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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而验货的这个男人实在奇怪,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直勾勾盯着他看。意外而出神。
哼,那他也盯回去。
本是这样想的。可坐在纸箱里的何月竹很快就盯不下去了。男人那双漆黑的眼实在黯淡而颓丧,宛如深谷下一潭积蓄多年的死水。与他对视,不知怎得让何月竹想起石窟里静默的巨佛,一望即要深陷。
何月竹不由得垂下眼,声音诚恳但微弱,“你好...?”
能不能别盯着我看了——!
男人仍然不置一词,微微偏头,略长的黑发未经梳理,发尾落在肩上。如果不是他披着一件漆黑的道衫,何月竹实在无法相信他是道观中人,可这么想来,只能是道观的见习小道士了。
而目光依旧直勾勾盯着何月竹。
他到底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何月竹后背发毛。可看到身边的奶酪棒,忽然明白过来:供品箱里忽然冒出个人,这兄弟一定大脑宕机了。
“你你、你听我解释——”
可小老鼠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整个人便被拦腰抱了起来。
眼前天旋地转,连惊呼都哑在嗓子里。何月竹不明白,明明自己是个成年男人,怎么在这人手中就像一只超大型毛绒玩偶。还是马上要被丢进垃圾桶的那种,他忙不迭道歉:“对不起、等一下,...唔!”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丢进了一个柔软的凹陷中。左右看了看,还好还好,不是垃圾桶,是沙发。
挣扎着起身,男人却把他按回去,完全桎梏在沙发里。简直像防止他逃跑。也害怕他消失。

男人一双漆黑的瞳仁颤抖着,仿佛在克制某种汹涌的情绪。
何月竹能看见倒映其中的自己也同样颤抖。——毕竟他怀疑那情绪是怒意,于是连忙解释,“吓到你了吧,我是实在没办法,才...”
却被一股怪异的触感打断。是男人的拇指指腹重重抚过何月竹左眼眼角下两枚泪痣。
“是吓到了。”男人嗓音低沉,如同他抚过何月竹眼角的力度,简直像在确认那两枚泪痣是否是画上去的。
过分亲昵。且从没有人这样碰过自己。
何月竹条件反射甩头避开,身子更是往沙发里躲去,睁着一双又恐又慌的眼睛警惕看着男人。
“对不起...我想见道长。只想见他而已。见一面就走。”
男人的手僵在空中,久久闭了闭眼,闷出一声何月竹莫名其妙的嗤笑,接着后退一步让开。
何月竹抓住机会立刻逃出,左顾右盼,试图在这间装修风格极简主义的别墅里找到一位白发苍苍的厉害道长。
怎么看都没有啊。香炉没有、祭坛没有、甚至连符咒都没看到。
“我就是。”男人刻意拖长了嗓音,像是小憩中被野猫扑醒。微愠但不恼。
“啊!?”老板不是说,道长活了很久么?眼前这位...看起来比何月竹还小两岁。
男人坐在何月竹刚刚挣扎过的沙发,往后靠了靠,两手交叉搭在膝上,“把你送来的是吴镇军?”
吴镇军是吴老四的名字。“...不是不是。”何月竹连忙说,“和他没关系。”
“他没走远,把他叫回来。”
“真和他没关系...”何月竹感觉对方尤其笃定,眼见已经隐瞒不下去了。
“告诉他,回来领赏。”
吴老四接到何月竹电话匆匆赶回来。进门时,道长正不怒自威地坐在沙发上,而何月竹则衣衫不整,满头凌乱,还手足无措立在一旁,像刚被放生的家兔。吴老四脸色一变,求道:“老祖宗,我不认识这人,真不知道他怎么混进去的。”
老、老祖宗。何月竹茫然地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看男人,直接石化。
“吴镇军,你真不知情?”道长说得闲情逸致,似乎心情极好。
“我真不知道啊。”
“噢?”道长尾音挑起,“本想着人要是你送来的,就赏你一道求财符。”
“哎呀!”从大惊到大喜,吴老四都语无伦次了,“是是是,就是我送来的,这我员工来着,怎么样,是不是长得特别标致,秀色可餐啊。”
“喂!”太过离谱,何月竹的石化都被解除了。可没想到男人真是道长。他只好嗫嗫:“道长好...我是何月竹。”
道长似乎把他的名字放在嘴里品了一遍,笑了笑,而后起身朝何月竹伸出手去,“无所观道长,吴端。”袖口滑开,露出右手小臂两道梵文刺青。
入殓师这行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不参加红事、不跟人道别、不与人握手。何月竹迟疑地伸手,半空就被吴端握住,一股池水的冰凉从手心传来。
他立即将左手搭上去,双手恳切捧着,像抓着救命稻草:“道长,我有事相求,请你一定帮帮我。”
吴端轻轻抽出手,没有直接允诺,只转移了话题:“道友要求卦、看相还是风水?”
