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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他放弃了。接着为男人在床上整理出一块干净的空间,他虚虚握着那只冰凉的手,用指腹划青黑色的指甲盖边缘。再稍微用力一丝一毫,指甲盖就会被轻易剥落。
男人手臂血管膨胀,浮着暗沉的尸斑。
哪怕天寒地冻,哪怕起尸人上了祖传的防腐手段,这具身体腐烂的痕迹仍然肉眼可见。
他在腐烂。
吴端本以为到了故乡就能寻到男人的亲人友人爱人,甚至仇人,哪怕一个也好。却没想竟是一无所获。
到现在,都不知男人今生姓名。那么又怎么修坟立碑,又怎么入土为安。
连吴七狗都叹息,“我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送是送到了,可您看家里、村里一个人都没有。不用说进祠堂进祖坟了。贡品棺材什么的也别想了。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吴端把爱人的手轻轻放下。他起身看向窗外,抄下别在后发的木簪,积着一层薄雪的黑发散了下来。
“看好他。”
门外有不速之客。
他行至屋外,温度骤然升高,仿佛直接进入夏至日。村子里积蓄的皑皑白雪开始融化。一副违背常理的诡样。
是结界。
是盘踞在村子里的厉鬼。它们主动把三人——两人一尸纳入结界,只有一种可能,它们的怨恨与死去的男人有关。
周遭如雪崩般“轰隆隆”作响,那缓缓融化的白雪下有什么在蠕动着,从四面八方以房子为中心聚来。
地动山摇让吴七狗也跑到了门口,他惊异地看着周遭异常,“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吴端厉声喝他:“滚回去。看好他!”
“我、我我...他是死人啊!还要我个活人守?!”
吴端没有回头,只将木剑指向他,“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分明只是一把朴素的桃木剑,吴七狗却看出一道划破空气的寒光。他倒吸一口凉气,很明显,吴端是认真的。他立刻爬了回去。伏在窗台往外窥视。
只见远处积雪中骤然探出一只六指巨手,手背生着一张肉脸,而手指屈成一人高的蜘蛛节肢,向房子,或是挡在房子前的吴端疾速爬去。
而吴端只身后浮起三道白纸青字的符咒。
吴七狗一怔,以往种种在心中有了答案,原来这位神仙就是道长。他忆起查阅师父的古籍时曾经翻到,这世上存在过一种专业驱鬼的道家流派,流派标志即是白纸青字的符咒。但这个流派几百年前就已消亡了。
不论如何,能否从眼前怪物手下活着,全凭道长了。
而这个六指怪物,难道就是...鬼?!
吴七狗跟了师父这么多年从没真正遇到过鬼,更不知道鬼是这个模样,又为什么来找他们。
只知巨手已经近在眼前,道长仍然面不改色,毫无躲闪之意。吴七狗看着他手上单薄的木剑,不禁捏一把汗。
将近还有十米远,六指手掌便一跃而起,朝着土屋拍下。遮天蔽日,阴影将屋内笼罩得仿佛黑夜。而在清晨的晖光中,吴端踏着符咒向上,三步即比巨手更高。
巨手试图抓住吴端,而后者的桃木剑划出一道剑花,直接刺入掌心深处,将手掌顺势砸向雪地。
一声巨响过后,雪沫高高扬起。
漫天白色雪沫散去时,吴端已踏在手掌弯曲的中指上。
他抽出木剑,沿着手纹行到指尖,勾起嘴角,木剑从指甲缝隙捅入。
“知不知道,你来得不是时候啊。”
五天六夜积蓄的情绪让他笑得肩膀耸动,手中用力,直接撬翻了中指指甲盖。
他又踏上食指,“他的家怎么毁成这样?”这一次,他把木剑捅得更深,深红的汁液爆在他脸上、眼下,发出腐蚀的“滋滋”声。而他没有擦拭,只再次使力,又剥去一枚指甲盖。
那只手痛得震颤不已,每根手筋都在抽搐。
“是谁在恨他?还是...你们所有人?”
走两步。这一次,他一掌将桃木剑直接拍入拇指,木剑从指甲盖贯穿进根部。
在手掌剧烈抽搐扬起的雪屑与血渍中,他垂下头,语气也沉了下去,“有话问你。”
剩余三指动了动,声音直接传进耳里:“大人、大人请讲。”
“屋主人姓甚名谁,你们对他有什么怨恨。”
“........”
