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儿,他不算文明地把门踹开,双手各端着一杯奶,胳膊上还搭着件外套。
“喏!”他把两杯牛奶都递给宋海司。
宋海司下意识接过,烫手。
牛奶明显又被加热了一次。
温故拿起胳膊上的外套,踮着脚帮他披在肩头,又把牛奶抢回来一杯,生怕他把自己的份也喝了。
他牢记张尧的交待。
张尧说:天冷就让他多穿点衣服,我们平时注意点他的状态就行了。
“晚上有点冷,你要注意保暖啊!”温故昨天听到瞿盛对阮圆婷说过这句话,现学现卖。
宋海司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拉紧外套:“谢谢。”
喝了一小口热牛奶,身体再次变暖了。
温故却把牛奶一饮而尽,嘴唇上方挂着白白的奶花,问:“你去洗澡吗?”
“不急。”他点了点自己的上唇,提醒他。
温故伸出舌尖舔掉奶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他一口一口把牛奶喝光,主动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放在一旁的泳池边沿上。
泳池早就没水了,在他看来,只是个镶满好看石头的大坑。
“这是干什么的?”
“游泳池。”
“游泳……池?”
“城里没有河,人们想游泳只能在游泳池里。”
“哦……”
人类真会玩!温故在心里感叹。
他洗过澡,填饱肚子,仿佛此生再无遗憾了似的伸了个懒腰,然后拉着长音感叹:“啊——这里可真美啊——”
外城的天空没有保护罩,星星又大又亮,今天的夜空中横着一条宁静的银河,像是有人用毛刷蘸着亮晶晶的银粉狠狠刷了一笔似的。
宋海司仰头看了一眼,的确很美,星辰映进他明亮眼眸的场景也很熟悉。
是在奚风光家的露台上,那时没有这么美的夜空,但却有更多人工打造的星星灯,但明显他更喜欢真正的星星。
那天,他才学了点新本事就企图用在他身上,还大言不惭说要勾引他,技巧却拙劣得像是个没学会走路就想跑的孩子。
有点好笑,也有点怀念。
这样暗淡的光线里,温故的面部轮廓变得极为柔和,让宋海司忽略了他是个强大污染物的现实,产生了一种自不量力的保护欲。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他水色的唇,而他也恰巧回头,跟他的视线撞在一处。
从宋海司波澜不动的脸上,温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没空琢磨,因为他发现了更好玩的东西。
“那边是‘墙’吗?”温故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边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淡粉色反光。
宋海司目光掠过他纤细的指尖,朝远方望去:“对。”
“原来从城市就能看到啊……”温故的双眼直直盯着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念叨着,“我就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
说着,当着宋海司的面露出了荆棘和藤蔓,像是褪去了柔软的壳,把最隐秘的内在展示给人。
“那里面有很多东西想吃掉我,可没一个成功的,顶多让我受点皮外伤。”
“它们都害怕‘墙’,但我不怕,我喜欢在到墙边待着,看墙外的东西,那让我感觉自己离人类世界很近,每次靠近‘墙’,我都好像会变得强大一点。”
“其实,污染区也有很有趣的东西,特别是冬天,往远离‘墙’的方向走,有雪山,你一定不喜欢雪山,真的很冷,连污染物进去都会被冻住。”
从下午开始,温故的话就特别多。
很少会有人会在宋海司面前无目的地闲扯,谁都知道宋总巡查官素来雷厉风行,最讨厌人啰嗦,以前,他会听不过三句就冷着脸离开,或者直接训人。
他发现自己今天的耐性出奇的好,而且越来越好,好像偶尔听些没有目的性的废话能让人放松心情。
但当事人的心情跟他正好相反,他越来越委屈,越来越低落,越说声音越小……
“怎么了?”宋海司问。
“我还能回污染区去么?”温故眼眶有点红,“我有点想家,我妈妈一个人在那一定很寂寞……”
宋海司沉默了,过了好半天,抬手拽起他背后一根散在地面的藤蔓。
他的藤蔓已经长到足够粗壮了,只是颜色比另一侧要淡一些,上面冒出几片新鲜的小叶子,很可爱。
温故大惊,泪花硬生生给憋了回去,第一时间承认错误:“对不起!”
