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架摇得激烈,别好的帷帘松松落下,将那两人藏入其中。
隔着一层殷红的轻纱,何月竹轻轻闭上双眼。
是啊,无端。是我的自作主张、自视甚高、自大妄为夺走了你的徒儿。
所以若能再相遇,你不要试图帮何月竹,不要试图救何月竹,更不要再把何月竹送回过去。好吗。
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无端支开帐子,重新挂在床架上。床上那具尸体好像一个被弄坏的玩具,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散在床上。琥珀色的双眼浑浊无神,却明晃晃睁着,只是睁着而已。
无端披上道袍,目光甚至比床上的“死尸”还要呆滞,穿过何月竹的灵魂,远远看向房中不知某处。
良久,他双手支膝,将脸埋入其中。
何月竹想,他恐怕得等到无端想明白,才能轮回转世去了。于是轻轻飘近,张开双臂环他,脑袋佯装整在他肩头的模样。
“无端,我想陪你。可我真的不想...你自己骗自己。”
“我等你想明白。”
他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五个春秋。
无端假装爱人还活着,与之朝夕相处了整整五年。无人回应他的抚弄,无人回应他的深吻。
而何月竹,与爱人隔了一层永远不能传达的窗纱,寂寞目睹了整整五年,无人回应他的呼唤,无人回应他的嘶吼。
有时候他觉得,天底下最大的酷刑莫过于此吧。
若是晴朗的午后,无端会背着他,以小庐为起始,绕着洱海往下走去。
不知朝暮的尸,不知疲倦的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一切的半鬼,飘在他们身后。
阳光下如瀑的蓝花楹,高低错落的梨树园,金黄连绵的油菜花田比什么都耀眼。麦田歌颂春的绿意,风吹麦浪,一切生的气息。
洱海的船夫会看到一对男子相拥坐在遍野的花海里。其中一人好似睡着了,一动也不动,可船儿撑近了想打声招呼,才发现那个人眼睛睁着,直勾勾看着洱海的粼粼波光。越看越觉得诡异,也就不去打扰。
若是阴沉的雨季,无端会搬一张摇椅,怀抱着爱人坐在房檐下观雨。他也喝酒,醉生梦死,不断灌醉自己,不断死去。
五年中只有一次,那具僵硬的脑袋莫名垂上他肩头。后者浑身震悚,等待着爱人下一刻动作。等到整场大雨结束,都没敢支起他的身子确认触碰他的,究竟是风,还是魂。
可他也不知道,何月竹其实就依偎在他膝边,对他哼唱那些雨天的絮语。
时间过了太久,久到何月竹都接受他们就将永远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也好,这样便能打破宿命。程澈永世不得超生,何月竹与吴端永远不会相遇。哪怕这“方式”残酷无比、畸形诡异。
有一天,无端背着何月竹去大理镇子里看远道而来的戏班子唱戏。
何月竹飘在他身边,半透明的手虚虚挽着他。现在他已经知道怎么飘,才能和无端步伐同频了。
大理这个地方人种复杂,以前叫部落,后来叫少数民族,不同风俗民情聚居在一起,仿佛见到什么都不奇怪。可那天何月竹却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幕,甚至有些诡谲。
那是一行五人。为首的老头手持一支长烟,每走七步长吸一口,每走七步缓缓吐出。身后还跟着四个步履蹒跚、穿着灰色麻布丧服的怪人。
更怪的是无端忽然止住脚步,他不再背着爱人向前,而是转身用漆黑的眸子去追着一行人,直到他们走远,消失在夜幕中。
无端目送他们离去的时刻,究竟在想什么,他背上的人儿不知道,身边的半鬼也不知道。
只知道他放弃了原本带着爱人去听戏的计划,转而将爱人送回家中,便匆匆锁门离去。
走得很急,甚至忘记给妻留一盏灯。——明明过去五年他总会如此的。
其实当时何月竹就该意识到,为首那个黑袍老头是赶尸人。西南一派。
第189章 他还活着,也彻底死了
何月竹的尸体这五年来不生不腐,不死不灭,完完全全保留着灵魂出窍时的模样。用现代的话术来说,就是停止了一切新陈代谢。
那个夜晚阴沉黯淡,小庐远离市集,只要无端没有留灯,屋里便是漆黑不见影。
那双早已浑浊的琥珀不望向任何一处,却又仿佛凝着每一处。唇下贝齿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弯起嘴角,露出一抹阴森的惨笑。
时时刻刻提醒何月竹: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听见你,没有人能看到你,更没有人能感知你。你非人非鬼。
何月竹在屋子里焦躁不安地来回飘动,时而飘到窗外,看看无端回来了没有;时而抱膝躲在角落,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个尸体。
这五年,他以为自己希望无端能趁早醒悟,立即想通,将他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远远抛开。可原来与自己的尸体单独相处,能让他几乎崩溃。
就像被抛进一栋四壁不断压缩的密室,所有安全出口都被锁死。任他求助叫唤,都无人回应。
好在约莫丑时,无端回来了。
左手提一袋大理市集购的鲜花饼,右手提一个黑袍老人。
何月竹立即冲上去,哪怕听不见也要用最热烈最热烈的感情迎道长,“你回来了!”