他从茶几下抽出一卷宣纸卷轴递给何月竹,右手节骨分明,冷白而修长。
手中那沉甸甸的卷轴装饰古色古香,显然价格不菲。何月竹小心翼翼拆开金丝绑线,把卷轴徐徐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行书大字:求卦、问相、风水。笔触豪放茕劲,必是行家手笔。定睛一看,后面一排长长的汉字计数,该不会是价格吧。他两眼一黑。——单单最便宜的一项都要他不吃不喝干十几年。
“道友量力而行。”吴端支颐笑道。
这道士既然已经不愁吃穿,怎么还贪世俗蝇头小利(大利)?何月竹心里嘀咕,瞄了眼吴老四,后者立马撇开视线,他顿时有种被下套的不妙预感。
他忐忑不安,犹犹豫豫地问:“道长,可以分期付款吗......”
“分期?”
“就是我每个月给你一部分,直到结清全款。”
何月竹窘迫的模样展露无遗,吴端毫无负担,“可以,那你要分多久?百年?千年?”
“我...”何月竹掰着指头算数。
吴端见何月竹半天算不出结果,笑了,“道友所求何事。”
何月竹不指望这漫天要价的臭道士良心发现。但如果能找回何田田,他做一辈子扫地门童也心甘情愿。他报上了何田田的生辰八字,“我想算我外甥女。”
道长没有执笔起卦,只是闭了闭眼似乎就算好了,“命数贞吉,安心便是。”
何月竹连忙摇头,“可她却失踪好几天了。”他又复述了外甥女失踪的前因后果。但总感觉道长一句都没听进去,一双漆黑的眼睛始终在看他。
说完了,何月竹又陷入自责:“道长,我就是想求您看看,她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失踪?”
吴端终于将实现从他鼻尖移开,不经思考,几乎是即答:“遭煞撞邪。”
如果换做别的道士,何月竹一定不会相信得来如此轻而易举的结论,简直比算命网站来的结果还快,可吴端颇有些阴郁而颓丧的气质给他一副极强的说服力。类似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何月竹脸色发白,连连发问:“遭煞...?哪来的煞气?为什么她会遭煞…”
吴端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与你无关。”
“啊…?与我无关?”何月竹拍拍胸口,“我是她舅舅,当然有关系。”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更何况这整件事,我责任最大...”
还没说完,手腕就被粗暴地握起。
“本就与你无关,为什么你非要折磨自己?”
愠怒的双眼,惊慌的双眼,对视后,道长压下情绪,放开他。
吴老四感觉气氛紧张了起来,连忙上来帮忙说话,“小何他们姐弟父母死得早,他姐姐前半生已经够不容易,现在女儿又不知道撞了什么灾星,好好的遇到这种事...”
“闭嘴。”吴端突然一声喝令让吴老四噤声。
何月竹同样吓了一跳,他觉得道长好凶、好可怕。他颤颤后退两步,拉了拉老板,“走吧。”
他往外走去,喃喃自语:“怎么会与我无关...都是我的缘故...田田出事全怪我。”
“何月竹。”
道长在背后念他的名字,咬字极为克制。何月竹浑身一颤,转身迎上对方直勾勾的视线。
吴端眉间聚着一层厚重的阴云,漆黑的眸子压抑如日全食。
何月竹吸了一口凉气,又下意识后退半步。
“我帮你。”
何月竹一愣。
道长阖上眼:“仅此一次。”
何月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老板,对方的眼神告诉他,他没有听错。
接着他喜不自胜,冲上去拉住吴端的手,“谢谢道长!钱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保证。不止是钱,道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报酬就免了。”吴端推开他温热的手。
天哪。道长怎么突然答应帮忙了,还不收费!何月竹几乎要唱起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道长你要等的故人呢?”