手掌沉默了。
“老实回答就到此为止。否则。”
话音刚落,吴端便身处村口大槐树下。结界的主人把他带到了这里。
——树下聚着许多吃茶闲聊的村民。老人坐着摇椅,女人嗑着瓜子,男人摇着蒲扇,小孩玩着泥巴。
村民一言一语,各说各话。
“我们这个村子平时从不惹是生非,日子过得好好的,外面怎么打仗都和咱们一点关系没有。”
“反正给赖大军爷交月供,他就能罩着咱们。”
“结果有天,他娘的这人从外面捡回来一个伤兵。我们都得劝他别瞎好心,小心惹火烧身。”
“但是他非不听,非要救。”
吴端展眉。不愧是你。
“害。就那几天,他听那兵说了不少,什么新思想,新运动。”
“然后他就也想着去参军。”
“自己去谁管他,没爹没娘光杆子一个。诶。你们知道吗,他家里可惨了,他妈为了生他大出血死了,结果十二岁亲爹也在山里被豺狼咬死。全家只剩他一个,也没亲戚可投奔。每月他交了月供就什么都不剩咯。”
“能一个人活到现在倒也是真不容易。”
“这些年,可否有人帮过他?”吴端轻声问。
噤声。无人开口。
有人嘟囔:“我们都知道他邪门的很,谁接济他谁家就倒霉——”
吴端一剑让那多嘴者闭嘴。
有些话他听不得。
“说正事,说正事,不多嘴,咱不多嘴。”
“刚搁那说到他想去参军!哎对,可他偏偏要把那道听途说的歪门邪路在村子里说。和那兵一起说。”
“说什么家国大义,说什么危急存亡,说我们这样交月供的路子长久不了。”
“谁他妈知道,还真让他们鼓动了不少人一起去投奔那兵的上司。”
“里面就有我唯一的儿!!”
吴端温温笑了。你真努力啊。
了不起。
“结果他们走后没几天,军爷就杀了过来,要拉几个小伙子当兵充数呢。”
“可怜咱们村青壮年本来就没几个,一查查出来少人,一问,就知道全去投敌。再问,就问出个私藏敌军。”
“我们哪知道那兵原来是南方来的什么军,说要革北方各位军老爷的命。就是和军爷打战的兵啊。”
“...”
“...。”
“......”
吴端在村民的谩骂与抱怨中恍惚,再没能听进去一句。千百年来类似的惨剧,类似的村庄,他不知见过多少回了。
他恍惚,只是在想,又是这样毫无道理。
毫无道理。你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毫无道理啊。莫名的因,莫名的果,他们竟把怨恨算在你头上。
你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分明,是竭尽全力才活到现在。他们怎么敢剥夺你的意义。
在吴端的恍神中,那些村民不知不觉泛起了金光。
才听到村民已经在赞叹:
“他妈的死了!”
“终于死了!”
“死得真他妈好!”
在耳边嘈杂不绝的“死得好”中,他向前一步,厉声追问那人的姓名。
然而直到执念消散,结界消失,村子恢复原状,都没有得到一句回答。或许,是因为他刚刚近乎严刑拷打的所作所为。
道长咬牙切齿,后悔莫及。将桃木剑一把捅入雪地泄愤。
果然,他那温柔的、唯一的爱徒相当推崇的软硬兼施超度法不适合他。
他踏着白雪覆盖的小径往曾经的爱徒——现在的家走去。全身上下都浸在铅汞里,双肩尤为沉重,桃木剑尖拖在雪地,划出一道细长的痕迹。
难道仍然身处结界吗。才会在明晃晃的晨曦中浮出那人步伐轻盈、悦然浅笑的模样,好像在劝他就算是鬼也别那么残忍。
可你呢?又有谁会对你温柔?
