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司沉默良久,皱眉:“怎么知道他们愿意被污染呢?”
“简单,军方那边可以让陆兹下达直接命令,军人的天性就是服从,至于巡查处这边……”叶雷想了想,“我考虑,有张尧的例子在先,巡查员们不会太抵触,如果你愿意第一个被污染的话就更有说服力。”
宋海司做了一次深呼吸,眉毛压得低低的:“那又怎么知道,温故愿意去污染其他人?”
“这也是我让你出面的原因,他是你带回来的,对你有着天然的信任,他喜欢人类,一定不愿意看到人类就此覆灭,他很懂事。”
“我觉得,正因为他很懂事,才不会答应你。”宋海司毫不避讳地勾勒出一个讥讽笑容,“你从一开始就打了这个主意吧?所以才刻意找机会帮他树立形象,大张旗鼓地在新闻里宣传他,为的就是民众能顺理成章接受他,也接受成为他那样的理智型污染物。”
叶雷有点被戳破的难堪:“海司你……”
“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愿意。”宋海司起身,“但作为你的下属,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他,怎么做由他自己决定。”
“宋海司,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叶雷一贯慈爱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就算被温故污染了,但我们的人类思维还在,这不比全都死光了要好吗?你自己也说‘墙’不行了,我们还在坚持什么!”
“思维还在,身体也没变,但人类还是人类吗?”对统治者的愤怒,宋海司报以冷笑,“放弃底线只会让我们之前的努力变得可笑,作为一位统治者,您还是想清楚为好。”
他摔门离去,医院会议室里的灯随之被关闭。
墙上的投影屏幕发出幽蓝色冷光,孤零零地在墙上晃动一会儿后,也灭了。
宋海司回到临时基地时,夜已经深了,广场上依旧明亮,基地里巡查员们进进出出,把夜晚当成了白天。
他的车子才停稳,就见到温故小跑着从大帐篷底下跑过来,好像是专门在等他。
“宋海司!”他喊了一声,又在好几道打量视线里换了称呼,“总巡查!”
宋海司:“……”
感觉也没什么换的必要。
宋海司脚步没停地走进单人帐篷,习惯性摘下手套,温故跟他后面,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手,但他攥着拳头,他就只看到了优雅不失力量的骨节,没看到想看的疤痕。
宋海司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问:“忙完了?”
“是的,今天清理了十三处污染能量!”温故骄傲挺胸,“婷婷姐去轮班睡觉了。”
而他是不需要每天睡觉的,但又不想跟陌生巡查员一组。
“嗯,那你找我有事?”
“有点。”
温故扭捏地偷看了宋海司一眼,被他逮到了。
“有事直接说。”
他是普通人类,前一阵子弄丢的觉还没补回来,这又两天没睡,现在只想抓紧时间睡觉,不想跟他说没用的。
“那个,刚才白时煜来找我了……”
“……白时煜,谁?”宋海司脑子有点锈,觉得有点熟悉,一时又记不起来。
温故惊讶于他的不记仇:“你忘了?他捅了你一刀啊!”
宋海司:“……”
他终于想起来在哪见过这个名字了,真的只是“见过”,是在温故从治安处带回来的谅解书上,上面有双方的签名,当时温故那个丑丑的签名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你们还有联系?”宋海司倒是很好奇,这不太符合温故的社恐性格。
“嗯……我们一起在食品加工厂工作了几天,你喝的粥就是他熬的。”
“不错,改邪归正了。”宋海司不计前嫌,“那他今天来找你干什么?”
“他哥哥,叫白时棠,我见过,很好的人……”
“说重点。”
“哦……”温故努力组织语言,“他是驻守R城的一名中尉,昨晚被污染物袭击了,伤的很严重,马上就死了,还被高处长判定为被污染者,反正就是很麻烦……”
“然后呢?”
“然后就是……他希望我能帮忙污染白时棠,让他活下来……”温故有点局促,“我对他说,我是巡查员,要听巡查处的,如果你同意的话……”
在他慢吞吞说话时,宋海司灌了一大杯热水,听到这里,他掀被子的手停住,目光沉静地凝视着他。
昏暗灯光下,那双眼眸透着温故看不懂的含义,细说的话,像是带着一点点讶异和一点点审视,让他忍不住有点慌。
他最讨厌宋海司用这种审视看他了,总觉得无处躲藏。
宋海司本来今天不想跟温故说刚刚统治者的要求,或者说,他不知道如何开这个话头才能让这小家伙不炸毛,没想到……
温故手足无措的样子说明,他在心虚,这倒让宋海司理直气壮起来。
他抱胸,淡淡问:“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温故摇头,“我觉得那样做是不对的,但是白时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好可怜……”
“你认识他?”
“见过一次,在治安处,他来保释白时煜。”
“只见过一次。”宋海司轻哼,“你觉得你的污染对他们来说算是拯救吗?”
“算……吧?”温故忽然迟疑了,反问,“算吗?”
宋海司把问题扔回给他:“那当初,你为什么不肯救许少校?”
温故愣住了。
“当时你的理由很多,但那都不是主要原因,借口罢了。”宋海司轻笑一声,“归根结底就四个字,你不愿意。”
“……”
“你之前不认识许少校,所以能说服自己拒绝污染他,但你不忍心看着认识的人难过,所以你现在很矛盾。”
温故低下头,带着被看穿的窘迫,点点头。
“我一直都很羡慕普通人类……我说的是基因纯正的人类,然后,张尧说他可能会活到几百岁都不死,我有点害怕,人类本来不该是那样的……”
“你后悔了?”