不知不觉又露出污染物特征了,但作为一名优秀的巡查员,他不想再去清扫街道了!
不料,宋海司居然笑着冲他轻轻眨了下眼:“放心,不举报你,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藏。”
温故以为自己在做梦,这简直是不可能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他很快接受现实,开心的合不拢嘴:“真的吗?”
“嗯。”宋海司淡淡地应了一声,拇指怜惜地摩挲着藤蔓上的一片嫩叶,“长好了,我帮你编成翅膀吧?”
“好呀!谢谢!”温故兴奋。
温故对宋海司的手艺很不满意,但看出他尽力了。
手指明明那么好看,却一点也不灵活,可惜了!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感恩之心常有,当场提出要给宋海司回报,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回报的,就提议要帮他洗澡。
遭到了很直接的拒绝。
宋海司丢下一句“等我洗好送你回基地”就进了浴室,还把门从里面反锁,让温故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有什么了不起!”他撇撇嘴,无聊地玩起了粗面包。
他用牙签把盘子里的面包一点点分割成两份,再分割成四份,接着是八份,十六份……最后获得了一堆碎渣渣,然后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用牙签在一盘碎渣里戳来戳去。
可能是由于动作太多机械枯燥,上下眼皮激烈地打了会儿架,终于眼睛一闭,睡着了。
浴室里,水声渐止。
宋海司出来时,就看到温故乱蓬蓬的脑袋搁在桌子上,拇指和食指捏着牙签垂在桌边。
他擦着头发走过去,忽然看到距离他脸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放着一堆面包屑,随着他均匀的呼吸,面包屑堆成的小山水土流失严重,凹进去一小块半圆。
他怀疑有面包屑被他吸进鼻子里了,就好笑地把盘子轻轻从他面前挪开,尽量没发出声音。
“温故,回基地了。”他用很低的声音说。
不回答,看来是不想回了,他想。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把人抱到床上,盖了条薄毯子,才退出卧室。
他动作略带僵硬地又翻出一瓶牛奶,加热,倒进杯子,把面包屑倒进去,搅拌,喝光。
浪费物资罪犯一次就够了。
然后他关掉所有灯,到露台上进行了几通计划好的联络,才摸黑回了屋子。
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躺了一下,又坐起来。
舒适是很舒适,那蓬松的坐垫能让他整个人陷在里面,睡在上面肯定能做个好梦。
但有点别扭。
嗯,一定是短了几公分。
沙发就是沙发,怎么能睡人呢?
宋海司不打算委屈自己,抱着浴巾走进卧室,在大床空着的一侧躺下,把浴巾展开,盖在身上。
这张床可比主城家里那张大多了,他们两个在那张床都能挤一晚,今天怎么就不行了?
