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道长只是坐在原地,失神望着梅花堆作的孤坟,一处不去。
吴七狗脱下内衬,把烤鸡、烤兔、野果用布料包裹着,殷勤呈到坟前贡上。
吴端回过神,诧异挑眉,似乎没想到吴七狗会做到这个地步,又似乎是才发现他一直没走。
他问:“有酒吗。”
吴七狗往包里掏出酒葫芦,摇了摇,“还有半壶。”
“够了。”
吴端从左至右将酒倾在坟头,只给自己留了两口。
“欠你半壶酒。”他抽出一道盖有“无端”印的空白符咒,折叠抛给吴七狗,“若有需要,写字烧了,我会知道。”
吴七狗大喜过望,他忙忙碌碌半天期待的就是这个。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直呼好几声“谢谢神仙赐谕”。
吴端没看他一眼,“你走吧。”
于是吴七狗便回去收起工具,远远地,他看见道长仰头喝尽了酒葫芦里剩下的酒。垂首奏起一把不知从哪得来的三弦。
吴七狗伴着三弦曲声往山下走去,那调子分明并不哀愁,道长拨出的音节却沉重而压抑。年轻的赶尸人听得百感交集,不知为何,一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大男人也潸然泪下。
他走得很慢很慢,只想多听几阵。可不出一时,那曲声便戛然而止。
一切归于死寂。
赶尸人回首眺望那澄澈碧空下空荡荡的梅花林。
来时红梅映雪,去时只留黑压压的肃静。而他心中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
未来,他也再没听过那日那样肝肠寸断的三弦。
省略了村庄与前世凄惨的、不幸的部分,吴端着重描述的是那吴七狗是如何把山鸡野兔烤得色香味俱全,又是如何毕恭毕敬献在了梅花冢前。还有那壶老酒,酒香四溢,又劲又烈,可不输一舟月。
他是想逗何月竹的,因为后者泪花又含不住了。
何月竹一边哽咽唤他名字,一边环住他的腰,几乎把整个温热的自己都贴了上去。嗫嗫说着:“臭道长......你不能喝酒的。”
他本来真的考虑不再风华正茂的时候就悄悄从吴端身边溜走,但现在,他想,活着真好。这辈子一定要好好活着,就算变成老头子,也不要和吴端分开。
吴端抚他又红又肿的眼角,“哭什么?再哭就不讲故事了。”
故事...。对我来说是故事,对你呢?
何月竹终于含不住了,把迟来一百零六年的泪水抹在对方颈窝。
但整个故事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束。
“之后过去了十七年,一日我收到那赶尸人消息。”
“他约我,某日某时在梅冢见面。”
漫山遍野的绿植肆意生长,那座消亡的村庄也埋没在胡乱生长的芒草野浪中,难辨原样。
吴端如约而至。
拨开树丛,他被眼前一切定在原地。
梅花冢不复存在,不如说,连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豪华气派的石造坟墓。每块大理石都经过精心打磨雕刻,堆砌在一起严丝合缝,安在这片清幽的深林中如一头野蛮闯入的巨大怪物。而坟前也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贡品酒水,在炎炎夏日散发出一股食物腐烂的腥臭味。
吴端失神而恍惚,快步行到墓前。只见那块大理石墓碑上自上往下刻着几个龙飞凤舞大字:“显考赖府公讳天有之灵墓”。
——即,某个赖姓人给他父亲建的墓。
八月的日照眩目而酷热,吴端瞳孔颤颤,在瞬间烧出更灼热的温度。他一拳击在那个“赖”字上,骨头与大理石同时震裂。
显而易见。
有人夺了十七年前他为爱人寻来的风水。
“道长...您....一点变化都没有。”从石坟笼罩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个中年男人。——吴七狗。
吴七狗不再是少年,脸上皱纹与斑点堆砌,虽然也才三十七岁,看起来却浑然一个被岁月折磨的枯朽老人。
吴端一步上前揪住吴七狗的领子,因震怒而发颤的齿缝中硬生生挤出几个字:“你找死。”
吴七狗双脚离了地,但双眼已如死去一般,“道长。我怎么敢啊!我怎么敢夺您的风水。是寻州那个姓赖的军阀。赖宏。”
“这里的风水宝地,是他手下那个叫陈三的道士发现的。”
“那个姓赖的老子死了,陈三就叫他往这儿埋。陈三说了,只要埋在这,后三代准能出皇帝。”
“陈三还说,这么好一块风水宝地,立一块无名冢,实在是暴殄天物。”吴七狗尽全力才能抬眼看道长,“姓赖的就把您当年立的梅花冢刨了......”
