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刹车不及时,一头栽到墙上,立刻转身举起匕首,看向宋海司的目光杀气腾腾。
温故很难想象,一个人类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同类,比污染物还充满恶意。
宋海司暗中捏住口袋里的电网发射器,这是针对最近城中异变的被污染者增多,巡查处下午才刚刚配发的。
温柔宁静的初夏,刀锋却反射出凛冽寒光。
为什么有人要杀宋海司?
温故不明白,但脑子里一浮现出宋海司受伤或死亡的样子,他就浑身难受。
几乎是本能地,两根柔软的藤蔓自他背上抽出,锐利的尖端刺破厚实的制服,闪电般冲向袭击者的心脏,空气仿佛都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对待普通人类,甚至不需要他进入完整的战斗姿态。
可是,两根气势汹汹的藤蔓却突然停住了,它们重新恢复柔软,无力地垂下去,顺着挡在袭击者面前的宋海司的背滑落至地面,又被主人收回身体里。
“啪嗒”,宋海司握在手里的电网发射器掉在地上。
眼前的一幕让温故十分茫然,眼睛睁得大大的。
宋海司正单手按着袭击者的头,留给温故一个背影,那个背影太过挺拔,把袭击者整个护在了胸前。
那是个绝对的保护动作,如果不是温故反应够快,他一定会被刺穿,也许还会被污染。
袭击者也愣住了,茫然抬头看向宋海司的脸,他跟他对视着,看不出一点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他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双手被烫到了一样松开刀柄,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双手抖的厉害,上面浸满了总巡查官的血。
“为什么……”他哑着嗓子,瞳孔发颤,声音几不可闻。
为什么?
温故也想问为什么,他回忆了刚刚看到的——在他的藤蔓撕破衣服的刹那,宋海司似乎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按下袭击者的头,身体扭转了个角度挡在他们中间,而那时,袭击者正握着刀冲向他。
还没等他问为什么,就听到宋海司姿势不变地说:“联络奚风光,叫治安处来抓人。”
温故不情不愿地从系统中找到奚风光的号码拨了过去。
仔细说明情况后,他呼了口气,接着不舒服地皱起眉——他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血腥味。
不详的预感瞬间把他给笼罩了。
缓缓抬眼,就看到宋海司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了脏兮兮的墙上,一手捂着侧腹,正有血从他指缝间溢出来,他的个子很高,对面的墙头挡不住照向他身上的月光、和被月光映得惨白的那张脸。
那是失去血色的惨白,让温故联想到之前在极北的雪地里刨出来的一颗人类头颅,脸、脖子、连嘴唇都是白的。
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宋海司的话顿了一下,感觉这小家伙另类的关心突然让他的伤口疼起来了:“只是需要补充点热量,看好他。”
看他好像真的没事,温故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人类的身体也没想象中的那么脆弱,这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吗?
他点头答应,同时问出心里的疑惑:“你为什么要挡着我?”
宋海司看了他几秒:“《污染物管理条例》第37条,不得以任何方式伤害平民。”
“可是他要杀……”
“再有一次,立刻滚回污染区去!”
他是说真的,他的语气太严肃了,温故确定,自己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闭上了嘴巴,心里委屈。
自己刚刚才背完第36条啊……
ΖHengLi
要不是硬被他拉出来吃什么饼,那自己这会儿已经能看到37条写的是什么了,他倒怪起自己来了?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宋海司,敢怒不敢言,于是转向袭击的少年,再次伸出藤蔓,在对方足以震撼漫漫长夜的惊叫声中,把他捆了个结实。
宋海司的声音再次沙哑地响起:“第36条,为免引起恐慌,受管理者不得在主城内暴露出污染物的特征,违反条例者将受到惩罚。”
“哦!嗯?”温故再次转回头看向宋海司,尴尬和愤怒让他涨红了脸。
笨蛋!不是才背完第36条吗!
人类社会的规则真的太复杂,太讨厌了!
