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额头上出现一条裂痕,脸上探出几个小小的尖,又慢慢抽芽,变长……
错位的骨骼慢慢恢复原位,被刺破的皮肤僵硬泛白,从脖颈开始,皮肤隐隐变成绿色,四肢慢慢硬化成纤维,凝成脉络清晰的表皮。
不是所有的污染物都有资格污染其他物种,这只食人花就是百里挑一的那一个,很不幸,张尧被它污染了,转化时间临近,他即将变成污染物。
看起来,将是失去人类特征的污染物。
在体内污染能量的支撑下,张尧反倒清醒了一些,他对身体的变化感到惊恐,即使看不见,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过往的经历一一浮现在他面前,真实的,虚假的,无数混乱的意识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
在意识彻底溃散之前,他拼尽所有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个完整的词:“不要,不要变成怪物,总巡查……帮我……”
毫不犹豫的,宋海司掏出枪指住他的头。
“总巡查……”奚风光下意识想要阻止,又停住了,因为他看到手丨枪保险打开的声音传出后,张尧疯狂的表情出现一丝释然。
张尧从巡查处成立开始就一直跟在宋海司身边,一直把守护人类、清理污染物当成毕生目标,这样一位战士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杀死他是最好的结果。
宋海司顿了两秒,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可还没等扣下,不知从哪伸来两条柔软的藤蔓,“刷”地一下就缠住了张尧的脖子,藤蔓尖端狠狠刺进他的颈部皮肤里。
随着张尧一声痛苦呜咽,宋海司枪口一转,指向几步外的温故,低喝:“你干什么?”
温故抹掉下巴上沾到的食人花白色汁液,无辜地说:“污染他。”
“停下!”宋海司冷声命令,却不知道为什么,扳机怎么也扣不下去。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温故看得出他很生气,又不太理解他为什么生气,弱弱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死他?让他像我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他的话让周围的巡查员们全都陷入沉默,包括要冲上来跟他拼命的奚风光。
刚才还躺在地上抽搐不止的张尧垂死病中惊坐起,中气十足地大叫一声:“真的可以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缓缓转向他。
继续沉默。
张尧变回了原先的人形,身上恐怖的伤痕也消失了,而且跟污染源携带者温故一样,从表面看不出任何污染物的特征,就那么恢复了原先生龙活虎的样子。
奚风光愣了几秒,用力搂住张尧的肩膀,又哭又笑,其他巡查员也一起围上来。
“卧槽,卧槽,真的!”
“张哥,感觉怎么样?”
“以后就要接受我们的监管了,开心不?”
奚风光想起来什么,仔细打量他,想到巡查处掌握的人类变异过程,问:“疼吗?”
张尧摇摇头。
“冷还是热?”
张尧还是摇头。
起初确实是很热,也疼,加上之前皮肤和肌肉被食人花液腐蚀,浑身就像是被拆散了,可后来被温故的藤蔓刺中,一股凉意传遍全身,再往后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所有人都松口气,宋海司也收起枪。
不管怎么说,张尧活过来了,没变成失去理智的污染物,温故救了他一命。
他走到温故面前,这才发现他的翅膀只剩下半边。
刚刚的最后时刻,他没法减缓自己的下落趋势,掉进花苞里,在食人花倒地的同时,他不可避免地被花瓣上密密麻麻的牙齿咬了一口,掉了半边翅膀。
宋海司拍拍他缺少翅膀的那半边肩膀,问:“没事吧?”
温故显得很沮丧,嘴巴微微鼓起,这使他浅色的唇瓣显得异常柔软。
宋海司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问:“怎么了?”
“我……这些藤蔓长了好久……我花了好久好久好久才把它们编成翅膀的形状……”温故咕哝着,带着哭腔。
如果刚才他不是一下子干掉了起码A级的污染物,那宋海司说不定还真被他这副又软又糯的样子给骗到了。
他发出一个很轻的笑音,在他断掉的翅膀根儿上摸了摸:“没关系,回去给你多浇水,很快就长出来了。”
温故眨眨眼,开始思考浇水的可行性。
浇水真的会长得快?浇多少水才够?往哪儿浇?