吴端把吴七狗一把按在墓碑上,吴七狗口中被撞出了鲜血。而吴端五指掐他的后脑。力度很大,几乎能把那个有斑秃的脑壳直接掐碎。
但赶尸人仍然在继续说着,此时此刻,他只想激怒吴端,哪怕下一秒他就要死在吴端手下:
“当年就是赖宏他爹屠了村子,和那人打仗的也是赖家部队,我都给您查出来了!道长!”
“道长,现在他连墓都被刨了,风水都被赖狗抢了!!”
“他就是孤魂野鬼了!就算进入来世轮回,也只有凄凉的下场!”
吴七狗的话一句接一句砸在吴端心口。
吴端仰起头,口中几乎咬出血。夺人阴地风水,他不知道这陈三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既是同行,他多少能预料。
他把吴七狗甩在地上,漠然一笑,“我知道。你想借刀杀人。”
吴七狗沉默了。
道长说的一字不差,他恨赖宏恨之入骨,但他杀不了他。
当他听说赖宏给他爹寻到了一个极好的风水宝地,叫“琼枝映鹤心,七尺不见阴”。他竟欣喜若狂。
他知道,终于有人会替他杀了赖宏。
那天晚上,吴七狗在女儿、女婿、孙儿坟前给吴端烧了约定见面的符咒。他只希望三人泉下有知:女儿、女婿、乖孙,我吴七狗,找到给你们报仇的方法了。
“道长——”吴七狗哽咽了,泪水横流,满腹心酸沧桑凝在喉咙里,“我这是注定散财散运的命数,想改行做生意,就把您赏赐的两个宝贝全赔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只能回去干老本行。但我那女儿阿秀,聪明漂亮又贤惠,从不怪他爹没用。”
他向前爬两步扒住吴端大腿,满脸眼泪沾湿对方裤腿。
“阿秀和我手下大徒弟两情相悦,去年两个小孩自立门户出去单干,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正好那姓赖的老子死了。他们想赚点本钱改行做小买卖,就接了生意,给那姓赖的狗东西操办丧事。”
“结果赖宏那狗娘养的王八蛋看阿秀年轻又漂亮,竟然当着他爹棺材把阿秀给玷污了——!!”
吴七狗捂着脸嚎啕,“我和我那徒弟气不过,但没权没势又没钱只能报官,那官狗根本和赖狗一路人,骂我们发死人财,骂阿秀不如娼!把阿秀在灵堂被玷污的事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我被那狗官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出来才知道,我女婿在赖狗门前讨说法,被那赖狗派手下活活打死了!”
“我女儿阿秀,受了刺激变得又疯又傻,最后往那南墙上活活撞死!整整一个月没人收尸!死的时候肚里还有半个没长成的娃娃……!”吴七狗伏在地上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我恨啊,我恨老天这样对我!!凭什么是我吴七狗注定又穷又贱,凭什么是我吴七狗被人瞧不起,凭什么!”
他又扑上去扒吴端裤腿,“道长、道长,求求您帮帮我,杀了赖狗,求求您……”
吴端漠然看天,林中无风,空气闷热潮湿,令人窒息。远方预示起风的云缓缓聚起,想必不久将有暴雨。
要落雨了。
别忘了带伞。
没有人会像我,替你打伞。
两人被压在午后坟墓粘稠的阴影下。满山熟透的梅子无人采摘烂在地里,果蝇聚在甜腻而腐败的果肉中贪婪蚕食。吴七狗的一个字、一句哭,一声号,吴端都没有听进去。
但他说:“如你所愿。”
吴端说,他要先会会那道士。
吴七狗就给他指路了赖宏给陈三修的那座道观。豪华气派,也是这道士敛财纵欲的淫窝。
他说,陈三因为有赖宏罩着而混得风生水起,肆意搜刮民脂民膏。不仅如此,还痴迷“采阴补阳”修炼之术。为周边村镇宗族作法祝祷,就要村民献上童女让他采阴。村民别无选择,只能任其宰割,不知多少白璧蒙尘。
而陈三也算到了。他近来总是心神不宁,不论如何给自己卜卦,卦象都是凶煞至极的血光之相。——是有恶鬼要来找他索命。
于是他对外宣称辟谷修行,遣散所有弟子香客女人,一人躲进贴满驱邪避鬼符的香堂作法驱邪。
那天他合上门,拉上门闩。
立即有一股陌生而异样的气息从身后传来。陈三抄起符咒挡在身前,然而,背后只是个年轻男人,道士打扮,黑发黑衣,双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
是人。陈三刚一反应过来就开始发火,“你是哪个弟子?!没听说本道正在辟谷修行,还不快滚!”
