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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到达无所观的时候,道长正在给香客算卦。何月竹默默退在一旁等候,一直到无端算完所有香客,他才缓缓靠近,“道长...”
他容易害羞,所以脸有点烫,小心摘下腰后的并蒂白山茶,理了理花瓣,双手呈上。
“给你花花。”
然而无端只是放任他持花的手僵在空中,甚至没有抬头多看他一眼,右手举起他的卷轴,“求卦问相风水。”
何月竹默默把山茶别回腰后,咬了咬下唇,“我不是来求卦的。我想问你...”
他还没说完,无端便收起了卷轴。何月竹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看得出,道长是想听他解释,而不是听他提问。可何月竹想,这片名为“死”的潭水好深,若是我再不浮出水面,便要这样溺亡。
他想,如果将要溺死,那么任何暗示与措辞都没有意义,他硬着头皮自顾自说下去,“道长,我想问你,无所观还...缺不缺...缺不缺小道士。”
“不缺。”
不做考虑,毫不犹豫。
何月竹给自己搭起的台阶,被道长瞬间砸得稀烂,可他试图把台阶重新拼好,“我什么都会。我会算卦,也会斋醮,我还会——”
无端把他直接打断,甚至语气更不耐烦,“不缺。”
“哦...”何月竹试图让语气轻松一些,“那我明日再来问问。”
无端一字一句,好让他听清楚,“明日也不缺。”
何月竹想方设法从道长眼中看出一丝犹豫与不忍,然而全然没有。他问:“......真的吗。”
你此时此刻的漠然,难道是真的吗。
“无所观不留见言不见、未见言见之人。”
说罢,无端转身离去,和昨天一般残忍,“闭观。”
何月竹追了两步。
无端,如果我说,我只剩只手可数的阳寿了,你也不留吗?
到时你就会知道,谁才是见言不见、未见言见的人。
何月竹一度想就这样对着道长的漠然无情的后脑勺吐出这些比他更漠然无情的字眼。
可他没能。
他不为人知地点点头,轻轻道一声:“道长,再过几天就是我生辰了。”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对不对。”
“到时候,我想吃米糕。可以吗?”
无端径直离开的背影仿佛一句都没有听见。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秋雨。秋雨如丝,逐渐溅湿大地。洱海旁的田间小径凹凸不平,积水映出何月竹的身影,他没有打伞。手中捏着他被雨水打残的并蒂山茶。
他送这支山茶,是想暗示无端,无端,山茶的凋零和普通的花儿不大一样,是一瓣接着一瓣腐烂,而不是整朵花一起枯萎,就像我,正在缓缓而自知地走进死亡。
雨水落进他的眼眶,混合着咸涩滑进嘴里,他扬起脸看远方云雾弥漫的苍山,山峦的轮廓漫漶模糊,在蒙蒙细雨中恍若入画。
“吴端...难怪你都不怎么提及这一世。”
你娇纵宠溺,耐心守着我长大,而我,送还给你的却是“背叛”。
何月竹好冷。可再也没有人为他熬一碗驱寒的红糖姜茶。他一进门去便剥光自己,带着湿漉漉的水珠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瑟瑟发抖。根本于事无补。怪他自知命不久矣,便没有给自己筹备过冬的衣被。
他准备着死去,准备多时了,可临了这个距离死期只剩不到五天的关头,忽然又变得退怯。就像每个人年少时都幻想成为英雄,可当世界末日来临,总会本能地退怯。能否鼓起勇气直面,又是另一回事了。
无端。无端。我已经是死过两回的人了,本以为我能就这样默默消失,可只要听到你的声音,我便会恍然惊觉。
我不想死,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
死亡是很痛的,那感觉就像把人剥得精光,抛进一个洞亮的房间,你能明明白白看见这个房间里挤满了你所厌恶的一切,让你深夜惊醒的梦魇,童年时遭遇的不快,以及鬼怪、虫豸、猛兽...它们全都直勾勾地看着你,谋划着从哪里把你撕成碎片。你想躲,你想逃,然而宿命不经预告便掐灭所有光源。
只剩黑暗。
但是无端,我不怕死。只是希望到了那个时候,我想你能在我身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想你能轻声唤我,“阿澈,阿澈。”
