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巡查,污染潮的来源没有追查到,但可以确定,跟‘墙’无关。”
“总巡查,弹药和装备确实巨大,我们装备组快空了,今天去军备处去申请物资,麻烦您签个字。”
总巡查,总巡查,总巡查……
温故满耳朵都是这个称呼,而且他们说话太快,他往往会因为琢磨前一句的意思而漏听后一句,最后全线崩盘,再往后,他一直陷在“我是谁,我在哪,什么时候轮到我”的混乱思绪中。
他觉得,如果自己坐在宋海司的位置,可能会疯。
但刚刚受过伤的宋海司却丝毫没有吃力的表现,甚至在签署文件的间歇抽空撩了他一眼,问:“办好了吗?”
温故瞬间昂首挺胸地从两个人中间挤到最前面,把手里的纸“刷”地横向展开,好像小学生在跟家长炫耀学校颁发的奖状。
是治安处统一版式的谅解书。
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宋海司伸出手,温故就把谅解书交给他检查。
可他只是淡淡瞥了右下角的两个签名一眼,就把它压在了手里那叠没签完的文件最下面。
然后,他抬手揉了下鼻子,动作从容而优雅。
他在揉鼻子,可温故能看出,他在笑。
他一定是在笑!
虽然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可他就是能感觉到,他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
加上之前反复思考的结果,温故几乎能断定,他真的在耍自己,太让人生气了,他决定撂挑子回污染区去!
宋海司忽然问了句不着边际的话:“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浇水?”
“我……”温故的嚣张气焰顿时被冷冷的声线给浇熄了。
虽然他发现自己藤蔓的生长跟浇水没半点关系,但,人类世界多好啊,有明亮的阳光,宽敞的房子,温暖的被子,美味的食物,干净的水……
这是妈妈一直想重新拥有,却到死都没得到的东西,她的愿望就是让自己过上这样幸福的日子,自己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
而且,还没找到“蒲公英”呢!
罢了,一点小挫折而已!
温故很快跟自己和解了。
他又听宋海司用命令的语气说:“把《条例》背给我听。”
温故:“!”
鸦雀无声的病房里,温故磕磕绊绊地背着《污染物管理条例》,等背完36条的时候,彻底卡壳。
“第,第37条,不得……不得……”
他“不得”了半天,直到周围的巡查员们发出轻笑声,他闭上了嘴,低着头不看宋海司:“后面我还没背。”
宋海司皱眉:“50条而已,这么多天还没背完?”
听起来矛头像是指向温故,可冰冷的灰色眼瞳却在盯着张尧。
张尧锅从天上来,连忙指天发誓:“总巡查,温故大部分字不认识,读起来很吃力,我真是一个字一个字教他呢!”
宋海司沉默几秒,目光转向局促不安的温故,淡淡“嗯”了一声。
温故松了口气:“那我……”
“去城管所报到。”
“啊?”
温故错愕极了,他不敢相信,没背好《条例》而已……
他决定打听清楚:“城管所是干什么的?”
宋海司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继续签文件。
张尧拉起他的胳膊,大声说:“是,总巡查,我这就送他去!”
他拉着温故一路跑下楼,等到了大门口,温故一下甩开他,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叛徒。
“怎么啦?”
“你们不要我了?”
张尧愣了愣,哈哈大笑:“怎么会?《条例》你不是没背下来么,昨天又连续违反了两条,还想轻易蒙混过关?”
温故疑惑:“那要干吗?”
张尧拍拍他的肩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半小时后,温故得到一根扫帚。
作为违反《条例》的惩罚,他要参加为期三天的社会劳动,刚刚被城管所负责人安排来打扫街道。
温故渐渐抛弃掉一切不快。
这不比在屋子里背东西新鲜多了?看看周围这些欢声笑语的人,远处层层叠叠的旧世建筑,身边香喷喷的食物和奇奇怪怪的交通工具……
能融入人类社会,不要太快乐!