无端自然不会理他,可居然也没有向他的尸体道安,一进屋便将老人甩在地上,“办事吧。”
老人目框凹陷,面色发虚,脸上一道长长的旧疤,整个人看起来阳虚萎靡。此时战战兢兢,一副唯恐道长发怒的模样,手忙脚乱解下背包,接连掏出一尊巴掌大的旧香炉、一支细毫、一抔朱砂,一个黑色锦囊。
老人解开黑色锦囊,在饭桌上展开。锦囊里躺着数块形似牛黄的团块,似乎是由什么细小颗粒压成的香薰。
何月竹在一旁默默看着,莫名有些惶恐,悄悄飘到无端身后,“他是谁?他在做什么?”
无端没有回答,左手紧紧握着鲜花饼绑绳,双目注视着老人操办。而后者抬起细毫沾染朱砂水,走到尸首身前,托起那苍白的左手,往手背上画了一道精巧的花纹。
何月竹一愣。嗯?这枚花钿般的朱色咒纹......难道是移灵纹!?
以前听吴七狗的故事时,吴端曾示范给他看过。何月竹当时还说,“这么好看的花纹,却有这么残酷的意义。”
他再度端详老人,想起吴端曾经与他说过赶尸人的把戏:点香画符,便能起尸回魂,但回来的只是潜存在身体里的本能,绝非魂魄。
难道老人是赶尸人...?
像是为了回应他的猜测,老人已经给香炉中的炭星点起一把火,以甲尖刮下锦囊里一小片团块,轻轻洒进炉中。
最后按了按尸体肩膀,“成了。”
无端看向爱人的尸首,深吸一口气。他在等待。
何月竹也屏息凝神,同样在等待。
那早已是一具空壳的尸体竟在一人一鬼的注视下动了动手指,接着如一具关节都已锈蚀的机器人般抬起脸。
何月竹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真的会有反应。
而这个微小的动作显然给道长带来了不小震撼,手中鲜花饼砸落在地,散了满地饼渣。两道湿润滑落面门,他将一枚萃玉赤瑚按在桌上,声音急促,“滚。”
老人眼疾手快,一下抄过宝物,唯唯诺诺退出小庐。阖门前像是要给自己挽回场子般,用不大标准的官话,端着一副老人教导年轻人的架子:“小伙子,我先说明白,还魂烟里不管你问什么,他答的都是真心话。”
“……”无端没有看他。
“我见过太多像你一样的人。可到头来,那些真心话,他们都宁愿没听过。妻子唤丈夫,却发现男人早已不忠;儿子唤老子,却发现家产都留给了兄弟...”
“啪——!”
无端反手将香炉顶盖砸在门边,这是警告老人闭嘴,也是命他立刻滚。
老人走后,小庐便安静了。
无端忽有些局促——何月竹只在他们第一次牵手时见过他这副模样,他揽过爱人,往额角深深吻了一吻,“阿澈…过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备。”
阿澈从喉咙深处发出本能的回答:“米...糕......”
