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的畚箕掉落在地,金灿灿的银杏叶洒了遍地都是。像极了六百年前他们大婚的那夜。
太久没有唤那个名字,无端的嗓子浑浊了。
“阿澈——!!”
他没有想过太多。他只是希望任性的人儿能感同身受被视而不见,被冷言冷语,被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痛苦究竟是什么滋味,直到知错认错,与他解释清楚。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带来的惩罚,是他如疯子一般丢下所有尊严,冲到大汉面前,像个任性的孩童般夺走他们抬着的人儿。
他把浑身湿漉漉的尸首拥在怀里,双眼烧得通红,左右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其实米糕已经好了。
只等你解释了。
就在屋里。
师父,当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徒儿已经不在了。
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唤你师父了,真的好想再多缠着你,叫你好几声师父。可昨夜忽然梦见了小时候和你一起扑流萤,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拥有了那么多无忧无虑的岁月,那么这辈子,想必不会再留遗憾了吧。师父,人生有死,惟愿死得其所,明日我便要ヤ細閫犳垚涔辩爜銆傝
师父,对不起,我发烧了。你明明不许我玩水的,你说会发烧的,所以我发浇了,浇ラ得好重,我变得好烫,全身都是汤的。没关系,明天就不痛了,因为我明天就要死了。没关系,我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因为我是灾星,永生々世都活不过二十四岁,因为他们咒我,他们一真在咒我。我不能告诉你,我怕你难过。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我不许你难过,知道吗,不要难过,吴端。我ㄆ了,可是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们还会见面的,你不要找我,不要救我,不管我怎么都求你,你都ヤ要救我。有一天天气很好我会去找你,我怕我找不到你,没关系我有地图,我不许你找不到我,这是氵胡,这是簌落山,这是县道,这是无所观。吴端我刚刚梦见你了,萤火虫都飞走了你还是不说话,我说对不起吴端我爱你我不想死我爱你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死我好想你我真的不想死我好想你救救我无端救救我吴端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无端吴端无端
明天我要吃米糕
“啪嗒。”
一滴血点落在死者留下的手札上。接着是两滴,三滴,紧接着一声男人的干呕,一滩鲜血将整张纸完全浸湿浸透。
道长知道徒儿从小就有记札的习惯,其实在成澈时就是如此,随身带一本簿册,什么都记,什么都写。
他是从徒儿湿漉漉的怀里翻出的这本同样被浸湿的手札,最后一页,被湖水晕开的字,在高烧时胡乱写下的句,就像他此时此刻的神志一般错乱疯狂。
日光清浅的午后,洱海的湖风温柔拂过,满树银杏已不剩几片金色,挡不住鹅黄的微光洒在道观每一块青白的地砖上。众目睽睽下,道长搂着道士的尸体哭喊、咆哮、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为之献祭。
他将怀中人拥得很紧,双手胡乱在冰凉的脸上摸索,像是要试图摸出死因,“阿澈...阿澈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刚刚还好好的,你怎么了?澈你是不是故意气我,你是不是故意气我,你告诉我......”
指间摩挲的力度很大,就像盲人试图摸出文字的沟壑。无果,他苦涩地将额头抵在怀中人眉间。臂弯承受的重量、逐渐流失的体温、碎在风里的呼吸。而他绝望而潦倒,紧紧握住那只已经失温的手,在心中向所有知晓名字的神佛百仙祈祷。
可耳边只剩下轰隆的暴鸣,像在深秋听见幻觉般的蝉啼,声嘶力竭,早已成群死去。
其实程澈不说,道长也能轻易从路人的三言两语中拼凑出发生了什么。
说来也无比简单。有个白族小男孩失足落水,小道士偶然路过,二话不说下水去救,孩子救上来了,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哈...哈哈...”
无端扯出一道惨白的笑,他觉得徒儿真的好蠢,想撒谎骗人的时候尤其蠢,“...你骗不到我,知道吗,你骗不到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水性极好,潜进水里像游鱼一样谁都捉不到,你想骗我,可你骗不到我,你不可能死在水里,你绝不会——!!