可几分钟后,他就快乐不起来了。
起初,路人们还只是远远打量他,可渐渐地,他们就像是发现了面包渣的大群鸽子,呼啦啦围拢到他身边。
“这不是昨天新闻上那个?”
“对对对!”
“这是干嘛呢?巡查处服务大众到这个程度了吗?那我可要写表扬信了!”
“什么呀!你不知道污染物违反管理条例是要参与社会劳动的吗?这家伙是污染物,肯定犯事儿了啊!”
“才第一天就犯事?巡查处到底有谱没谱?不搞岗前培训的吗?”
“这样的污染物真适合掌握管理权,在主城当巡查员?”
温故羞愧地低下头,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着地面,撩起一阵阵浮灰。
巡查处的名声都够差了……
想到这里,感觉自己拉低了巡查处口碑的温故恨不得立刻丢开扫帚,跑回污染区,缩进徐西霜的地洞里去。
“哎!你连扫地都不会吗?这样不是越扫越脏?”有人开始指责温故。
“他污染区出来的,你指望他智商多高呢?”有人开始帮腔。
周围传来几声奚落和嘲笑,温故皱起眉。
不善良,讨厌!
他恶向胆边生,心里快速回忆了一遍37条之前的条例内容,确认无误后,把手里的扫帚乱七八糟地一通扫,半条街上都飘浮起黄乎乎的沙尘。
周围瞬间没了人。
温故拖着扫帚,气鼓鼓地朝人群的反方向走去,街心地带就只剩下面包店老板在破口大骂。
温故垂头丧气地走到个没人的角落,把扫帚丢在一边,靠着墙缓缓坐下。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心里委屈极了。
自己已经尽量在融入了,为什么还是……
他呆呆盯着自己的鞋面。
人类世界真的那么好吗?好像也没有。
来到之后,他见过很多不善良的人,当然,也有善良的,污染区的污染物也同样有善良的和不善良的,所以,污染区和统治区真的有区别吗?
宋海司为什么要处处刁难自己?他是不是……讨厌自己?
想了半天,最后的结论好像是“是”。
第一次见面,他说了“你好”,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后来,因为污染了张尧,他又用枪指着他,再后来,强行让他成为巡查员,总是一副“我说的算”的样子,现在就因为他没好好完成他的要求,就罚他出来丢人,对了,之前他的下属们在病房嘲笑他,他……一定也想和他们一起嘲笑!
温故越想越生气。
他要是讨厌自己,嫌弃自己是个污染物的话,为什么不当时就把自己丢回污染区呢?
他是在针对自己吗?
可是,他会亲手给自己浇水,还让张尧给自己做好吃的……
到底为什么?因为自己害他受了伤?
他陷入纠结中。
算了,不管为什么,如果这点事都做不好,那不就等于承认了他对自己的印象——什么都做不好!
想到这里,温故站起来,转头向巷子深处看去。
巷子的尽头是个死胡同,里面散发出不太明显的馊臭,是附近居民统一存放垃圾的地方,每天晚上才有专门的车子过来收垃圾,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温故暂时不想见人,打算从这里开始练练扫地技术,省得再被人嘲笑。
往里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了。
刺鼻的垃圾味充斥在他鼻端,但除此之外,中间似乎还掺杂着那种熟悉的、属于低级污染物独有的膻腥——它们总是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污染能量外溢,而散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
只不过,这次的味道微弱得几乎闻不到。
他清澈的眼睛缓缓打量四周,从低矮的墙头,到长着斑驳青苔的墙面,再到污水横流的墙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团破布上。
那好像是一件衣服,因为他看到了卷在一起的布料上,露出来一片领子和一半袖子,在布料的边缘,还浸了一小块干涸的血,颜色很深。
他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在污染区,他根本不会为这点怪异而停留,可这里是统治区的城市,而他是污染巡查员。
他横过扫帚,用包了铁皮的坚硬长把挑开破布,“咕噜”,一只断手滚落出来。
没有任何血色,断口整齐,表面看上去是一只人类的手,但他确定那不是人类的手,因为他是比所有污染物都要强大的S级。
按照规定,应该叫张尧或者巡查处的其他什么人过来处理,但他还没有通讯器。
于是,作为一名未来的污染巡查员,他尽职尽责地把断手包回衣服里,单手提着去找他的直接负责人,没忘记把扫帚也拖走。
被分配打扫的地方离医院不算远,十几分钟后,他上到二楼特护单人病房,直接推门而入。
刚刚那些巡查员都已经散了,还带走了繁缛的文件,这会儿的病房才像是真正的病房,床头小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两朵叫不出名字的花,旁边有个小小的果篮,里面装着几个圆圆的果子,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温故没闻过的淡淡甜香味。
温故看到宋海司手里捧着个透明盒子,里面装着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上面覆着白白的雪,从被勺子挖开的那一角看,里面是黄白相间的瓤子,应该是食物。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包,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煞风景。
宋海司放下手里的小勺子:“下次记得敲门。”
接着,他目光下移,看到他手里的扫帚和布包,嘴角动了动:“有事?”