何月竹哑然失笑,想吃米糕都成了刻在他的肉身里的执念了。如果再强烈一点,说不定他会变成饿死鬼。
无端叹出一声介于大悲与大喜之间的喘息,他缓了半晌才缓过神,点点头,“还有别的吗。”
这次没有回答。
一看香炉,原来是半晌间隔,居然让那块香料燃尽了。道长只好起身,颇为节俭地刮下一小块香料,再度放进香炉点燃。
何月竹从他的谨慎算是看出来了,无端想省着用。用一辈子。
“无端…你这是饮鸠止渴。”
无端似乎也意识到他不该白白浪费香料,闭了闭眼,首先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阿澈...告诉我。你瞒着我的究竟是什么。”
他还是在乎这个。他到底还是想听一个解释。
何月竹摇摇头,“无端,别问了...”
而那具身体动了动唇,“我...被...诅咒...永生永世……”
他瞬间失声:“别——”
别说了!!
肉身可不会管魂魄的坚持,念道:“孤煞...薄命。”
无端怔怔听罢,脸上流过一道复杂的神色。他垂下脑袋,又往香炉里添了一小块香,手背青筋暴起,语气却无比温柔,“你怎么不告诉我。”
那具僵硬的身体分明没有在笑,话中却带着笑意,“我不能...让你知...道。”
无端立即往香炉中又加一块香料,比先前的都要大块。他半跪在爱人身前,从怀里掏出那人生前留下的手札,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何月竹自己都不记得临终前写过这么错乱的文字,甚至还画了一张难以分辨的地图。
等等,这张地图曾经被他称为鬼画符,难道因为,本就是他在高烧时胡乱绘制的?而无端便按照这张地图的指示,将道观搬到了簌落山。
难道说,最初和无端相遇的成澈,本就是我?
难道说,我回到过去,根本不是破劫,而是历劫!
错愕中,无端已将手札摊在爱人膝上,“你写他们咒你,他们是谁,你告诉我。我去将他们一个不剩除干净。”
他将“剩”字咬得极重。
何月竹的身体发出无比平静的六个字,“天下人......榆宁鬼。”
与此同时。吴端的识海。
灰蒙蒙的雪原,遥不可及的天空,呼吸被云层捂死,只剩无垠的苍白。
永恒的寂静与无尽的空旷中,棕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云青轻甲黯淡无光,“它们”立在雪坡之上,放眼眺望北方颂云泊。那是无端乘舟离开榆宁的方向。
榆宁人最后的记忆,成将军时常身处此处,埋在一阵阵雪尘中,迷失在等待里。
“它们”缓缓转身,猩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而诡谲的笑容在脸上晕开,像极嗤笑,用成澈的脸庞与声音发出,却无比温和,“永生永世...孤煞薄命。是你在咒他。”
“是你在诅咒成澈!”
何月竹终于明白,不论他做出何种努力,这都是无法改变的结局。哪怕一直坚持到死,无端也必定会知道。
这便是宿命。
他不敢抬眼看无端的表情,根本不敢。
无端扬起手臂,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一掌拍倒了香炉。
炭火洒了一地,火星如轻飘飘的叹息漫空飘扬,落在窗台,引燃何月竹晒制的干花,赤红的火势瞬时呼啸,如瘟疫般摧残蔓延。
何月竹飘在火场里,手忙脚乱试图扑火,“着火了,无端,着火了!”
“我们的书、我们的衣,我们的家,全都烧着了!”
“无端!”
然而道长只是直直站在原地,站在爱人身体前。烈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也燃在他的身体深处,最深处。烧得他双手无力搭在两侧,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阿澈...”
何月竹也不再徒劳扑火了,飘到他面前,轻轻呼唤他,却只能见到那双眼已然失去一切光泽与颜色。
与那具已死的行尸走肉无异。
何月竹闷闷笑了一声,他费劲千辛万苦,最终还是没能改变一切。
不论是他们的宿命也好,还是无端的沉沦也好。
可或许,这便是他们一定要经历的劫。
火海汹汹,早已无处可逃。无端双膝倾去,跪伏在爱人身前,“...你真的好傻...你以为我察觉不出吗。”
“你的煞气屡驱不散,这么多年我越是执着向世人证明你的清白,你的煞气越是凶险。我难道算不出,那是天下人的恶意?”