要是眼前这个好看的人类能亲自给自己浇水的话,那这些问题好像也不是很重要。
温故再次被戴上手铐,这次他有了伴儿——按照规定,张尧也被铐起来,跟他肩并肩地坐在一辆还算完好的越野车里。
宋海司坐在驾驶位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联络支援的队伍跟外勤们会合,一起善后。
他不时从后视镜看后座上的温故,看他总是弯腰,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于是在他又一次弯下腰的时候,抽空回头看了一眼。
温故在挠脚丫,虽然脚底沾上了点枯枝和泥土,却看起来更显白嫩,皮肤有点泛红,应该是痒。
等挂断电话,他问:“脚怎么了?”
温故表情纠结:“踩到粘液了,它真毒,它不善良,我讨厌它!”
对于食人花的毒,张尧感同身受地点点头,刚才被腐蚀的疼痛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需要处理吗?”
温故想了想,慢吞吞地说:“要是你帮我解开的话,会好的快一点。”
宋海司二话不说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车子蹿了出去。
在评估前,温故仍然是他们的头号防范对象,刚刚温故的表现告诫他,他绝不该冒第二次险。
去泰川的路程不近,宋海司很沉默,车里一路上都充斥着张尧的声音。
宋海司看起来心情不错,而张尧的心情从来都比他好那么一点点,今天也不例外,所以,他在宋海司的柔和目光中笑的好大声。
“温故,你刚才说,我能像你一样活着?”
“嗯。”
不是很明显了吗?
“那我也能像你一样强大对不对?”
“那要看你自己。”
这个人想的有点多。
“哦……那你经常污染别的生物吗?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你是第一个。”
我看起来像很闲吗?
“你是被什么东西污染的?上古神树吗?”
“我生下来就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故觉得前面正在专心开夜路的宋海司好像从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两个人视线短暂地撞了一下,温故垂下眼睛。
又是这种审视的眼神,现在他确信,宋海司是个不善良的人类。
他转头看向一脸唏嘘的张尧:“该我问问题了,可以吗?”
张尧疯狂点头:“大哥问!”
温故认真请教:“大哥是谁?”
“……”张尧想了想,严谨地回答,“对你的尊称。”
“尊称吗?”温故清澈的眼睛眯起来,里面好似缀满了闪亮的星辰,“你可真善良,再叫一声!”
“大哥!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温故的表情像是一只吃到小鱼干的猫,宋海司从后视镜看到,嘴角隐蔽抽搐了一下。
“你们的衣服上为什么有蒲公英?”
“啊,大哥你说这个,这是假的啊!”
张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制服外套,有点紧绷,是奚风光借给他的,他自己那件早就没眼看了。
他用指尖点了点雪白的蒲公英,用力拍打两下,伞状的蒲公英种子并没有因此飞起来。
“这是我们巡查处的标志,象征着顽强、希望、生生不息。”
“哦,是吗……”温故有点失望。
竟然还有听起来很厉害的象征意义,那肯定是巧合吧。
他丧失了兴致,现在唯一能打动他的,就只剩下对城市的憧憬了。
突然不想聊天了,就窝在座椅上,眼皮开始打架。
夜深了。
跟污染区不同,这里的夜空十分干净,繁星闪烁,月亮又大又圆,清新的空气让他每个毛孔都很舒服。
清晨,第一缕晨曦照亮天际时,他们到达了城市大门。
车子停在哨卡前,温故的睫毛动了动,醒了。
他听到车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总巡查,您辛苦了!”
接着是宋海司沉稳冷淡的声音:“辛苦。”
应该是在打招呼吧?
