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告诉他,高风的判断没错,所以他没去找高风掰扯,而是跑到叶先生的官邸待了整整一夜,不仅是为了温故能留在主城,更是为了录用他进巡查处工作。
他那么强大,能轻轻松松杀死一只S级的污染物,还不够资格让他们冒一次险、破一次例?
他说服了叶先生就马不停蹄跑到拘押所来接人,怕他跟某些爱挖墙脚的人跑了。
温故呆呆地看着被他扔在一边的手铐,感受着身体里回笼的力量,嘴角慢慢扯开:“我的评估通过了吗?”
宋海司又是随意地“嗯”了一声,让温故明白了,他现在不想说话。
可他真的很高兴。
要是张尧在就好了,就可以问他要怎么才能在主城好好生活了,他现在连一点谱都没有。
像是看透了他的惆怅,宋海司说:“你的污染物编号是S614,回头巡查处会为你安排住的地方。”
“哇!你真善良!”温故妄图通过言语上的自我催眠对宋海司改观,眼巴巴地问:“真的会给我找住的地方吗?”
“嗯,你从今天起就是巡查处的巡查员了,好好工作。”
“??”
“给你一星期。”宋海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拿去背熟,上面的规定不许违反,惩罚措施上面都写清楚了。”
“!!”
温故接过来,只见红色塑料封面上写着一行烫金小字——
《污染物管理条例》
车里空气陷入凝滞。
直到张尧打开车门坐进来,回头一看,就看到两尊雕像,其中一尊手里还捏着一个小红本本。
他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本本,朝温故晃了晃:“哎?我也有,刚领的!”
温故看了一眼他的本本,慢吞吞眨眼:“我,我没打算加入巡查处……”
张尧回头震惊地看着他:“什么?你不想加入?你知道多少人想加入都不符合录取要求吗?”
温故鼓起嘴巴:“可是你们也没问过我。”
张尧语重心长:“你不想为人类做贡献吗?”
温故想了想:“我为什么要为人类做贡献?”
张尧:“。”
让一个从出生起就是污染物的家伙为人类做贡献,的确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他为难地看向宋海司。
感受到目光,宋海司微微张开眼,冷声:“不想就算了,出了行政中心区域可以直接下车。”
“总巡查,报告都打了,消息也内部传开了,这……”
“没关系。”
“可是您顶着那么大压力……”
张尧抓耳挠腮的,比宋海司还急,可宋海司就只是摆了摆手,重新靠回椅背。
宋海司在破格招录温故的时候,顺带着把他也捎上了,并用了“巡查处录用机制变革的里程碑”这种十分官方的字眼,现在,正主都撂挑子了,那他这个小尾巴还有机会么?
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温故,你可能不知道,在人类世界生活是需要钱的。”
“想赚钱吃饭呢,就要有一份工作,就算主城会定期按人头发放免费食物,但你还要有住的地方,总不能睡马路吧?”
“什么?不不不,睡马路是很丢人的行为。”
“好,就算你不怕丢人,你是我们从污染区放出来的,不表示一下感谢么?人得知恩图报,你看,我就很感谢你救了我,你那么厉害,不替我们巡查处做点事?”
“知恩图报”四个字触动了温故的回忆,他从妈妈嘴里听过这句话,经常听到。
“你那么厉害”更是戳中了他的某根神经,让他觉得自己光芒万丈。
他转头看向闭眼假寐的宋海司,车窗外的光影正不断打在他的脸上,明灭交错间,他看到了一张异常憔悴,却永远坚毅的面孔。
这个人无疑是非常好看的。
干净清爽的头发部分盖住前额,脸上线条没有一丝多余,几乎完美地收在下颚,往下是随着车辆颠簸偶尔颤动的喉结,领口处露出一截结实但不突兀的锁骨。
熨帖的领子上有一朵蒲公英,轻轻柔柔,像是不小心落上去的。
顽强,希望,生生不息,人类正在巨大的灾难中艰难地生存着,试图用蒲公英一样的精神自救。
盯着宋海司的侧脸,温故深深做了一次深呼吸。
前方开始喧哗。
在通往拘押所的必经之路上,大清早就有一群身穿白色衣服的人站在道路两侧,他们神情肃穆,一直盯着道路的转角处。
直到带有巡查处标志的越野车出现,他们动了起来,像是被风吹动的浪花,一个挨一个地向前涌去,很快围上车子。
他们面目狰狞,大喊大叫,有的还激动地敲打单面车窗,发出闷闷的“彭彭”声。
这一刻,温故觉得他们是不善良的。
他们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缝隙里钻进来。
“当初设立‘墙’的是你们,如今打开门放出污染物的也是你们,致我们普通人于何地,敢站出来说说吗?”