吴端左手摘下陈三废物一般的粗糙符咒,放在手里碾碎,“陈三道长,如何夺人葬地风水。你告诉我。”
“哈?”陈三不明所以,高呼,“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吴端右手将斩骨刀打入门上,向前将陈三笼在阴影里,屋内烛火骤然摇曳,满墙避鬼符沙沙作响。
陈三浑身震颤,跌坐在地,“你...你是哪个流派的道士...。你找我做什么...”
吴端抽出斩骨刀,向后坐进陈三平日打坐用的高架蒲团上,坐姿闲适而放松,手中把玩那把寒光飒飒的刀具,“你能找到那个风水,还算有点本事。”
陈三立刻跌跌撞撞爬起来想逃,把门拉得哐当作响。然而无论怎么推拉,都是无用功。
吴端不急,只是坐着等他心理逐渐崩溃。
呼喊求救、踹门砸门都无路可逃,陈三终于放弃了,“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既是同行,自然想讨教。”
陈三早给大人物做牛马习惯了,赖宏那样暴戾无度的凶神他都能应付,但此时此刻,他竟不敢看对方眼睛,“...把原主尸骨换成新主,做个法事,盖个新坟...”
吴端将斩骨刀向下立进桌里,以此震声将他打断,话里淡漠的笑意消失,“我要听实话。”
压迫感让陈三双腿一软,几乎失禁。他再也不敢隐瞒一句:“刨、刨了旧坟...把原主拖出来...挫骨扬灰。”
“把、把、把骨灰混上粪土喂给野狗...再、再...。”
吴端分明一言未发,陈三却瞬时噤声。因为求生本能。
香火朦胧中,他看到吴端的肩膀耸动两下,好像在笑,然而除了那微微勾起的嘴角,脸上其他部分都笼在阴影中。他根本看不出、读不懂对方真实的情绪。
“继续说。”吴端食指指尖碰了碰斩骨刀握把,一直向下,沿着刀刃。指腹被生生割开一道长口,鲜血如注,仿佛是给斩骨刀开刃。
“再把狗烹了...大摆全狗宴喂给新主的子孙后代...。这样,就可以把原主风水夺、夺走了...。”
终于说完,陈三连连后退,缩在门口。只听面前道士沉默良久,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两声:“好。好。”接着仰头闷笑,他的笑肆意狂乱,接近疯狂,许久才说:“确实是夺风水的好手段。”
“大神。大神放小的走吧。”陈三伏地求饶,“是、是是是赖宏让我干的!!我知道阴地风水都讲求先来后到的,我知道不该夺的,是那赖宏非要让我——!”
吴端又应一声:“好...。”微微偏头看他,“这样就定了。”
“啊——谢谢大神——”
“你的死相。定了。”
吴七狗说,每逢初九,赖宏都要来求陈三问卦。
赖宏领着手下走进道观,却见这富丽堂皇的道观空无一人,满地积着灰尘与残枝败叶,整个道观还笼着一股极其怪异的熏臭——浓重的香火味混杂着同样浓烈的腐臭。
他听说陈三近来辟谷闭关,便到内殿香堂寻人。越往内殿,那熏臭越是强烈。
到了内殿,还没进香堂,就听见院里的香炉里噼里啪啦烧着什么东西,似乎还有一股烤肉的味道。而香炉前,有个陌生的年轻道士在蒲团上阖目静坐。
他手下怒吼:“哪来的道士!见了军爷还不磕头问好!”