近在咫尺,伸手却不能及的那个人笑了,他说,没关系,都没关系。
“阿澈...我......”想知道你的姓名,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仅此而已。
进门前,吴端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门板,试图把它们好好固定住。
左右看上去是一扇正经木门了,但轻轻一推,它们又向后倒去。徒劳。
吴七狗被门落地的震响又惊了出来,他看着正俯身准备重新抬起两块木板的吴端,到嘴边的“刚刚那是鬼吗?”、“怎么天气一下变样了?”、“您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全部咽回了肚子。
——虽然年轻,但他多少是有情商,也知察言观色的。现在的道长,尽量往好处形容也是“失魂落魄”。
吴端指尖顿了顿,摸出那枚珊瑚红玉抛给吴七狗,“没你的事了。”
吴七狗麻溜接住,用衣袖擦了擦,啧啧称奇,直呼:“谢谢大人。”他笃信眼前这位道长绝对不是一般人,他也不想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结识神仙大人物的机会,“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差遣小的。”
但吴端没有理会他,径直走进了里屋。
那具尸首仍然安静躺在床上。结界里升高的温度似乎让他无声中变得更糟。吴端放轻脚步走上去,握住盘旋在男人上方的小黑虫,放进掌心碾死。但很快又有不知何处的黑虫聚了过来。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那年爱人会用最后一口气求他立下那句冰冷的誓言。
——求你,不要找我。更不要费力救我。
可这么多年,你伶仃一人。
吴端摘下窗檐边束着的一捧干花,抱起爱人往屋外走去。
如果有朝一日还能重逢,我想唤你新的名字,然后亲口问你,过得好吗。
如果那时你仍是摸爬滚打活着,我宁愿背誓,我会倾尽所有救你。直到一切变成徒劳。

第72章 我能给你的一切
吴镇明坐在私家车后座,母亲给他的信封里满满好几叠外币现金,还有一叠白色纸页。想必就是他身上这条血脉的祖宗,吴七狗的手札影印件。他根本不想搞明白家族为什么要供奉那道长,然而距离轮渡口还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他百无聊赖,便打开来看。
手札开篇第一句即是:“我爹给我取名吴七狗,还算有点故事可讲。”
“我是家里老七,却是唯一一个男丁。我娘把我生下来,我爹那是高兴得不得了,重金请了个道士算我的命数,道士竟然说我是阴尽大阳体质,也就是阳气过盛,这辈子注定散财散运。
我爹急了,就给我取了个贱名,再把我送到师父那深山老林里学赶尸手艺,想用尸的大阴,破我的大阳。
可我爹的算盘最后还是打空了。我吴七狗真活成了一条狗,任人宰割,任人鄙视的烂狗。
我整个前半生都是一地鸡毛,一塌糊涂。凭我自己,恐怕只做对过一件事。
但偏偏就是这件事,改变了我们整个吴家衰亡破败的命运。
就是那天道长赐我珊瑚红玉,我没有走,而是留到了最后。”
一百零六年前。
天寒地冻,旷野覆着不见边际的厚重白银。
吴端抱着男人与吴七狗擦肩而过时没有看他一眼。也丝毫不在乎赶尸人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
五天六夜的赶尸几乎耗光了吴七狗的阳气,他拿到珊瑚红玉,本是想立刻溜之大吉回去享福,但盘算一阵后还是没走。
他心里清楚得很,男人岌岌可危的身体已经等不到道长找人定做棺材了。如果再不入土,甚至难以保全为人最后的体面。
可惜没有姓名,没有棺材,没有亲友,没有葬礼,注定只能草草下葬。
吴七狗更清楚,道长心如刀绞。毫无疑问,今天给他遇上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一个讨好道长的大好机会。
于是当道长抱着尸首往村外走去时,吴七狗默默跟在后面。感觉道长没有驱赶自己意思,便掏出了铜钱状的一叠纸钱——做赶尸人都得随身带点——往道路两侧撒去。多多少少做点起灵的样子。
吴端没有说什么,任他折腾。
那个人喜欢热闹。那么他也喜欢。
吴端抱着熟睡的人儿最终走进附近一座山峦深处。
正是腊月时节,赤梅开得漫山遍野皆是,苍古而清秀,星星点点汇成红流。红流又卷起白色的浪。
昨夜的白雪积满枝头,刺骨与严寒裹覆红梅,分明是夺之性命,却惺惺作态仿佛缠绵相拥。
吴端深深呼吸,梅林的幽芳与冬雪的冰冷进入肺腑,手心紧握的那束脆弱的干花终于碎成粉末。
是啊。这辈子,你还是喜欢花。
于是他在梅林间的空地驻足。
这块空地尤其开阔,山下景观可以一览无余。正是正午时分,阳光直直落下,阳气尤其充盈。
而东北、西南二角各有一块仙石,形似仙鹤扬翅时的首足,此时两人所处的位置,便是鹤心。
十七年后,吴七狗才知道,这块地的风水叫做:琼枝映鹤心,七尺不见阴。
——这座山头、甚至这整片旷野最好的风水。祝福平安,祈愿顺遂。葬在这里,来世一生无忧无虑,顺风顺水。
吴端抱着男人缓缓坐在雪原上,寿衣的灰,道袍的黑,几乎交融成宣纸上一点晕开的墨渍。
他紧紧握着那只手,让那同样冰冷的脑袋枕在颈窝。
吴端想等,就这样一直等到男人不再装睡,不经意间睁开双眼。
他会哧哧偷笑,怎么样,被我骗到了吧。
而他会揉他,你啊!