听说有人要暗杀他们伟大的总巡查官,奚风光跟张尧火速驱车赶来,首先把一直靠强大意志力保持清醒的宋海司抬上了救护车,又把袭击者交给治安处,最后才推着温故上了巡查处的车,追着救护车的尾气赶往医院。
路上,车里的三个人异常沉默,这让温故有点不安,他开始担心,是不是人类的身体其实真的很脆弱,所以这种程度的伤对他们来说很严重,宋海司快不行了?
他问:“那个,宋海司会不会死?”
“当然不会!”奚风光莫名其妙,但还是拿起了通讯器。
温故的心再次放下了,问:“你们都不问问发生了什么吗?”
张尧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他,嘲笑:“还用问么,又不是第一次了。”
奚风光扭头看了他一眼:“不过,这是总巡查第一次被他们伤到。”
温故低下头,超级心虚。
当时的情况,宋海司其实是有应对措施的,他怀疑自己有添乱的嫌疑,要是他因此受很重的伤,那他要自责好久。
“他们为什么要杀他?”
“是反对派,里面……大多数算是‘墙’的受害者吧!”奚风光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他们从一开始就反对‘墙’的存在,继而攻击巡查处滥权,反正,总巡查说的没错,你没法让所有人都满意你做的,想在巡查处工作,必须坚持住信念。”
“坚持住……信念?”温故重复了一遍,又用其他两个人听不到的音量说,“我好像没什么信念……”
他确实没什么信念。
他出生在污染区,一切行为都只为了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他每天按照妈妈的遗愿在她墓碑前发誓,说自己要保持人类的善良,可人类的生活方式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只在妈妈还活着的时候,从她只言片语的回忆和向往中了解过一些。
他懂什么叫信念。
就好像,妈妈的信念是他们终有一天能离开污染区,徐西霜的信念是他一定能种出甜的苹果,宋海司的信念,是保护所有人类吗?
那自己的信念呢?
他一直憧憬城市,但好像也没那么憧憬,只当做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跟他在妈妈临死前答应她的那几件事没什么区别;
他信了徐西霜的话,一直想吃城市里的烤肉,它确实味道很好,但吃了两天他就发现,腻了;
其他的呢?还有为之奋斗的目标吗?好像……没了?
原来自己真的是个没信念的人。
他开始沮丧了。
奚风光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他松了口气:“总巡查没事,是个很浅的伤口,血流的也不多,只不过他最近太操劳,医生说趁着住院休息,好好补补。”
张尧大笑:“哈哈哈,回头我翻食谱给总巡查加餐,放心,也有你的份儿!”
奚风光头始终看向窗外,闻言清了清嗓子。
窗外一团漆黑,温故猜不到他在看什么,反正,挺专注的。
车子在昏暗的街道上疾驰,很快,车外投来的雪亮灯光让车里也跟着亮堂起来。
他们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大楼前,从一层到三层,每一间屋子都开着灯,不是居民楼用的会让人眼睛疼的新型节能灯,而是几十年前那种很亮的白炽灯。
三个人下了车,急火火地往急诊大门里走,在踏上台阶前,温故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
“我刚想起来,宋海司……哦,总巡查说,让我背熟《污染物管理条例》再去见他,而且我还要到拘押所去,跟那个袭击他的人道歉……”
“道歉?”张尧当场炸毛,“跟他道歉?你疯了?”
“是总巡查的命令。”温故咬了下嘴唇,“他说我违规了,必须受到惩罚,除非得到被害者的原谅。”
张尧愤愤不平:“被害者?他倒成被害者了?我跟你一起去,顺便打爆他的脑袋!”
“哦,那你进去问问总巡查,看他同意我们一起去不。”
“……”
张尧秒怂。
迟钝如温故都看出来他不敢去找宋海司,于是体贴地问:“要不,我道歉完之后,替你打爆他的脑袋?”