温故意识到,人类打招呼的方式跟妈妈说的并不一样,他还没从他们嘴里听过“你好”。
难怪那天第一次隔着“墙”见面,自己对他们说你好,他们不爱搭理自己。
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探头往外看,发现宋海司正跟一个穿着褐色衣服的人低声谈话,那个人身上有一个红色的“x”标志。
以前,温故在污染区某处废墟里看到过这个图案,在一个箱子上,里面有很多圆圆扁扁的小球,苦的,不好吃,他不小心吃了一大把,吐了好久。
基因检测部门负责人高风昨天半夜接到宋海司的电话,天不亮就在城外的基因检测站等着了。
昨天巡查处在雪瑞山遭遇污染潮的消息,让所有知情人都捏了把汗。
自从“墙”出现后,已经二十年没有污染潮了,人们几乎淡忘了那种被逼到死路的绝望。
宋海司高冷,高风曾当面表示讨厌他的装,所以不喜欢跟他说话,按张尧的话说,两人碰面属于是上了双重DEBUFF,如无需要,能演一整天默剧。
今天,高风却破天荒问候宋海司:“没事吧?”
宋海司点头:“没事。”
高风觉得不可能没事:“你没戴手套。”
被洞悉的宋海司挑挑眉,懒得解释,指指车里:“两个人,开始吧。”
恰好,温故探出头。
高风看过去,刚好看到一张纯真温和的光滑小脸,忍不住“啧”了一声,质疑:“这是污染物?”
“别小瞧他。”宋海司拉开车门,挑着锋利的眉毛示意温故下车,身体若有若无挡住高风的视线,“有抗毒素的药剂吗?借一瓶。”
高风跟手下要了瓶抗毒药剂,然后就目送宋总巡查官走到少年面前。
宋海司蹲下看温故光着的脚,又不放心地在柔软的脚背上按了按,发现确实没什么异常,还是坚持把抗毒素药剂给他灌了进去,苦的他五官都皱成一团。
这场面可太稀奇了!
高风打量了一下瘦巴巴的少年,随手拿起登记台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边摇头,一边吹出一股热气。
水有点烫,他好不容易才喝进去一口,可在看到车里下来的第二个人时,这口水差点又喷出来。
那是巡查处的首席巡查员张尧,宋海司的得力干将,关键是,他戴着手铐。
“你也被污染了?”
“啊……”张尧羞愧地低下头,后来一想,自己有什么可羞愧的?凭什么一副质问叛徒的口气?于是高高昂起下巴,“对!”
“今后打算干什么?要不要来我们基因检测处帮忙?”高风急不可耐地抛出橄榄枝。
他早就对张尧发出过邀请,只是他一直没答应。
张尧哽住了,经过高处长的提醒,他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他以后不能再在巡查处担任职务了!
统治区有几个重要部门是不允许招纳被污染者的,其中一个就是污染巡查处。
“高处,你这是在当面挖墙脚?”宋海司冷冷的声音传来。
“……咳,开始检测。”高风转身进了那间尖顶屋子。
挖墙脚这种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一大早,城门外的基因检测站就有几个人在排队,他们都是巡查处的各个小队筛选后带回主城的,正在等待检测或是检测结果。
根据《污染物管理条例》,被污染者通过污染值测试,基因检测,认知测试和抗压测试,最终被分三类。
第一,失智变异人,身体和意识全被污染,看不出人类特征的被污染者,统治区拒绝承认其人类的身份,视为完全形态的污染物,但碍于人道主义,会从“门”扔进污染区放生。
第二,有智慧的变异人,被污染,但仍然保留人类的意识和行为模式,但没能全部通过四项测试,会被戴上控制污染能量的颈环,送往外城生活。
第三,通过四项测试的被污染者,可以在主城正常生活,但决不能使用污染能量,如果被检测到,会立刻被戴上颈环,驱逐至外城。
可以说,基因检测站是进入主城的最重要一道关卡。
之前已经通过了污染值测试的温故乖乖跟在宋海司身后,看他一一跟外勤小队的下属们打招呼,记下了几种打招呼方式,比如“好久不见”、“辛苦了”和“早上好”,还有他熟悉的“你好”。
走进基因检测站,里面的各种检测仪器更是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环视周围,眼睛亮晶晶的。
高风递出来一张登记表,宋海司看了懵懵懂懂的温故一眼,主动接过来,按在桌上填上温故的名字,又在“污染值”一项填了个数字。
高风喝水的间隙瞥了一眼,水再次喷出来:“写错了。”
宋海司在数字后面的格子潇洒地签下自己的大名:“没错,一万五。”
高风的眼睛瞪起来了,他以为对方在跟自己开玩笑,但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宋总巡查官从不开玩笑。
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温故认真的声音响起:“大哥,是15504。”
在场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发现他视线的焦点居然是巡查处的宋总巡查官。
高风顿了顿,问宋海司:“你弟弟?”