我知道那对你很过分,特别过分,可我真的不想留在这个冰冰凉凉的屋子里,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何月竹泪眼婆娑躺在被子里,不停嗅食他们大婚前一同购置的被褥,努力寻找一丝熟悉的味道,一份曾经属于他们的温暖。只是似乎,他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被褥渐渐无法隐藏他的抽泣,哭泣成了这场秋雨唯一的配乐。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滑过薄唇,又一滴滴湿透了枕头。恐慌,害怕,孤独,交织在他的心头,仿佛他已经被抛进了那个黑暗的房间。
那一夜,何月竹发了高烧。烧得他浑身滚烫,烧得他神智不清。
他梦见自己煲了一锅红枣桂圆枸杞粥,而无端就双手环胸倚靠在无所观的角落,未有山的无所观,洛阳的无所观,簌落山的无所观,每一座无所观。视线没有落在何月竹身上,却也不知落在何处。两人不说话,不对视,没有交集。
何月竹知道自己运气不好,小心翼翼端着砂锅,缓慢避开眼前所有障碍物走向桌边。
他偷偷瞄了无端一眼。好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坐下喝一碗粥。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向你开口都需要鼓起勇气。
“无端...你要不要...喝粥...”
“......”
没有回应,他又抬高音量,“我...多煲了一些。”
仍然没有回应。
何月竹走了神。砂锅越端越斜,终于滚烫的白粥覆上手背,他烫得双手发抖,“咣”得一声砂锅重重砸在桌上,甜粥如呕吐物一般散开,倾了满桌红枣桂圆。又好像那锅粥根本是当头灌在他身上,浇得他满身猩红的烂泥。
无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见了。却双手环胸,冷漠旁观何月竹的狼狈。
何月竹含了眼泪,“无端,我们和好吧,我们和好吧!”
无端说:“我要你解释清楚。”
何月竹垂下头,本以为泪水会喷涌而出,却并没有泪,“我不会解释的...!”
待他重新抬头,无端已经消失了。
一觉醒来,泪水已经干涸。
何月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小庐仍然冰冷失温。而他身上烫得吓人。他以为自己能像梦中那样煲一碗甜粥,却发现高估了自己,原来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场高烧就像一场预告,一次前奏,何月竹坐在台下,知道自己的表演即将谢幕。
与成澈不同,也与何月竹不同。今生今世生命流失得缓慢而粗糙,他甚至能感到那砂纸一样的触感擦着他后背脊梁骨,从尾椎,到头颅......发烧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和无端吵架,然后发烧了。
他努力保持着清醒,等待房门被某人推开,那人手提一樽小药蛊,虽然很苦,但他会一口灌下。然而今生今世,敲打房门的只有秋雨。永远只有连绵哀怨的秋雨。
何月竹饿极了,却又下不了床。最终吃掉了床头两朵被秋雨打烂的山茶,花瓣、花蕊、花心,口感令人作呕,汁液酸苦发涩。
夜晚啊,越来越难熬了。

何月竹梦见自己快要死了。
一双双腐烂的血手从黑暗中探出,划烂他的皮肉,撕扯他的骨头,视野边缘反复泛起灰黑色,是眼睛在出血。一呼吸便呛住温热,是鼻腔在溢血。
他已经没有太多说话的力气,蜷缩着,双手试图去够身边的人,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去够岸上绰绰的影子。
“无端...无端...!”
“无端...我不能呼吸了...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双手都扑了个空,眼泪混合着浓稠的血沫染了满床,他才发现原来身边空无一人。
发觉后,疼痛也像空气一般凝滞了。何月竹倒在床上,一度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无声无息烧死在小庐里,一度也平静地接受了,然而今夜,二十岁生辰的前夜,他好想吃米糕。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套上道褂,心中只剩一个懦弱的念头:我要去无所观。
我要去见无端。
不管他还要不要我,我要去见他。
何月竹披着夜色,徒步踏上了前往无所观的路途,走得踉踉跄跄,神志昏昏沉沉。
不知自己还要走多远,有时甚至感觉已经推开了袇阁大门,他在外面玩了整整一天,师父已经为他备好了一笼的米糕。轻拍一把他要够的手,“小心烫!”