不知是谁的嗫嗫回答了他:“唉,外乡人不熟洱海水草有多凶,贸然下去就是送死的。”
回答是一声即将崩断的暴怒,“滚!”
霎时众声凝滞。
而道长就像发泄出满腹的淤血,眼前一黑,最后的直觉让他双臂紧紧拥住爱人。
不再动弹。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
围观人群被这一声吼得哆哆嗦嗦,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有人斗胆上去推了一把道长的身体,只看他七窍溢血,一双漆黑的眼睛不再有光,木楞盯着前方,才发现他连呼吸都止了。一松手,又木木垂了回去,紧紧贴住小道士面庞。
“他...死了?”
“这是伤心过度,直接暴病而亡了罢!”
“今年早些时候,我采药回来好像看见过他们...成亲了。”
“唉。”
“唉——”
叹息此起彼伏,大理淳朴善良的人们大抵都看出这两个道士关系匪浅,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纷纷摇头,渐渐散去。很快道观归于宁静,却又前所未有地嘈杂。每一片银杏落在地砖上都震耳欲聋。
在如心脏鼓动般的震声中,无端做梦了。
他梦见徒儿背对着自己,站在洱海水畔。缓缓朝水中走去,岌岌可危。
“阿澈,水边危险,快回来。”
时而是五岁的男孩。没有理他,向前挪了一小步。
“阿澈,回来吧。米糕已经好了。”
时而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坚定地,又向前一步。
“阿澈。我不要你解释了,我真的不要你解释了。”
时而是终于长熟可摘的阿澈。可不论如何,无端都拦不住徒儿一步一步往水中走去。他伸出手去抓,任他的指腹摸过每一道潮湿的轮廓,徒儿的呼吸、心跳、体温,都将被深秋冰冷的湖水带走。
那封绝笔。终于是那封绝笔让道长恍然醒悟,徒儿怀着怎样的忐忑、绝望、不舍、恐惧,才会连道了三次“我走了”,却又转身扑进他的怀里。
他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而他做了什么。
他把他推开。
为了一句无所谓的解释。
无端怔怔朝着空无一人的洱海走去,腰下没入水中,他徒劳叹息,“......师父错了...错了...”
“师父明明答应过,今生今世要守你一切平安无虞。”
“师父才是那个见言不见,未见言见的人。”
“阿澈...对不起...阿澈。我只是想你明白我的感受而已,我......”
——我有什么资格配谈感受,我早就不是人了,是恶鬼而已。
恢复意识的最初几秒,无端会处在一种懵然失神的状态。
他需要一定时间掌握现状,而现状往往让他厌恶至极。
那个浑身湿透的人安安静静躺在他怀中,没有一点会醒来的迹象。湖水穿透道袍,渗进他的五脏六腑。他忽然想起有一次这样抱着浑身湿透的徒儿,是徒儿五岁少不更事扑进他的温泉。那么漫长的时光,他期待着盼望着他早些长大,而小小温软的孩子,忽然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忽然又想呕吐。
吐血,然后死去。
罢了。徒劳罢了。
他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为徒儿抹去脸上的水珠,反反复复,屡拭屡湿。这冰冰凉凉的湖水好像怎么都抹不干净,它们就挂在爱人的鼻尖、泪痣、唇瓣。他逐渐发觉可能是自己的泪,与徒儿身上既有的湿润相融,分不清彼此。
不知怎得,肩膀开始耸动,喉咙里接连冒出一声又一声的干笑。他将徒儿背在背上,走出道观,沿着大理街道一路向洱海走去。
小地方消息传得飞快,沿路诸多居民朝他致哀。
“道长,节哀啊...”
“节哀...”
无端停下脚步,侧眼睨注人群,“节哀?”
他讷道:“为谁节哀?”
人们嗫嗫:“呃。听说观里的道士为救孩子溺死...”
无端打断他,以一种空洞而确信的语气,“谁说他死了。”
人群瞬间不敢开口,呆呆目送道长背负徒儿的尸首越走越远,遥遥的笑声从道路尽头传来,越来越重,越来越厚。
“阿澈——”
“你走不掉的。”
最终回旋成一道响彻的惨烈大笑,“我告诉你,你哪儿都走不掉!”