赖宏趾高气扬,等着道士阿谀奉承,然而那道士连眼皮都一动不动。
“害,还挺有脾气。这小道士。”他手下开始煽风点火。
“啧。”赖宏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揍一顿,让他认清谁是爷。”
赖宏余光里手下朝着那道士一拥而上,自己大摇大摆绕过香炉,走进内殿,往深处香堂走去。
他喊着:“陈三,爷来找你算一卦。”推开门,向前一步,脚下忽然传来一道踩水声。
低头,竟是某种深黑泛红的液体,他顺着液体流出的方向缓缓抬首,顿时两腿一颤,直直跪了下去。
满墙贴满的驱鬼符咒此刻看来讽刺至极。——陈三全身被无数根香条定死在墙上。
那些香条密集燃烧着,烟气弥散中可见陈三已是开膛破肚,五脏六腑皆被掏空,只剩肠子直直从身体里垂在地上血泊中...面孔,则保留着临死的惊惧与绝望,仿佛看到最凶煞的恶鬼...
赖宏木讷发出两声干音,终于反应过来,从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尖叫,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冲出房门。
“来人啊——!人呢!都给我滚过来!!”
他慌不择路跑回院子,新鲜的血腥味迎面而来,他愣愣顿住,双脚一步也挪不动,甚至逃,都无法逃。
仅仅是一进一出片刻时间,他带来的十几个手下却已七横八竖倒在满地血泊中。
而那年轻的道士立在尸体中,黑衣黑发,有血滴从他背在身后的斩骨刀上落下,打在青色石板上如恶鬼索命的低吟。
吴端似笑非笑,“今日本道给你算上一卦。如何。”
第74章 死雀
赖宏望着那身披黑色道衫,而双目更是深不见底的男人一步接一步朝自己缓缓走来,嘴里不论是求饶还是求救都发不出了。
生死关头,他猛然想起自己有枪。于是一把掏出腰上毛瑟手枪,刚抓上握把就有了底气,“老子有枪,你他妈再动一下老子就毙了你!”
吴端却没有止步。反是背在身后的右手垂下,斩骨刀鲜血淋漓。
赖宏见他只有一把短刀,便大喜,同时发了狠,“好啊——你他妈去死吧!”
“砰砰”数下。他连发四枪。
两枪打空,一枪落在右前胸,一枪落在左下腹。
吴端的身体受冲击震动两下。
“哈哈哈哈——!!”中了!中了!赖宏狂喜,他知道这两枪结结实实下去,男人绝对死定了,“叫你装,叫你他妈装——”
下一秒,他的嘲讽哑在喉咙里。
他眼睁睁看着吴端抬起左手,深深探入右胸,在骨肉摩擦的刺耳噪音里取出那枚子弹。
吴端将子弹抛开,就像拂去一片落叶。又往左下腹剜出另一枚弹壳。他几乎面不改色,除了眉宇间越来越阴沉,越来越令人胆战心惊。
赖宏不寒而栗,彻底失去神志,他再度抬起手枪。却在他重新扣下扳机前,吴端手起刀落,断了他的右手。
“啊——!!”那军阀的鲜血喷涌而出,霎时打满吴端全身全脸。
红色的血垢中,吴端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一眨不眨,如死物般直勾勾看着赖宏,“陈三是否告诉你,如何夺人阴地风水。”
赖宏捂着只剩半截的右手,趴在地上痛得来回打滚。丝毫听不见男人在说什么。
吴端抬腿踹倒那具噼里啪啦燃烧着的香炉,里面的木炭、灰烬、内容物散落一地。
有木炭星子与纸钱灰烬落在赖宏脸上,热量瞬间烧了起来。赖宏龇牙咧嘴狂叫,疼痛刺激他往一旁踉踉跄跄爬去。
没挪几步就被吴端抓住后领按在地上,眼睛距离最近的木炭屑不到一个指甲盖。
眼睛被烧得刺痛,赖宏只得回答:“他、他说,要把主人刨、刨出来,然后烧成灰喂、喂狗。再...再...”赖宏被吴端盯得再也说不下去。
“再烹了全家吃下,对吗?”
“对对对、对对对。”赖宏像狗一般点头哈腰。
吴端扬起脸,赖宏望着他往外渗血的胸腔起伏着,好像在笑。
接着,就看他俯身探手在木炭中翻找。
指间薄薄一层皮肉分明被灼成赤红,这男人却无动于衷。赖宏终于崩溃,“你、你、你根本不是人!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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