奚风光终于没憋住,笑喷了。
温故都朝行政中心方向走得没影儿了,张尧还在愤愤不平。
“总巡查什么意思啊?为什么让小家伙去道歉?太惯着那些反对派了吧?”
“你傍晚没看新闻么?”
“看了啊,怎么了?”
“你打算明天让他再上一次新闻?”
“上就上……呗……啊!”
张尧悻悻地闭上了嘴。
他只是粗神经,不是真傻。
今天要是总巡查没干预,明天的新闻标题说不定就是“新晋巡查员温故当街行凶杀死平民”、“污染物不可靠,反对新招募政策”、“污染物滚回污染区”之类的。
一身冷汗。
现在他只祈祷,温故不要真的替他打爆混蛋袭击者的脑袋。
第15章
巨大的徽记高悬在楼顶,它的构造很奇特,下半部分像是一只飞行的蝙蝠正面,而扬起的两片翅膀拥着一颗发光的星。
即便是夜晚,治安处也维持着统治区的威严。
走廊上,值班的工作人员不时走动,丝毫看不出疲倦。
一男一女两名值班员借着接待台的遮挡窃窃私语,不时探头看一眼坐在联排座椅上的温故,然后继续窃窃私语。
听说袭击者还在审讯室里,温故就坐在大厅里等,表情十分僵硬。
他不停给自己打气。
跟袭击者道个歉就可以,没什么难的,只要获得他的原谅,就可以去见宋海司了!
对于他来说,好看的人多看一眼都是赚到!
“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温和的声音从身后的座位上传来,温故这才注意到等待区还有其他人。
他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军装的年轻人正冲他微笑。
他肩章上的图案是一条横线贯穿两条竖线,温故在张尧借给他的“资料库”中看到过军衔相关,立刻友好地打招呼:“你好,中尉。”
本来,年轻中尉只是觉得他不断纠结变化的表情很奇怪,这会儿才注意到他衣领上的蒲公英标识:“你是巡查处的人?”
“嗯。”
非正式,但也算吧?
对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点不自然:“你是为时煜的事来的吗?”
温故眨眨眼:“谁是时煜?”
“啊,不好意思。”年轻中尉绕到他相隔一个座位的椅子上坐下,“我叫白时棠,今天刺伤宋总巡查官的是我弟弟白时煜,他太不懂事了!”
他冲温故伸出手:“请您原谅,也请您帮忙向总巡查转达我真挚的歉意,明天我一定去医院探望他!”
温故愣了几秒,才想到他应该跟对方握手,等碰触到对方掌心时,又想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我不是……你误会了,我是来请求你弟弟的原谅的,我当时可能吓到他了。”
“吓到?他怎么可能被吓到,他胆子大得很。”白时棠显得很无奈,“是我没管教好他,我们父母前些年都被……唉,那时候时煜还小,而我这些年一直在R城驻防,他一个人在主城生活,被一些激进分子带坏了,今天刚好轮到我探亲,才一到家就接到治安处的讯息,真是的,太抱歉了!”
温故十分好奇他们的父母怎么了,他对人类欲言又止的那些话实在是猜不透。
不过总的来说,眼前是个善良的人,起码很讲道理,比宋海司讲道理,宋海司那种凶巴巴的人,要不是长得好看,他才不会搭理他!
温故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宋海司已经成为他衡量一个人善良与否的标杆了。
谁让在他心目中,他刚好介于善良和不善良之间的那条线上!
他郁闷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问白时棠:“那你弟弟会原谅我吗?”
“他?”白时棠抬了下帽檐,帽檐底下闪动着困惑的眼神,“做错事的是他,他有什么资格谈原谅?他要是敢再挑事,我一定教训他!”
“不,不用,他能亲口说原谅我就够了!”温故坚持己见。
寂静的走廊里响起几个脚步声,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去,果然是垂头丧气的白时煜,他被两名治安员架着胳膊,手腕上的手铐像是把他的灵魂也铐住了,完全抬不起头。
白时棠赶忙迎上去,跟走前最前面的治安官打招呼:“您好,我是白时煜的哥哥,我得到消息来保释他!”