想着,他侧头看了温故一眼,发现他睡得很香,呼吸时,柔软的唇瓣还微微张着。
宋海司忍住突然冒出来的想咳嗽的感觉,连忙深吸一口气压住,但还是发出了很短促的吭哧声。
他拉起浴巾蒙住自己的头,强迫自己陷入彻底的黑暗,好赶紧睡着。
可忽然间,松软的床垫陷了一下,下一秒,他被一双纤细而有力的手臂给抱住了,一股暖意从皮肤相接的地方传到他身上。
他拉下浴巾,看旁边的人。
还在睡着,甚至还惬意地哼唧了两声。
宋海司不忍心吵醒他,但他真的很不习惯跟人长时间身体接触。
正在他难以抉择时,温故突然含混地咕哝了一句:“妈妈……”
他的眉头皱着,腮帮鼓鼓的,像是在梦里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妈妈,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
搭在腰上的胳膊搂的更紧,宋海司下意识按住温故不老实的手,想要拿开,却犹豫了。
他几乎都忘了,人类的身体是温暖的,而温故更像是个小火炉,把热量源源不断传给自己,身体里那日日夜夜彻骨的寒意正在被慢慢驱散。
原来,被子里不用热毯也可以这么暖。
他暗暗贪恋起这种感觉,手掌轻轻包裹住他的手背,略微凸起的伤疤剐蹭着他细腻的皮肤。
细微的动作惊扰了梦中人,一声短促的抽吸后,他整个人窝在宋海司的肩窝处,鼻尖还在他肩头蹭了蹭。
宋海司的手猛地僵住,等他的呼吸重新变得悠长,这才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不再乱动。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被窝还是热的,旁边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他很久没睡过这么沉了,而且好像一整晚都没换过姿势,脖子睡硬了。
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掀开被子下地,赤脚踩在地毯上没发出任何声音,人站到门边。
温故在客厅。
他在鬼鬼祟祟翻他的制服口袋,上衣,裤子,甚至是衬衫。
宛如受到了一次重击,昨晚那些温馨画面被一股脑从宋海司脑袋里砸丢了。
“你在干什么?”
冰冷的声音仿佛一声惊雷,让温故人都跳了一下,他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挂回衣架上,在声音主人逐渐逼近的目光中低下脑袋。
“没,没干什么!”
宋海司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眼神犀利地审视着他,突然冷笑了一下:“你还是不死心。”
温故抬眼瞥了他一眼,再次心虚地低下头,嘴里不服气地咕哝:“我自己的东西,我找找怎么啦……”
竟然无法反驳。
宋海司没来由的一阵烦躁,突然抬手搭在他的侧颈上,半强迫地让他仰头看着自己。
他冷漠地说:“好,我就告诉你,你找的东西的确在我这。”
面对温故逐渐亮起来的眼睛,他指尖微微用力,语气依旧平淡:“但是你想要拿回去,除非我死。”
温故眼底的光芒凝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脸,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傻乎乎的表情逐渐垮掉。
“你……”他气愤地推开他,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宋海司,你这个自私鬼!不要脸!这辈子都没人热牛奶给你喝了!呸!”
骂完后好像没那么生气了,但还是很生气,他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于是转身就跑了。
似乎他们每次吵架都是因为那件东西。
可恶啊!为什么拿别人东西不还,还能那么理直气壮的啊?!
话说的那么绝,当自己真不会杀了他吗?
仔细想想……好像真的不会。
笨蛋,温故!笨蛋!
他逐渐暴躁,恨不得路上见到老鼠都过去踢一脚。
十几天过去,R城渐渐恢复了平静。
多方工作都在按部就班进行,R城居民的生活也恢复了正常,在孔芃锦的争取下,统治者同意被临时安置在城外营地的被污染者们回到R城主城区生活,前提是统统戴好颈环。
而派到遗迹的科研小队工作获得巨大进展,他们掌握到不少种类污染物的基因,同时也证实了张尧的部分猜测——这里的污染物之间进行过厮杀。
但经过仔细勘验,他们发现两种时间不一致的痕迹,有很多早于血迹一两天的排泄物,这说明在污染潮发生前,这里有过污染物的大规模聚集。
这不可能是巧合,通过复原被破坏的R城城外监控,卜博士判定,污染物数量基本相符,这个遗迹应该是污染潮袭击R城前集合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后来它们回到遗迹后开始自相残杀,卜博士没有答案。
科研小队有军队的保护,张尧闲着没事就带着巡查处的人开车到处转,这天,他们转到“墙”边,意外发现了几具新鲜的动物尸体,被啃得只剩头和骨架。
作为最优秀的巡查员,张尧立刻意识到有问题。
他停下,拿出污染监测仪器,但并没发现有污染残留之类的。
司机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仪器:“没事吧,张哥?可能只是被其他野兽吃了。”
张尧盯着“墙”边白惨惨的骨架,皱眉下车,顺着被零星丢弃的骨架和“墙”慢慢往前走。
前方是块洼地,同样长满了草,他想要找路下去,往前一探,一只脚突然踩空,还好他反应及时才没跌下去。
脚下,泥土和石子扑簌簌地滚落坑里。
他仔细一看,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洼地,而是一个巨大的陨石坑,而且看样子刚刚形成不久,土还很松软。
“操……”他盯着下面的情景,狠狠咽了口口水,努力让自己的手哆嗦的不那么厉害,摸出通讯器。
一行黑色越野车飞驰在颠簸的土路上,后面跟着两辆载有重武器的装甲车。
一路上,宋海司眉头深锁,温故坐在他身边,根本不想跟他搭腔——他还生气着呢!