然后自己丝毫不怕烫,为他打开笼,里面有好多各种模样的米糕,方的,圆的,兔子模样的。师父夹起一块白色的米糕,“阿澈,张嘴。”
小道士张开嘴一口吞住,吃得津津有味,“师父的米糕最好吃了。可是...怎么是咸的。”
何月竹喃喃:“无端,怎么是咸的?”
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抬起脸。
哦,原来他根本还在往无所观盲目跑去的路上。那刚刚吃的是什么,是汗,还是泪?他不知道,只知道害怕了,他真的很害怕。人在面对死亡时本能的害怕,让他双腿仿佛都不知疲倦。而他快要死去的神志,让他一时想不到比徒步更好的方法。
他让自己去想无端,想无端还会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吗。
不,不会的。明日可是我的生辰啊,至少明日,他一定会听我好好说的。他会准备好米糕,他早就等着我去找他了。
他一定很着急我这些天都去哪了,那我就告诉他我发烧了,生了一场大病,让他好好着急一番。
然后我会吃下他做的米糕,告诉他,我已经痊愈啦!
但是我必须要让他知道,我接下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次,他真的追不上了。
晨光熹微的日出时分,何月竹终于徒步到了无所观门前。
他庆幸自己来得很早,再也不用排队拜见道长了。轻轻推开门,无端正手持扫帚打扫院中银杏的落叶。
何月竹木头般站在门口,等着道长问自己这些日子都去哪了。其实他仅剩的力气,也支撑不起他先起话头了。
然而无端一言不发,没有抬眼瞟他一下,只是专注于将散落的银杏叶扫进一个竹编畚箕。
何月竹环顾四周,香火袅袅,供灯灼灼,原来无所观缺了他,一切照常运转。
何月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和主人走失的狗,饥肠辘辘四处觅食,先被野狗咬碎了耳朵,再被坏人卖进了屠宰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也找到了回家的路,进门却发现没有他,主人的日子一切如常。
无端难道看不出他脸色不好吗,难道看不出他生病发烧了吗,他知道他看得出,他也知道他不想理会。
何月竹勉强笑着,走进道观,来到银杏树下,踩在无端打扫的落叶上,像个乞丐。
“无端...我饿了。有米糕吃吗?”
无端避开他脚下的那一片,转而去打扫另一块地砖。没有一点会从什么地方变出一袋纸包米糕的预兆。
何月竹轻轻“哦...”了一声,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仰起头去憋泪水,纷纷扬扬的银杏叶打在他脸上,“这棵银杏...它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你真的把它照顾得——”
无端停下打扫,而这个动作打断了何月竹。
他微微偏头,用一种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何月竹,仿佛在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手指顿时发麻。何月竹忽然明白无端为什么能对他这么冷酷残忍,原来,他已经并不把他看做阿澈了。
何月竹扯了扯嘴角,“嗯。”
无端,你没有错。我已经不仅仅是你的阿澈了。
何月竹摘下发上半截木簪,递给无端,“木簪...还给你。我以后用不上了。”
一阵秋风刮过,又落了不少银杏叶在两人脚边,无端轻轻将他们扫做一团。
何月竹持簪的手停在半空,“要不要我帮你修好...?我会修的,我的修复法术很厉害。”
无端俯身抖了抖竹编畚箕,将里边的银杏叶压实。
何月竹颤颤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最后三个字融在泪里,根本听不清。
无端终于回话了,“不必。”
不必还我,不必修好,还是不必说话?