“嗯,我打扫街道的时候捡到了东西。”
“什么东西?”
“你真的要看?”
宋海司扬了扬眉毛。
布包被打开,他淡淡一扫,眉毛扬得更高了,形成了很锋利的形状。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直接交给治安处。”
“治安处也管这个?”
宋海司又看了布包里的东西一眼,确认那是一只人类的手,但他觉得,他话里有话。
“这只手有什么特别吗?”
“这只手的主人被污染了。”
“主城有四分之一的人都被污染了。”
“……”温故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才能说明白。
宋海司呼出一口气:“好了,我知道了,把它放下,我联络治安处。”
“他们会追查下去吗?”
“会,我们也会,联合调查。”
温故心满意足,又因为气还没消,不想跟他多待一分钟。
“那我回去继续打扫了。”
“等等。”在温故出门前,宋海司突然喊住他。
温故回头:“还有事吗?”
宋海司看了看手里的蛋糕,眼底快速划过一抹遗憾。
“蛋糕我还没碰过,你不嫌弃就拿去吃。”他顿了顿,“嫌弃的话就帮我扔垃圾桶。”
温故疑惑:“你为什么不吃了?”
接着,他看到微敞的病号服领口,宋海司的喉结飞快滑动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空气。
“没胃口。”他下意识斜了地上的布包一眼。
“哦,好。”温故接过蛋糕盒子,转身出门。
在护士惊讶的目光中,温故提着长扫帚、托着蛋糕盒子走到公共垃圾桶边,盯着里面看了半天。
里面有破破烂烂的包装袋,黏糊糊的食物残渣,团成球的废纸,漏洞的脏袜子……
怎么看,都不该是这个漂亮的食物该去的地方。
另外一个选项呢?
不不不,他可不想吃宋海司吃过的东西。
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护士小跑过来:“你要做什么?”
温故擎起蛋糕示意:“扔东西。”
护士瞪大了眼睛,用整条走廊都能听到的音量咆哮:“你要把它扔掉?你不知道它多贵吗?”
“啊?”温故真想象不出食物能有多贵,只好解释,“是别人拜托我扔的。”
“那个人是想害死你吧?你们总巡查就在这层,他出了名的讨厌浪费食物!他要是知道一定狠狠骂你!”护士神色夸张地警告,“而且,有一个罪名是浪费物资罪,你忘了?”
温故:“。”
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差点掉坑?