宋海司的面部肌肉抽搐一下,差点破防。
刚刚自己做好登记的张尧刚好走进来,见到这一幕,又悄悄退了出去。
基因检测,主要是检测被污染者体内特有的β细胞,综合分析β细胞的稳定程度和数量,达到一定标准才算过关。
还有一个关键指标:就是是否为污染源携带者。
温故对基因检测站的一切都很好奇,东看西看,可能因为刚才那一声“大哥”,检测组的工作人员都没阻拦他,反倒对这个外形上一点也看不出是污染物的漂亮孩子感到相当好奇,总是在工作间隙偷偷看他。
看总巡查没有找人算账的意思,张尧就溜进来陪温故参观,是为了帮他讲解,也是怕他闯祸,毕竟监测站的仪器都很珍贵,以现在的制造业水平,拼凑出一套要耗费不少精力。
半小时后,高风看着手里的报告,陷入沉思。
宋海司亲眼看着高风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变成了长条苦瓜脸,下意识看了不远处的温故一眼。
“怎么了?”
“你知道β细胞吧?”
“当然。”
“太多了,太多了……”
高风走向室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点烟,一边不停念叨着“太多了”,一边递给宋海司一根,被他推了回去。
“什么太多了?β细胞?”
“嗯。”
“那意味着什么?”
“不确定。”
“不确定?”宋海司对基因检测处的水平表示质疑,“参考以前的数据不能给出结论?”
高风用力吸了一口烟,整个人沧桑了好几岁:“比记录中最高的还高十几倍,以前的还有什么参考价值?”
宋海司:“……”
高风吐出嘴里的烟,舔了下嘴唇上的裂口:“记录里最高的是个S级,污染值9900,你记得吧?那个长着人头的八爪鱼,被军方全火力处决了,炮轰了一整天才死透,它的β细胞个数51,活跃度6级。”
“记得。”
八爪鱼编号S431,属于失智的人类被污染者,没有主动攻击性,却有很强的再生能力,而且是污染源携带者,为了防止更多人被它污染,统治者决定放弃活体研究,亲自下令处决。
当初为了围剿它,巡查处牺牲了十几名巡查员,军方有一支三十人小队直接被断掉的庞大触手碾死,损失十分惨重,他怎么可能忘。
“你弟弟体内的β细胞,每立方毫米987个。”高风一字一句,郑重得像是在对统治者作报告。
烟气迷蒙中,宋海司后退一步,无视他给自己强塞了个弟弟,沉默。
明明是将近二十倍,高风刚才的话说得很客气了。
透过检测站的窗户,高风看到温故正踮着脚看显微镜,浑身上下都写着求知欲。
他摇摇头:“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是污染物?第一眼看到他,我还以为你们抓错人了,我说总巡查,他没有变异特征,有什么能力吗?”
宋海司看了他一眼:“他能主动污染张尧,够了么?”
高风:“……”
检测结果表明,这孩子是污染源携带者,污染值为15504、β细胞个数987的污染源携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