反倒宋海司先开口了,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你在污染区的时候,见过陨石落地吗?”
“陨石是什么?”
“流星。”
“哦,很多。”
“你从污染区出来前几天呢?”
“没注意。”
宋海司就又不说话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温故暗中打量的眼神视而不见。
似乎“墙”对陨石有莫名的吸引力,它们就那么在墙边沉睡,三年、五年、十年的都有,但唯独这一个,陨石不见了。
这个看起来体量超大的陨石砸进三十几米深的地下,形成一个放射状的大坑,恰好就停在“墙”的正下方,又恰好,“墙”的安全深度是地下三十米,陨石莫名消失,“墙”的下方就空了,污染物在人类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自由出入。
他们一直都知道“墙”有漏洞,但都认为是普通的小漏洞,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天降陨石给污染物开了另外一道门,毫无阻挡的门。
温故悄悄问阮圆婷:“‘墙’只到地下三十米,那万一有擅长在地底活动的生物怎么办?”
比如那朵差点污染了张尧的食人花。
“那就没办法了。”阮圆婷耸耸肩,“总巡查一直对我们说,‘墙’从不是严丝合缝的,这就是我们巡查处存在的意义之一。”
温故:“也还好,污染物有脑子的不多,它们一定想不到挖洞出来。”
阮圆婷点头肯定:“就是这样!”
温故:“……”
糟糕,好像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宋海司拿起通讯器,联络了卜博士,简单说明情况。
卜博士也很惊讶:“严格来说,‘墙’只是能量体,没有实质,怎么会被陨石砸坏?”
宋海司语气不太好地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找你?”
卜博士:“……咳咳,我怀疑是陨石中蕴含的某种能量干扰到‘墙’,我马上联络12层物理研究所共同外出采样!”
宋海司:“拜托了。”
通讯结束,他冷冽的目光扫过巡查员们:“这是你们整天外出巡查的结果?”
以张尧为首的巡查员们低着头,一句辩解都不敢有。
宋海司又问瞿盛:“为什么监测仪没反应?”
瞿盛着急:“总巡查,这没道理啊!应该提示的,除非从那个洞里一点污染能量也没漏出来!”
宋海司的脸绷得更紧,看得瞿盛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这时,温故出声替他解围。
“确实,确实没有污染能量渗出来,是不是时间太久了……”
话刚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这围还不如不解,因为宋海司的脸眼见的更黑了。
可不是嘛,如果这真是一个月前的洞……
两次突然的污染潮都有解释了,污染区的污染物也不知道跑出来了多少……
温故跟瞿盛对视一眼,无语凝噎。
宋海司做了几次深呼吸,强压住愤怒的情绪,开始分配任务。
“张尧带一队人留下,其他人继续分组沿墙检查,跟天文监测部门联系,看有没有记录陨石落点,有的话,作为重点排查目标。”
又对通讯员说:“联络其他四大主城,让他们重点监测陨石落点,如果需要帮助尽快联系!”
最后,他看了温故一眼,对阮圆婷说:“你带着他一队,走远点。”
温故:?
自己还没生气呢,他还来脾气了?
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好,宋海司又补充了一句:“你保护好阮圆婷。”
被分配到重要任务的温故转怒为喜,拼命点头。
临出发前,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个洞,感受着从洞里散出来的熟悉气息,突然想起在污染区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