治安官打量他:“您是一名军方中尉,怎么能让弟弟参加那种反对政权的集会?这对你的仕途……”
“我明白,是我疏于管教,我打算过几天跟户籍管理处提出申请,把他调去R城,好好看着他!”
“你能明白就好。”治安官看了一眼傻站在一旁的温故,“不过保释的话,需要先取得对方当事人的谅解,按理说,刑事案件不可以调解,但对方是宋总巡查官,某些事应该是可以商量的,巡查处的人也在这里,你看他愿不愿意替总巡查出一份谅解书。”
温故:“???”
搞反了吧?!
不过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他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在某些事情上想错了。
难道是被宋海司耍了?
他单纯的小脑袋快要想破了还是没结果,这件事最后以双方互相原谅告终。
临分开前,白时棠带着白时煜再次鞠躬对温故表达歉意,而温故则故作大度地摆摆手,学着刚刚治安官的样子教育白时煜说“以后不要再想着杀别人了,你又没那个本事”,收获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一点也没在意,反而恶作剧似的笑了几声,他发现,白时煜很真实,而且他能感觉出他并不讨厌自己。
可不是嘛,他讨厌的只有宋海司而已!
在哥哥的威逼下,白时煜不情不愿朝温故伸出手,温故就跟他握了握。
白时煜不屑地撇撇嘴,转身吊儿郎当地走了,活脱脱一个叛逆少年。
不过,温故丝毫没受他的影响。
任务完成,东方天际恰好浮现第一抹诱人的粉红,几缕半透明的云霞缓慢从天的一边流淌到另一边。
无人的街道上,温故迈开步子跑向医院,又在护士的警告声中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特护单人病房。
然后,他站在楼梯口,呆住了。
原来他不是第一个到这里的,巡查处的人正捧着本子在病房外排队恭候宋海司起床,一共五个人,说明他起床后起码有五件公务要处理。
张尧和奚风光不是昨天还说让他好好休息吗?巡查处就没别的可以替代他的人了?
见到温故过来,几名同事纷纷侧目,他们都是负责联络和调度的内勤,虽然内网上温故的照片铺天盖地霸版好几天,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污染物同事本尊。
心里明明火大,但独自面对一堆陌生人这件事让他当场缩了,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他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最后选择在队尾的位置坐下——他看家楼下的面包店里,顾客都是这么排队的。
坐在他上一个座位的巡查员好奇地打量他的同时小声打招呼:“温故?你好,我是装备组的瞿盛。”
“哦,你好。”温故用同样的小声打了个招呼,被前面那一排眼睛看得发毛,就把脸转向另一侧的空气,“我叫温故。”
“噗!”瞿盛笑出声。
然后他看到温故的腮帮鼓起来,明显不高兴了。
他逗他:“你也有工作要汇报吗?”
“嗯……”温故捏住口袋里的纸,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有工作汇报。
第16章
半小时后,张尧从病房出来,说总巡查醒了,可以进去汇报,一大群人就呼啦啦一拥而入。
张尧走到温故面前,看了眼还在晃动的病房门,耸耸肩:“把病房住成了会议室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哦。”温故仰靠在椅背上,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吸到一大口消毒水的味道。
“你也一起进去吧,顺便了解一下巡查处的运作。”
温故跟了进去,正好,各个小组的负责人们开始跟宋海司做汇报。
“总巡查,各巡查小队上周收容被污染者共十人,其中两名无异常,资料准备交户籍处,六名不符合主城生活标准,准备遣送外城,其余两人已完全异变,等待转运污染区。”
“总巡查,以上事件,有一半发生在主城,最近主城居民异变频繁,而且事发突然,我们无法及时应对,是否能请求研究所查明原因?”
“总巡查,三天的炮击起到了有效震慑作用,‘墙’附近的污染残留减少了很多,是否继续沿‘墙’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