何月竹想,他大概是死了吧。
在水中窒息的痛苦那么清晰,他必定是死了。
上一次魂魄不散,变成孤魂野鬼,还是成澈时。
做鬼的感觉不大好受,好像在做一场怎么也醒不来的噩梦。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白昏暗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为何存在,并且不论如何都走不出那座石桥,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这一次...他的意识无比清醒。
甚至,眼前竟然有光。
“......大米已经泡下了,明日起来馋虫就有米糕吃。”
竟还能听见无端在说话。
何月竹循声看去,只见他们的小床上,无端紧紧搂着他的身体。一双琥珀色眼睛空洞大睁着,直愣愣看向前方,仿佛死不瞑目。
道长口中缓慢而沉重地哼出那首属于他们的曲调,仿佛在哼一首摇篮曲。
而何月竹,仿佛是片场外的第三人,旁观剧本轮番上演。
“这是...怎么回事...”
何月竹感觉不到烛火的温度,也感觉不到风在流动。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紧紧桎梏,只能被局限方寸大的空间。
“无端?”
何月竹缓缓飘近床上两人,猛然惊骇发觉,“等等,我怎么还有呼吸!”
——无端怀里的“他”,胸腔竟还在平稳地上下起伏。
再看四周,他们的婚床竟悬挂、张贴了无数白底青字符咒,纷乱无章,密密麻麻,根本无处落足,让这间曾经的红烛洞房此时俨然一座诡异的法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还活着?不、这不可能...!”
无端抬手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眉心舒展,嘴边带笑,“阿澈你好傻。”
“你真的好傻。”
“你以为,只有你有事隐瞒吗。”
“其实,我也有一事瞒着你。你从来都不知道。”
“我给你的药...呵呵...呵...”
第188章 究竟是你疯了
何月竹如被雷劈中一般动弹不得,双眼死死盯着无端怀中的自己。“他”面色平静,呼吸平稳,如果不是一双浑浊的琥珀色眼睛明明白白睁着,根本看不出和熟睡有什么区别。
我确确实实是死了。可我的肉身...竟还活着!
做了这么多年道士,也翻遍藏经阁所有经书,何月竹闻所未闻。
经书?等等。
何月竹猛然想起,他是看遍了观里经书,却唯独一类没有碰过。那就是所有涉及长生不老方的典籍,在他小时候便都被道长收去研究仙丹了。
小道士小时候曾三番五次缠着师父问这辈子能不能永远陪着师父,师父总是答得模棱两可。诸如,或许等丹药炼成了...
长大了一些,他便知师父暗中在给皇帝提供长生不老药,虽然确实把皇帝拉扯到了百岁,但最后还是落了个“道祸世”的骂名。
长生不老,可我从没吃过你的丹药。药...?
“无端,难道你给我吃的...药?!”
“难道...!?”
何月竹捂住嘴,身体深处涌起怪异的排斥感,“难道这段时间你给我吃的中药...里面都添了你一直在炼制的长生不老药!”
他居然真的炼出来了?!
他竟然暗中给我下药!?
何月竹都不知该先诧异哪个。从未设想过还会发生这种事,也从未预料到,他们做师徒的这一辈子,居然这般状况百出,坎坷波折。难怪吴端从不提及!虽说都是出于对彼此的深情,可他们俩竟相互隐瞒,互相算计。
也罢,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何月竹提高音量,飘到无端身边,唤了好几声“无端”,然而道长都没有应答。
“无端,你看看我!我在这儿!”
明明就在身边,却不论何月竹怎么呼唤,怎么恳求,道长都毫无反应。且温柔笑着,将那具躯壳放平躺好,掖好被角,最后起身穿过何月竹的魂魄,熄了桌上烛火,一同与尸首裹进贴满白底青字符咒的床榻。
道长闭上了眼,可那具身体,仍然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虚空。
魂魄飘在他们床前,错愕难当:
无端...
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已经死了啊!
