而他这次在寻阳岭,看到吴端衣冠均非俗物,心说一定是名门公子,于是就把他带了回来。至于那只剩半截的尸体,当时被吴端死死抱在怀里,如连理枝般怎么也分不开,只好一起捎上。
吴七狗见吴端好像没有杀他的意思,胆子大了起来,“我找了半天才把这小哥身子找全,今天一整天都耗他身上了。”他搓搓手,意思很明白了。
吴端又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红玉,“把他的尸首送回故乡安葬,这枚珊瑚红玉也是你的。”
“真的!?”吴七狗相当激动,“那咱这就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出发。”
“立刻上路。”吴端即答。
吴七狗看着窗外漫天皑皑白雪,想求求情,却被吴端一眼全部堵了回去。只好一边拾起满地散落的工具,一边赔笑:“好好好,我们今晚就出发。谁让您这一单够我歇半年了!平时跑完不知道多少死人都赚不回您这单一个零头。”
所谓赶尸,有两个步骤,入殓、起尸。
入殓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起尸。
吴七狗取出一支细毛笔,一尊小药瓶,他抬笔蘸了蘸药瓶里的朱砂,在自己脑门上沿头盖骨的边线画了一道横,正准备掀开尸体衣服作画时,吴端拦住了他。
吴端要了毛笔,俯下身体。
鼻尖与鼻尖的距离很近,他用只有彼此听得到的音量低语:“你总不喜欢我在你身上涂画。”
“现在我又要落笔。”
“气不气。”
没有回答。他微微一笑,在爱人眉心画了一道意为“移灵”的图腾纹样,这道图案本是用来防止路上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盯上这具空壳身体,吴端笔下却仿佛一枚朱色花钿。
吴七狗凑近一看,大惊,“您这…您这画的可比我好多了!”哪怕同行里是手艺最好的那一拨前辈,他也从没见过可以把移灵纹画得这么玲珑别致的,如果让他来画,一般是画在胸口、肚子或者后背。——画布大,也能好画些。
吴端回过神,“继续吧。”
吴七狗手里尴尬捏着镇魂符,不知该贴还是不该贴了。如果不想赶尸途中诈尸还魂,就得在尸体额头上贴一张镇魂符。
所以赶尸人隔三差五要从道观买镇魂符。而他手里这张实在不大好看,完全是鬼画符,可配不上这么好看的移灵纹。
吴端瞥了一眼,“不必贴。若他还魂,我会镇着。”
吴七狗大惊失色,可不想活见鬼,但更不敢反抗吴端,只好默默收起。他有种异样的直觉,如果真的还魂见鬼,这神仙反而甘之如饴。
他又打开一个古旧的锦囊,将里面独门特制的材料点在一支长柄烟斗的烟腔里。
吴端后退一步,沉默望着床上那具尸体,双手背在身后,左手紧握着右拳。他转而看向窗外入夜的雪原,除了积在窗台的白雪,一切都是死灰深黑。
吴七狗在做起尸的准备,他也在准备。准备克制自己不在男人睁眼的时刻上去抱他、拥他。
吴七狗点燃烟腔,一股混合着雄黄与艾草的气息升了起来。
下口前,他忽然想起来了,一拍脑门,“说来您是不是认识这小哥?他姓甚名谁家住在哪?咱直接给您送去,咱就不起尸了。”
吴端垂下眼,“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还这么大气。您真的是神仙再世吧!”吴七狗逮着机会就阿谀奉承。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斗,又缓缓吐出。那棕黄色的烟气却没有弥散开,而是如有所引般滑进尸体的七窍。
起尸,即是起尸人将自己的阳气部分分给尸体的秘术。死者并非起死回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将依靠着起尸人的阳气,凭借肉体中残存的本能反应,走回故乡,叶落归根。
吴端深深呼吸,重新看向男人。左手掐进肉里,某种液体渗入指甲缝隙,在这冰窖般的停尸房中竟是灼手的。
在他接近祈求的注视下,死去的男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而随着进入体内的烟气越来越多,男人又动了动手指。最后,僵硬坐了起来。
吴端阖上眼,以不会有人听见的音量,轻轻唤了一声不可能被应答的名字。
再睁眼,那尸首已在吴七狗的指引下往外走去,踏上回家的旅行。
赶尸。赶尸。
赶尸人要走在前面开路,以防止尸首掉进坑里,摔进水里,还要时刻维持它的阳气。
吴端远远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后颈、脚踝、手腕。
他不敢走近,走近即会发现那道背影蒙着挥之不去的死僵。
不知多少次,他想牵他的手。
又不知多少回,他想唤出他曾经的名字。
最后都放下了,咽下了。
不是因为没有温度会回握,没有声音会回答。
而是他在折磨自己。你配吗。你配吗?你又在惺惺作态什么?他英年早亡,不是因为你还活着?