“污染区里的污染物都是没资格当人的,凭什么跟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宋海司,你不是声称要为城市消除一切隐患吗?你的立场呢?现在你把污染区的污染物带回主城,还让他成为执法者,我们不同意!”
“巡查处执法不公,强烈要求撤销这个鸡肋部门,统治者,听听人民的呼声!巡查处胡作非为,毫无人性!再放任他们下去,人类离灭亡不远了!”
“宋海司,你看上的污染物就可以被带回城市?双标狗!”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让温故颇为头疼,他还不能适应很多人的大场面,虽然知道他们看不见车里,可还是下意识浑身紧绷。
他听到了“狗”这个字眼,忽然想起了徐西霜的话:狗,一种动物,骂人用的。
他担心地看了宋海司一眼,发现他只是颤了几下睫毛,像是正在做什么香甜的美梦,可温故看得出,他没真的睡着。
他又看向张尧,只见他一脸的稀疏平常,正低头翻看手里的小本本。
而司机就更离谱,淡定地让车子龟速在人流中前行,连喇叭都没按一下。
温故:“……”
只有S级污染物受到惊吓的世界达成了。
“他们是在讨厌我吗?”他声音很低地问。
“嗯?”张尧回头,看着他沮丧的样子笑了一下,“放宽心,他们更讨厌总巡查,有些人就是眼瞎心也瞎,以为自己能在城市里安心生活是靠什么?靠他们所谓的人性吗?”
温故脑子有点跟不上,张了张嘴。
张尧继续说:“前天的污染潮,我们的同事死伤加一起,二十九人,其中五个被污染的,除了我,其他四个都被送到R城了,包括帮你剪头发的澄澄姐。”
“R城?”
“外城区之一,专门收容理智尚存、但没通过安全评估的被污染者的地方。”
温故有点难过,他喜欢傅澄澄,也喜欢她的辫子。
“那他们……”
“没事,一样的,就是生活条件没主城好,另外需要长期戴颈环,其他没区别。”张尧叹了口气,“只可惜哦,不能继续当同事了!”
“啪,啪啪——”
连续几声清脆又细微的响,风挡玻璃上绽开几朵黄色的花,黏糊糊的蛋液顺着玻璃的角度缓慢流下。
司机咒骂了一声,张尧也皱起了眉。
宋海司缓缓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透过蛋液的缝隙,瞬间捕捉到几个八九岁的孩子正跑进一栋低矮的居民楼里。
“张尧,去把那几个送治安处。”
“是!”
温故不理解,那几个孩子干了比骂他是狗还恶劣的事吗?
“为什么?”
他问的语焉不详,可宋海司听懂了。
“罪名是浪费物资。”他顿了顿,对张尧说,“告诉物资处,那栋楼的蛋类供应暂停一个月。”
张尧哈哈笑着下了车:“确实是吃饱了撑的,只怕有些小屁孩回去要挨揍了。”
温故没觉得有什么好笑,反而觉得那几个孩子有点可怜。
看到车上有人下来,围着的人群停止叫嚣,愣愣地看着他。
真正有人下来的时候,没人敢真的上来讨说法,反倒退开了一些距离,有时候,一味的纵容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张尧也没看他们一眼,大摇大摆往那栋楼里去了。
宋海司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看向温故,目光和平常一样沉静。
“污染区现在什么样?”
“污染区……和以前一样。”
宋海司稍微露出头疼的表情,详细问:“里面还有人类吗?”