“...”吴端沉默几秒,“见过了。”
他抬手向后挽起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别一根细长木簪,“走,下山。”

第4章 我可倒霉了
有没有搞错。活了这么多年,吴老四从没见过有人可以让道长分文不收。更可怕的是,这老怪竟然、竟然主动下山了。
怪,真怪。何月竹这小子和道长难道是旧相识。
吴老四偏头看喜形于色的何月竹,这孩子很单纯,给单位请假都从不撒谎,应该确实对道长一无所知。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难道,难道说老祖宗真的馋何月竹身子?!
三人走出密林,回到车边,吴老四麻溜打开后车门,迎道长上车。
吴端却没有直接上车,下巴点了点近处一座低矮的丘陵,“去那,山脚下。”
“啊!?”吴老四顺他视线一看,大惊,“那地方和市区在反方向,咱们得绕个大远路...”
“怎么,你有意见。”吴端一句话把吴老四剩下的抱怨噎了回去。
何月竹还是第一回看他老板这么唯唯诺诺,毕竟吴老四也算得上F市小有名气的人物了。看来道长确实不是一般人。
他默默坐在副驾驶,双手紧紧相握放在膝上,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心里庆幸:太好了。田田终于有救了。
活了快二十四年,他从来没有心想事成过。
直到今天。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终于听到了他的祷告。
他用余光瞟后座的道长,也是现在才有闲心细细打量吴端,道长很年轻,恐怕才二十出头。此时似乎正在闭目养神,凌乱的前发投下的阴影罩住了细密的睫毛,以及轮廓分明的眉宇、天赐般挺拔的鼻梁。但尤为重要的是他那股道骨超然的气质,更显得他游刃有余、气定神闲。
何月竹顿时安心满满,简直是被喂了一颗定心丸。
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些放松。
何月竹几乎两天没合眼了,靠在座椅靠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睡得和猪一样。老祖宗,看我把他喊起来。何——”
“别吵。让他睡。”
隐隐约约耳边传来说话声,何月竹眨了眨惺忪的眼睛,发现车上只剩他一个人,道长和老板都下了车站在路边。
“到了吗...?”他揉揉眼睛,扑鼻而来一阵麦香。眼前一片灿烂的小麦金色,不是市区,是一大片乡下麦田。
道长透过拉下的车窗俯视他,“几天没睡了?”
何月竹听不出道长是讽刺他还是关心他,只好坦诚而小心地用手指比了个“v”。
“两、两天。”
道长的语气不大好,“怎么不睡觉?”
“田田找不到,我睡不着。”何月竹看着后视镜中自己眼下的黑眼圈,是有点憔悴。
余光望见镜中倒映的道长抬了抬手,又落了回去,背在身后,“何月竹。”
何月竹趴在车窗上仰望他,“道长您说。”
道长望着他,神色凝滞好像要宣布神谕,开口却是:“今晚好好睡一觉。”说完便转过身去。
“好…”我也想好好睡一觉呀。何月竹摸摸酸涩的后颈,忽然意识到吴端的意思,“我们今天就能找到田田?”
“自然。”
何月竹精神起来,他立即下车,左顾右盼,十月秋收,稻田铺陈大片金色,不少农民劳作其中。“我们这是在哪。”
“救你熟人,要用最快的方法。”
何月竹揉揉肩膀,伸伸腿,握握拳头,“道长,有什么我派得上用场的,尽管交给我!”
吴端似笑非笑,“那跟我来。”
他走下农田,踏着田埂朝深处走去。何月竹连忙跟上去,回头喊他靠着车门抽烟的老板,“老板来呀!”