他只能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踩着男人在雪地留下的脚印,丈量他今生的步伐仍然与他熟悉的别无二致。
他只能凝望男人在风雪中缓慢行走的背影。
想起有一年也是这样的暴雪,男人捧着一碗汤圆坐在道观门口台阶上。望见他归来立刻跑进风雪,把亲手搓的白丸子喂进他嘴里。
还有一年,也是这样的寒风,江水浩浩渺渺,万物萧瑟凋敝,男人将他送到榆宁关的渡口,棕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散。他说,你要回来,我等你回来。从此死别。
吴端陷在过去每个曾经与之共度的雪季,无知无觉五天六夜。
五天六夜。
一个赶尸人、一位道长、一具僵尸,这样的三人终于徒步走到了旅途的终点,某座山脚下的小村。
整个村庄都埋在白色的雪块下,只留一点点草色土色交织的房檐。积雪最深的地方足以没过膝盖,全然看不出哪里是进村的道路。
日出,朝阳打在白雪上描着金边。分明是人气最盛,阳气最旺的清晨卯时,整个村庄却一片死寂。
吴七狗冷得要死,只想赶紧进屋暖暖身子。但连他都看得出,“这村子怎么这么重一股死人味。”
吴端一眼扫过,上百个枉死鬼徘徊在村子里,“都死了。”
“死了?!我说呢,连只打鸣的鸡都无。”
吴七狗走着走着,被狠狠绊倒在雪地上,他扒开雪,发现是一只人手。再往下挖,积压的鲜血、埋藏的尸体都重见天日,不止一具,死状奇惨。
显然,这个村庄曾经发生过一场屠杀。
这样被屠戮的村子在那段时期并不少见,大概是没给军阀或者山贼保护费,又被军阀或者山贼杀光了吧。
吴七狗双手合十拜了拜,而吴端已经跟着男人走远,对这些尸体毫不在乎。
他在乎,在乎男人驻足的那扇门上被画了个巨大的、红色的“死”。
男人的家很小,一栋低矮土屋而已。但这样方寸弹丸之地,墙上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去死”、“人渣”、“贱畜”等等不堪入目的咒骂。门阶上则被丢满烂菜叶,鸡蛋壳,干粪...一切你能想象到的污秽垃圾。
“这...这是他家?!”吴七狗大惊,“怎么、怎么?”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根本无法把这长相颇乖巧清秀的男人和面前这栋污秽破败的屋子联系起来。再说了,就算是十恶不赦的恶棍,老家也不止于被整成这样。
吴端毫不意外。他望着男人无魂的侧脸,以此缓解心脏阵阵抽痛。他想替男人推开门,然而轻轻一碰,木门便向后沉沉砸下,扬起屋子里大量灰尘。——这门早就连锁都被拆了。
而屋内更是惨不忍睹,厅堂里桌椅碗筷都被打烂砸烂,床榻上被褥枕巾被剪碎划烂,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只能从窗台上挂着的风干花束依稀看出,男人曾经很仔细、很用心地装点布置他的小
到家了。
你也该醒了吧。
到家了。所以尸体仅存的归巢本能也消失殆尽。向着面前玻璃碎片倒了下去。
吴端接住他冰冷的身体,仰头深深呼吸。满地碎片裹挟着呼啸入室的冰渣,被他咽入肺腑,痛得肝肠寸断。
第71章 无处不在,无处可寻
吴端拂开那些破烂床单被套时迟疑了一瞬,他拾起一块残布放在鼻前,无望地期待,企图找一丝对方的气息,然而仅存的一无所有、余下的空空如也。是布满灰尘的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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