温故想了想,开始习惯性碎碎念:“越来越少,我小时候偶尔还会遇到人类,但他们不太友好,当然,也有友好的,但这几年很少看到了,哦对了,我有一个邻居,他会烤肉给我吃,我很喜欢,他还总说城市里有更好吃的肉,我一直想尝尝……他是三年前误闯污染区的。”
“误闯?”
“对,他说他是去收集什么……生物样本来着。”
宋海司很快就明白了,说是“墙”阻拦污染物,其实只是阻拦他们体内的β细胞,恐怕那个人进去的时候还是人类,之后被污染,就彻底困在里面了。
“发过很多次公告,不准靠近‘墙’,可每年都有作死的人。”
“对不起。”温故替徐西霜跟总巡查官道了个歉,“要不,再开一次门,我进去把他带出来?他很好,就是你们说的有理智的被污染者。”
宋海司扬了扬眉毛。
还没等他拒绝,温故又主动打消了念头:“算了,他说他不想出来。”
这回轮到宋海司好奇了,真会有不希望回统治区的人类?
“为什么?”
“他说会被老朋友嘲笑,他是个爱吹牛的人,一定不想被人嘲笑。”温故望着风挡玻璃上快要干成浆糊的蛋液,“我走了他可能没东西吃……哦,我才猎了一头狼送给他……可是好像也吃不了太久,的确不应该浪费食物……”
宋海司忍不住挑起嘴角,怀疑是不是进了污染区的人都会变得粗神经。
“既然不打算出来,他一定能照顾好自己。”他说。
第10章
行政中心内部一座高高的塔楼上,统治者叶雷收起望远镜,对着桌上的报告无奈地叹了口气。
执政长官孔芃锦很有眼色地把报告递给他:“叶先生,今天的规模又变大了,是不是有必要针对民众游行立法?”
叶雷两鬓都花白了,脸上横着不少浅浅的沟壑,多年来的操劳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认真翻阅报告,隔了足足半分钟,才摇摇头:“就给他们点发泄空间吧!”
孔芃锦凝视远处逐渐散去的人群,表情愈发复杂,反复犹豫才又开口:“那,针对巡查处这次违规招纳污染物的行为……”
叶雷抬起眼睛,不赞同地看向他。
“规则只是规则,今时不同往日。”他叹了口气,看着报告上用刚劲有力字迹手抄的一列伤亡名单,“宋海司肯用生命为一个污染物做担保,应该也是快被逼到绝境了,巡查处的情况你们不清楚,其实他们每次任务都有伤亡,都是强干的年轻人,太可惜了!”
孔芃锦一愣。
“从最初的一千人,到现在四百人不到,再这样下去宋海司将无人可用,他也是想趁这个机会做一些必要的改革,让他试试看吧!”
孔芃锦耸然一惊:“居然伤亡过半?”
叶雷看了他一眼,轻笑:“我们的城市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以为两年前为什么要重新设立评估机制,让污染物跟人类共存?”
孔芃锦沉默了,这个他知道。
还不是基因纯正的人类越来越少,已经无法保持城市正常运转,不得不重新立法,允许被污染的人类进主城。
“我明白了,叶先生,我会全力配合他的工作!”
出了行政中心范围,温故没提出要下车。
他决定接受宋海司的邀请,和他赠送的房子。
说出这个决定时,宋海司并没什么高兴表现,就像前一刻他听说他不想加入巡查处那时候一样,毫无波澜。
温故突然又觉得自己对他没那么重要,有点气馁。
车子从一栋楼前开过去时,宋海司指了指:“这里是巡查处。”
温故目光追随着那栋跟他们制服一样颜色的铁灰色大楼:“我们不进去吗?”
宋海司困倦地捏了捏眉心:“先去你的住处。”
他为温故安排的住处离巡查处不远,在一排整齐的居民楼里,楼的样子都差不多,有点破旧,有些地方的墙皮甚至都剥落了。
下车后,宋海司率先走进一个单元门,温故紧紧跟在他身后,在周围人打量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他感觉他们不太友善。
为什么呢?