“与我一起,你的病久治不愈。我们分开,便能痊愈。病根必定在我身上。”
“可我就算察觉,也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到最后甚至骗过了自己。却没想到,你远比我想得敏锐……”
无端紧紧抓住爱人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十指相扣,颤抖不止,“阿澈。我早该认清,你一切不幸的根源...是我。”
整座小庐已经是座无可挽回的焚化炉。熊熊烈火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咆哮,火焰的触须爬上无端的衣角,灼烧他的皮肉,蚕食他的感官。他惨白的嘴唇微微颤动,“阿澈...你恨我吗。”
何月竹早已泣不成声,“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
可惜恰到好处,香炉里剩余的香料消耗殆尽。从此无端将怀着这个没有回答的提问,挨过漫长的三百年。
何月竹除了目睹,只剩目睹。
在浓烟让人神志不清前,无端将他的肉身搂在怀中,一步步踏着熊熊燃烧的台阶,走上二楼去,“前世我狂妄自大,又废物至极,迟到整整十年,让你被完颜凌虐。今生今世,我明明发誓要守你护你,保你一生一世平安无虞,却对你口出恶言,对你视而不见...”
他们相拥着倒进贴满白底青字符咒的床榻,一如大婚当夜,他们纠缠着彼此,一分一秒都不肯放开。
无端轻轻抚弄爱人面庞,“阿澈,我不值得你爱。”
“你说死生不复相见,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敢求你佘我一次重逢。”
何月竹展开双臂虚虚拥住他被火舌吞没的爱人,仿佛他们真的相拥。
他多想呐喊,但唯有凄厉的沉默将他与爱人远远隔开。
他在想,生死交界的瞬间,无端能否听见他,哪怕一句也好。
“无端,我们还会相遇的。我们还会再次相遇的。”
“你要信我的卦。”
“那个日期,我记得很清楚...是癸卯年九月初七。”
“癸卯年九月初七。故人,久别重逢。”
那场洱海边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远远看去,仿佛一颗落在湖畔的陨星,当地人皆称之为不祥之兆。
后来大火终于熄灭,好事者上前围观,只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倒在焦黑的废墟里,拥着一具早已炭化的尸骨,双眼比他那个重病如死的爱人还要失魂。
他还活着。
也彻底死了。
第190章 我回来了
那感觉就像被投入了滚筒洗衣机搅拌好几圈。不,远远比那还糟糕。整个人仿佛被压缩成一副抽象风格的肖像画,又被裁纸刀野蛮地切割成片,最后用滚烫的浆糊勉强拼合成人形。
眼前的光影无异于幻境,失真得令人恍惚。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何月竹凝着黑暗中那些温柔闪烁的光斑,许久才缓缓意识到,那是和煦的暖阳洒在他眼睑上。
于是他睁开双眼。发出了一声久违的闷哼。
就像从一场漫长、真实、且五味杂陈的大梦中醒来。
叽叽喳喳的鸟鸣无比悦耳,何月竹循声看去,隔着一扇透亮的落地窗,有一片开阔的翠绿草坪,中央则安置着一片清澈的池塘。几只麻雀停在落地窗外的木质地板,毫不客气地催他恢复意识。
房间四壁皆是令人舒适的米白色装潢,他仰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白床上,正上方是一架冰冷而尖端的现代医学设备。
显而易见——
“我...”
“我回来了!”
何月竹刚刚抬起手,头顶那架设备便响起了某种清脆的电子提示音,而下个瞬间大门即被推开,涌进数个他从未见过的白大褂。
何月竹环顾这些面容隐藏在口罩下的男人女人,情难自抑,再呢喃一句:“我真的回来了。”
那些白大褂看他的眼神显然也相当激动,为首的女人说道:“何先生,恭喜您顺利苏醒,接下来我们将对您进行一系列身体检查,确保你的健康状况,还请配合。”
何月竹脑袋完全是懵的,“好。”缓过神来连忙问,“吴端呢?我在哪?你们是谁?”
分明许多人围在他身边,解开他的上衣,往他身上安置各种稀奇古怪的设备,却都没人正面回答他的这些问题。唯一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是:“我们已经将情况上报了,稍后吴女士来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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