何月竹早该清楚,无端的疯与不疯之间,仅仅隔着他的生与死一道界限。
次日日出后,无端当真照常轻手轻脚起床,到后厨取出浸泡了一天一夜的大米,捣作米浆,又加入白糖......
何月竹在一旁看着他手作米糕,完全不知所措,
所谓徒劳徒劳,这便是徒劳。为一具行尸走肉白忙活。
昨晚一整夜,何月竹也在徒劳。试图冲回身体,可三番五次的尝试皆以失败告终。他不得不接受事实,他回不去了,且只能待在自己尸首的一定范围内飘动。
他最多就是飘到无端身边,急促呼唤:“无端!无端!我在这!你看我啊!”
然而道长还是听不见他的喊叫,只是面无表情如既定程序般准备米糕。无端难道不清楚吗,这个清晨爱人绝不可能伴着米糕的甜味醒来,走到他身后将他拥住,唤:“好香啊...什么味的米糕这么香!”
他很清楚。
何月竹也逐渐冷静,想起上一次类似的状况是什么时候。——他吃了百人坑的怪蘑菇,最后灵体分离,灵魂出窍。那时,无端也无法注意他的存在。
“因为现在的我,就像那时一样,既不是活着的人...也不是死去的鬼......!”
何月竹看着无端将一炉他无福享受的米糕端上了餐桌,接着上楼去,将他的身体背下楼来,安放在座椅里,双手摆在桌上,最后往右手里插了双筷子。
除了身子一动不动,除了双眼一眨不眨,除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真是何月竹坐在桌前,即将享用刚刚出炉的米糕。
而无端就坐在他对面,揭开炉,笑道:“阿澈,吃米糕。”
何月竹不知自己该作什么表情才好,“无端...你真的疯了。”
道长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徒儿像往常那样动筷。可他却像往常那样双手支颐,笑着提醒:“再不吃就凉了。”
他真的在等对方开始享用米糕。
何月竹鼻尖一酸,无声叹了一声,“我吃...我在吃。”
半透明的手只能穿米糕而过,可他也假装捏起一块,塞进嘴里作咀嚼状,“好甜。”
“你的...手艺...”越咀嚼,越是哽咽。
“越来越好了...”
无端。我们只是相爱而已,究竟何至于此啊...
而无端耐心等待着,等到米糕温凉,白色光滑的糕面瘪了下去,都没能等到对面人动筷。
“看来...不大好吃。”无端垂下眼,将准备一个早晨、无人动过的整笼米糕抬往后厨。
每一步都迟钝沉缓。却不知何月竹的魂魄就在他身边,试图告诉他:“很好吃!我吃了,真的很好吃...!”
无果。米糕倒进水沟,道长面无表情地垂下双手。
何月竹从未这样无助。
只能眼睁睁看着道长深吸一口气,挂上一抹薄凉的淡笑,回屋里将他的身体拦腰跑起,缓缓走上楼去。
何月竹跟着他飘上二楼,眼见无端将他的身体按进床里,整个人压了上去。
道长略有粗暴地扯开他的衣服,又动情而暧昧地抚弄他无神呆滞的面庞,呢喃着:“阿澈......上次弄疼你了,是不是。这次我会很轻...”
何月竹连连摇头,“等等...无端你!”
他只希望不是,可男人压抑的粗**喘却刺耳地提醒他,此时此刻究竟在发生什么。
无端一件件卸下彼此的衣物,赤**裸抱着同样赤**裸的他翻进床榻深处。
旁观着床上两具肉体默契缠在一起,看无端吻他,抚他,何月竹脑子一片空白。
“不要...”
“无端...别这样...”
“我已经死了啊...”
无端将他翻了个身,往床里按得更深。分明身下人不会给他任何反应,变调的嗔怪也好,蔓延的红晕也好,颤抖的足间也好,没有任何反应。
无端在他耳边呢喃:“你是不是还在气我爱屋及乌。”
“可是你错了。”
“我们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整整十五年,我倾尽所有心力抚养你长大,侯着你成人,我学习你的口味,夜间给你盖被,教你读书写字九宫八卦。我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懂你,都要爱你。你怎么会觉得在我心里,你比不上成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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