“不用带他。”吴端打断何月竹。
“哦...那带我是有什么安排吗?”
“因为我想带你。”
何月竹挠挠后脑,想不通道长的话是什么意思。环顾四野,麦穗翻滚,把他们包裹在金色的潮水中。说实话,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觉得在群山的环抱下自己格外渺小。他又问:“道长,我们这是去干嘛?”
“去查那头小鬼。”吴端顿了顿,把‘鬼’字解释给他,“亦或是有执念难以释怀,于是无法转世的魂魄。”
何月竹一愣,往前两步追上吴端,“道长也觉得小招是鬼!”终于有人相信他了,何月竹不知为什么格外宽慰。但他又低落起来,幼儿园怎么会有鬼,还是那么小的小孩。
尤其想到田田真的被鬼缠上了。他心说,田田,你再等等,我来救你了!
两厢无话,两人一前一后往丘陵脚下走去。
沉默如晚风在两人间徐徐穿行,吹起麦浪,带着稻田的香。
“何月竹。”吴端走在前面,轻轻出声唤他。
“道长?”何月竹走在后面,凝视他的背影。
“你...”道长刚刚开口,又陷入沉默。他的发髻很松,晚风一吹便散了绺绺碎发。
“嗯?道长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
“你...过得好吗。”
“啊?”何月竹没想到道长会问这个。可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又偏偏很难回答。
要说不好,他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已经优于许多人了。
可要说好,倒也算不上多好。早年父母事故双亡,他吃着父母的死亡赔偿金长大。能读完大学是他从高中开始就每天辛苦打零工挣钱的结果,为此他牺牲了所有娱乐时间,这么多年老板是唯一的朋友。
何月竹想一笑搪塞过去,“我可倒霉了,吃泡面都经常没有调料包。每年生日愿望都是希望明年运气好些。”是真的。
“嗯...”
道长似乎被他的笑话逗得...逗得不开心了。就好像完全看出他其实过得很不好。
何月竹有些懊恼。不知为什么,对道长有种奇异的亲近感,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故友。
结果正在打好关系的关键时候,自己又说错话了。
何月竹鼓起勇气,“但是今天我终于走运了。因为遇到了你,道长。”
“这对你,未必是好事。”
“...”何月竹沉默几秒,语气更加坚定,“不!你对我这么好,是我活到现在最幸运的事了。”
“好?”吴端反问,伸手抚摸两侧的稻穗,动作极轻,“这就算好吗?”
“当然!”何月竹笑道,“从来没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
吴端似乎无声笑了笑,止住脚步,“到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农田深处的山脚下。
道长伸手描摹着眼前山峦起伏的轮廓,“这里有条地脉,可以借来一用。”
何月竹站在他身旁,随他手指方向看去,地脉什么的自然一概不知,只觉得四野渺渺。
吴端抬起右手,中指赫然戴着一枚形态似咬尾蛇的黑色戒指,轻声唤:“蛇。”
话音刚落,戒指居然动了。
何月竹揉揉眼睛,看那戒指越变越粗,首尾分离,摇身一变成了条活生生的小蛇。蛇又顺着指尖盘上道长手臂,越变越长,越变越粗,而刚一注意到何月竹,竟吐着松石青的蛇信朝他扑了过去。
何月竹“哇”得一声惨叫,双手挡在脑袋前。却没有预想中被狠咬一口,只见道长左手掐蛇七寸,将它牢牢桎梏,声音格外落寞,“...他不认得你。”
何月竹以为道长说的是:“它不认得你。”
于是对着蛇挥了挥手,“你好呀,我是何月竹。”
道长一笑,右手探入蛇口,好像在蛇肚子里掏找什么。
见这头蛇任吴端摆布的样子,入殓师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触感像冰凉的玉器,不敢相信这条蛇能行动自如。
吴端还在翻找,只漫不经心提醒一句:“有毒哦。”
“??”何月竹连忙收回手,惊惧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道长终于找出一块落满灰尘的风水罗盘,见何月竹还在盯着食指,“愣成这样。要不我帮你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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