何月竹苦笑一声,“那...那我走了。”
他给了无端追问的机会,譬如你要去哪、你还来吗…可无端没有追问,甚至没有留给他一个类似于“哦”的语气词。仿佛他们是陌路人。
嗯,他们就是陌路人,早就协商一致了。可是如今痛楚得想要当头撞死在银杏树下,是因为他过去三生三世都被宠坏了吗。从来不知道无端的冷漠无情,不论是真是假,每一句都像千刀万剐啊。
何月竹走出两步,又停下。
无端,再和我说说话吧。说些什么都好,不论什么都好啊。道别也好,挽留也好,抱怨也好,苛责也好,再和我说说话吧。因为我就要死了,因为我真的就要死了。
何月竹回过头,用目光恋恋不舍去记忆晨光里无端打扫道观的影子,他再度轻声提醒对方:“我真的走了。”
可道长还在专注打扫银杏的落叶。一言不发,无动于衷。
何月竹却还想看他,不转身,只后退着,直到后背贴上道观大门,不得不最后一次停下脚步。
“无端...”何月竹才发现自己在哭,他本计划今天不掉一滴眼泪的,当然是建立在无端为他准备了米糕的前提下。现在,好像既无所谓,也没人在乎了。
那他也不在乎了,毕竟他就要死了。
何月竹再也不管不顾,朝着道长跑去,张开双臂将无端拥在怀里,“无端...无端...你说话啊,你再唤我一声阿澈吧,师父,道长,阿澈在这儿啊.....!”
说些什么吧。
不管什么都好。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好好听着。用我这辈子再也听不到更多虫鸣鸟啼的耳朵,好好记住你的每一个音节,这样我往生的路,才稍微好走一点啊,无端!
然而无端没有开口,没有回拥,何月竹抬起脸,竟对上一张无比漠然的脸。冰凉得仿佛一尊肃穆的神佛,从不会为信众的涕零哀求而动容半分。
何月竹扯下无端发上的半截木簪,与自己的拼好,再手心施法将木簪复原,声嘶力竭,试图讨要一点点奖励,“无端...你还爱我的,对不对?”
无端终于说话了,却仍然是何月竹最不想听的那两个字,“解释。”
何月竹有一瞬真的犹豫了,他真的想全盘托出。
然而他是天底下最坚强的小将军,被完颜於昭当做畜生对待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动摇,现在也不会。绝不会。
那个秘密,他一定要带进坟墓。
他咬紧牙关,涕泗横流,“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于是无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直接将怀中人推开,
何月竹被他推开很远,向后踉踉跄跄,差点跌坐在地。他已经看不出,无端是装得冷漠,还是他本就无情。何月竹声嘶力竭吼:“那个解释...真就那么重要吗?!”
无端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定在他身上,默认了。
大抵是回光返照吧,何月竹忽然变得无比理智,他笑了:你最好真有这么薄情。
他用道袍胡乱抹去眼泪,“如果我永远不解释,你是不是能永远把我当陌路人?”
无端大概默认了。
何月竹吼道:“好。那我要你发誓!轮回转世,你我死生都不再相见!”
说罢他没有看道长的反应,转身跑出了道观。可步伐连同身体都无比轻松。跑着跑着,他竟仰头笑起。
“哈哈...哈...我好傻,我真的好傻。”
我怎么才想到,只要我们不再见面,你与何月竹不再见面,我们便能脱离情劫!
而现在,我要走得越远越好,我要用我最后的力气离开大理,去任何一个再也见不到你的角落,随便找一个痛痛快快的死法,独自一个人死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又回到了无所观,不过是被抬进去的。
彼时无端正手持盛满银杏叶的畚箕,准备撒在银杏的树根处。
他连续打扫了几天的银杏,从早到晚,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叶落归根,落叶本就是不需要打扫的玩意,更何况他打扫起一片,又被吹落新的一片。
根本毫无意义。
“道长!求您帮忙超度这个好心人吧!刚刚洱海有个小孩落水了,他下水去救,结果自己被水草缠住,没能上来!”
无端转过身,看到不久前还一脸倔强走出道观的人儿被数个居民簇拥着抬了进来,浑身湿透,棕黑色的发丝不住往下滴水,从无所观门外一路滴进了院子深处,染了一地狰狞的深色。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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