“别管其他人,记住路。”宋海司开口提醒。
“哦……”温故想,如果自己有狼尾巴,那现在一定是夹着的。
温故被一堆门牌号和拐来拐去的楼梯绕的有点晕,但还是努力死记硬背,一边在嘴里嘀嘀咕咕,一边在宋海司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未来的房子。
进门后,宋海司敲了下他的头:“记住怎么回家了吗?”
温故:“记住了。”
也许吧……
房子不大,里面一尘不染,从仅有的一个窗户能看到附近广场上的巨大电子屏幕。
除了基本的家具,还有一个没有脸的人头模特被摆在柜子上,它的头上罩着一顶深棕色长波浪卷发。
温故很快被它吸引住,先是警惕地看了一会儿,确定是死物,才走过去用一根手指挑起一缕假发凑近了观察。
“这是什么?好像是头发?”
“假的。”
“干什么用的?”
“有人喜欢,理发师需要为他们的客户提供各种假发。”
“理发师?”温故想起傅澄澄用过这个词,她说她曾经是一名理发师,“为什么给我这个?”
“这间房原先是傅澄澄在住,应该是她故意留给你的。”
“哇——我喜欢她!她真善良!”
一用力,假发就被拿了下来,他慌里慌张的还以为自己把它弄坏了,随即就联想到了用途,把它扣在头上甩来甩去,像是几十年前的传统舞狮。
他太喜欢这顶假发了,上面有第一次见到傅澄澄时闻到的那种美好的味道。
假发时不时蹭到宋海司的脖子,他有点痒,就别开脸,刚好看到了床上摆着一套叠好的制服。
原来制服和被子已经先送到了。
他抬手扯下温故手里的假发:“去洗澡,然后换衣服。”
“洗澡?”温故左右看看,“附近有河吗?”
“过来。”
宋海司给他介绍了浴室,先是水龙头和冲水马桶,然后仔细教他淋浴的使用方法。
温故仰头,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花洒落下来的水帘,雀跃不已,连鼻梁上那条小小的伤疤都变得愈发灵动了。
“你是要帮我浇水了吗?”
“……”
“那来吧!”温故已经一把扯下了自己破破烂烂的上衣,又麻利地脱下宽松的裤子,还没等宋海司解释,他身体所有部位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里,皮肤淋上晶莹水珠,在惨白的节能灯下显得耀眼。
他的表情毫不做作,让宋海司不愿意表现出任何正常人该有的闪躲,他觉得,哪怕只有一点点,都是对这少年的纯良天性的亵渎。
他拿下花洒帮他冲水,指尖碰上他的背,看到他明显瑟缩了一下。
宋海司收回手:“很凉?”
“嗯……没关系,水是温的,而且我以前都用冰水洗澡,不怕。”温故动了动肩膀,示意他可以继续,“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没什么,就是该补充热量了。”宋海司说着,把手重新搭在他背上。
氤氲着热气的水落在肩头,溅起迷蒙的水雾,也把宋海司的衣服打湿了少许。
修长的手指贴在单薄却有力的肩胛骨上,沿着腰背上清晰的肌理把水珠一路下引,把他身上战斗时留下的污秽痕迹彻底冲进下水道。
水流冲刷下的皮肤微微泛红且柔软,看着美好的身体在自己手下重新变得光滑白皙,他突然产生了跟以往都不一样的成就感,直抵灵魂深处的充实。
温故回过头,乌黑的头发服帖在耳后,显得异常乖巧。
“要不要我把翅膀亮出来,浇浇水?”
“……可以。”
宋海司再次近距离目睹了他的战斗姿态,脸上的荆棘图腾把他衬托得像是古代神话中的战天使。
等所有枝条和藤蔓都被洗的发亮时,温故兴奋地摇晃着背上的枝条,张牙舞爪地像只八爪鱼:“好像真的长出来了一点哎!”
“嗯。”宋海司顿了顿,在他回过头时提前转身,“以后可以自己洗,但要注意,为节约资源,主城规定淋浴一周只能用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