医院林荫路的长椅上,温故盯着盒子里破了一角的蛋糕。
被挖掉的那角安静躺在盒子底部,像是脱离母体的孩子,他至今无法理解人类吃食物要用工具分割这件事。
他尝试着用指尖戳了一下,软绵绵的,白色奶油粘到手上一点,被他下意识用舌尖舔掉。
他眼睛一亮,再无犹豫地拿起小勺子,把宋海司挖下来的那角蛋糕填进嘴里。
那种味道深深植根于他的心底,那甜腻的、清新的、香喷喷的味道,他很喜欢。
把蛋糕一口一口吃完,温故仰靠在椅背上,双臂舒展,甜食中的某些成分短暂地让他的身体变得慵懒,索性就好好享受了一番午后阳光。
主城上空也有罩子,但比污染区可好太多了,起码,这里的太阳是温暖的。
强烈的阳光下,他眯起眼,眼睑不能遮挡全部的光亮,长长的睫毛不时颤啊颤的,在眼尾处投下小小的一条阴影。
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地上投下的光斑随之欢快跃动,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两辆汽车开进医院,停在主楼前,温故睁眼望过去,看到几个身穿治安处制服的人走进大楼,面色凝重。
他握紧手里的扫帚,不想管其他的了,反正跟他无关,他现在的战场在街道上。
和阳光一样,野外的风沙和雾霾只能从保护罩渗透进来很少一部分,街道上只偶尔会有人们随手丢弃的垃圾,最难办的是怎么扫都扫不完的白色花瓣——太多了,扫完一层又落一层。
下午,街上行人不多,温故终于能安安心心打扫一会儿。
在他打扫过上午被围观的那个地方时,面包店老板“砰”的一下关上店门,怨愤的目光隔着橱窗玻璃透出来。
温故茫然地回望过去,刚好跟他的视线碰在一起,随即,又落在橱窗里的一排花花绿绿的展品上。
眼睛亮了。
橱窗的架子有四排,是很干净的不锈钢货架,其中三排摆着各种温故看不懂的食物,但最上面那排他认得,因为他刚刚吃过,那是一片颜色鲜亮、看起来绵软香滑的小蛋糕,就是颜色稍有差别。
“哇!”温故吞了吞口水,脸都快被橱窗玻璃挤变形了。
面包店老板脸都绿了,从上面敲了敲,用力挥手示意他走开。
温故指了指蛋糕,又指了指自己,老板就打开上方的小窗,没好气地问:“干什么?”
“我想要这个。”温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礼貌,隔着玻璃指了指白色那块。
“需要订做,那些只是模型。”老板顿了顿,“200块,先付钱。”
温故眨眨眼,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得到过所谓的“货币”。
“我……没钱。”
“没钱吃个屁!”
老板暴怒,觉得这家伙是故意捣乱,要不是他穿着巡查处的制服,他差点就要报告给治安处了。
“可是我想吃……”温故委屈,但也知道付钱买东西是人类世界的规则,就改口,“算了,等我发了薪水再买吧!”
听张尧说,巡查处每个月都会发薪水。
老板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把橱窗关上,回去跟店里坐着的人继续聊天。
远处有两辆车鸣着警笛飞驰过来,前面是治安处的一辆车,后面跟着巡查处的。
“温故——”张尧降下车窗,一边开车,一边跟他招手,“加油!”
温故没好气地冲他挥了挥扫帚,看着他们的车子消失在发现断手的那个街角,才收回视线。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小蛋糕,继续回去扫地。
傍晚五点,西方天空绚红,温故伸了个懒腰,下班。
正当他要往家的方向走时,一个年轻男人来到他面前:“你好,温故。”
温故不认识这个人,不过他喜欢他披在肩头的栗色长卷发,再加上他碧绿眼瞳里的温和目光,让他对这个陌生人好感度直线上升。
巡查处内网上前阵子都在八卦,说温故当时是被宋海司给迷住才主动投降的,因为当时他打量宋总巡查官的目光,像是恶狼见到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羚羊,想一口吞了。
德维特感觉眼前的小家伙像是要对自己流口水,心想传说没错,他还真是个颜狗。
温故还不知道他对人类的美好愿景被歪曲成这样,当然,颜值是美好愿景的增分项,比如宋海司,比如眼前的陌生人。
他问:“你认识我?”
德维特微笑:“我叫德维特,刚刚在面包店里看到你,你是不是想吃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