但想必这一生,你真的累坏了。以至于睡熟了,连我都叫不醒了。
他偏头贴了贴左眼下两枚泪痣。触感陌生而怪异,就像皮肉都已经分离。
不等了。不能再等了。
他支着膝盖缓慢站起,留男人一个人孤单平躺在鹤心,后退一步又一步,直到自己连影子都不再覆盖男人的身体。
他仰起头,望着大雪初霁、一碧如洗的天空,澄澈得令人沉醉。在眩目的晕轮中闭了闭眼,身后即浮起一道符咒。
符咒散作光晕的时刻,脚边卷起了阵阵微风。
越刮越重,最终吹得整片山林沙沙作响。吹得吴七狗不得不抱住一块树干来站稳,看那漫山遍野的红梅被肆虐的风吹得离枝飞散,红色的飞花像厚重的赤雪向着鹤心浑浑飘去。
吴七狗一辈子都没能忘记,在那纷飞的红梅中,吴端黑色的剪影落寞而黯淡,而地上灰色的尸首沉默睡着,温柔接住漫天雪沫残花。徒留刻骨铭心的想念如暗香在风中消散。
回过神时,大风已经止歇。而鹤心上多了一具梅花残瓣与白雪飞沫堆成的低矮花冢。再张望四周,黑压压的枝干盘虬错乱,将碧空切割成块。整座山头的红梅树梢竟都找不到一朵幸免陪葬的梅花。
赶尸人心中的好奇与惊异到了极点,恨不能去地府问问死去的那个男人:你究竟是谁,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以至于,他让这漫山遍野的雪梅都来殉你。
而吴端只是屈身半跪在梅冢边,将最上层的浮花飘雪一下一下拍实。又在林中挑了一株手臂粗的梅枝,折去残枝、杂枝,留下苍劲主干,向下深深立在梅花堆前。
建坟,立碑。
他动了动唇,口型是:抱歉。
葬礼,我只能给你这些。
道长阖上眼,将后发紧紧扎起,又别上木簪,挽起衣袖,右手持起拂尘,左手举起三清铃。到此为止,都仿佛例行公事般熟练。
然而左手在空中停滞许久许久,才艰难而迟缓地摇动起来。
他很清楚,作法事不能心存杂念。
凝望着梅冢。只是想起曾经告诫过徒儿:作法事不能心存杂念。
徒儿愚钝,嘴上应着好,心思总乱飘。
而现在他也一发不可收拾,再没能走出那澄澈的泥沼。
所以三清铃音顿涩,每一下都尽了全力。
直到口中生生沥出一滩鲜血。他的身体失力往下坠去,双膝落在雪地。
十七年后,吴七狗给女儿入殓,才刻骨铭心地明白道长当年坟前呕血究竟是为什么。
现在,他只知那血点落在梅枝充的无名碑上,宛如绛红的新梅;积在雪原上,红锈斑斑。与梅冢,即是天地间仅存的红色。
后来法事终于结束,道长如脱力般坐在坟前。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熄了。吴七狗听见道长轻声说:“你嘴馋,可今天...。”又自嘲笑了一声,“呵。我什么也拿不出。”
吴七狗一拍脑门。
他很擅长打猎,立即打来一只野兔,一只山鸡,还抱回一大口袋冬果。他宰了野兔,拨了山鸡,就地生火炙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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