温故摇摇头,又点点头,神情恍惚了半天,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你不想世界上再多出许多个张尧那样的人。”
“对。”温故咬住下唇,一直咬到它们泛出血红,才说,“但如果,你觉得我应该那么做的话,我会去做的,毕竟可以拯救一个人的生命,那么做……应该是正确的吧?”
那一瞬间,宋海司的心仿佛被什么挠了一下,轻轻柔柔的,让他想用力抓住,但他知道,就算抓了也什么都抓不到。
他呼出一口热气,冰冷的身体像是一下被送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季,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暖起来了。
“人类不该靠作弊延续,没人知道作弊的后果是什么。”
温故抬起眼睛,懵懂地看着他。
“这一代,或许被你感染的人跟我们认知中的人类无异,但下一代,下下一代……”他冷灰色的眸子散发出柔光,竟然罕见地开了句玩笑,“我可不希望所有人类都变成小树,打招呼的方式是靠风。”
“风?”温故愣住。
宋海司拉起温故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在他手掌上拍了拍:“我是宋海司,感谢风让我们的叶子碰在一起。”
温故看了他几秒:“哈哈哈哈——”
宋海司也笑起来,真正灿烂的笑。
眉眼弯着,眼角挂着细纹,锋利的眉毛舒展得很开,那双总是抿着的嘴微微露出一小排洁白的牙齿。
颜狗温故仰头看着他,眼睛登时挪不开了。
渐渐地,宋海司收起笑容,看着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和他鼻梁上调皮的伤疤。
气氛忽地变得古怪起来,周围的空气像是升高了好几度,他们的呼吸随着对方胸膛起伏的频率而自动调整,最后完全同步。
他们对视了很久,仿佛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永恒的星辰。
直到温故舔了舔自己的唇,宋海司的喉结也跟着上下滚动两下,猛地跟他拉开距离。
“既然你已经有决定了,就去回复他吧。”他扯起床上被子,一副打算休息了的模样,声音暗哑地说,“希望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持你的信念。”
“好。”
温故莫名感觉口干,瞥了一眼宋海司放在桌子上的水杯,想要喝水,但又想到用其他人的杯子是没礼貌的行为。
他警告自己:不可以跟宋海司一样没礼貌。
于是就跑出去找傅澄澄领水了。
等等,刚刚宋海司说什么?
信念吗?
这就是信念?自己也是有信念的人了?
当然,当然要坚持信念了,想到宋海司刚刚假装成小树的样子,他就笑的想打滚,但他的比喻很贴切,万一世界变成那样的话……
妈妈知道的话一定会很生气,她一定不希望好好的人类世界被自己搞得乱七八糟!
温故心情莫名的好,脑子里像是又响起那天在教堂婚礼上听过的曲子,整个人几乎是转着圈儿蹦跶到后勤组的。
跟傅澄澄要了两瓶水,温故就到约定的地点去找白时煜。
月黑风高,白时煜窝在医院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隔着街道远远地守着哥哥白时棠。
他简单在地上打了个地铺,整个人在微凉的夜风中蜷成一团。
他睡得很不踏实,温故的脚步声一下子就把他给惊醒了。
“白时煜……”温故蹲在他身边。
“怎么样?温故,怎么样?”白时煜撑起身子,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宋海司同意了吗?”
“白时煜,对不起。”温故递给他一瓶水,认真地说,“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白时煜整个人僵硬了片刻,大叫:“是不是宋海司那个混蛋不让?我都说了他不是好东西,我去当面问他!”
“不是,不完全是他,是我……”温故赶忙拦住他,“宋海司给我讲了一些道理,我明白了那么做是不对的,对不起!”
“有什么不对的?你是被他洗脑了吗?”白时煜激动地大声质问,又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颤抖着声音哀求,“温故,我们不是朋友吗?求你了,我哥的战友偷偷告诉我,我哥快不行了,他马上就要死了……可能根本不会异变,直接死掉,求你了,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温故艰难地咬住嘴唇,用力摇了一下头。
“对不起!”不等白时煜再说什么,他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跑出了巷子。
“温故——”
白时煜知道他不会回头,绝望地叫了一声,然后愣愣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巷口,巷口正对着的灯火通明的建筑,就是白时棠所在的R城医院。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刮向半空。
白时煜忽然被迷了眼,眼里疼得流出了眼泪,他用力去揉,越揉越疼,最后他用力上手揪扯自己的眼皮,接着是头发、脸上的皮肤……
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渗人的哭声仿佛野兽的嚎叫,绝望地回荡在幽深小巷里,他一把一把扯下自己的头发,直到什么都扯不下来了,头顶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宋海司!”他咬牙切齿地低咒着,几乎被血糊住的眼睛里,闪动着不甘和憎恨的光芒。
第二天,统治者亲临R城视察,给了所有人极大的鼓舞。
就只有宋海司知道他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果不其然,叶雷上午在城里象征性地兜了个大圈子,分别安抚了受到污染潮侵袭的R城居民,又在言语上鼓励了做灾后重建的各方工作人员,之后就提出要单独见温故。
温故正屁颠屁颠地跟着阮圆婷干活,得到消息时完全摸不着头脑。
对于叶雷这个人,他有点矛盾,他很感激他带他去参观市政厅的图书档案馆,但对他让宋海司替他背锅的行为实在是理解不上去。
但温故向来不懂拒绝,就很守时地出现在医院的大会议室里。
半小时后,又出来了。
宋海司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等着,背靠着墙壁,窗外夕阳把他的侧脸衬得很好看,温故见猎心喜地走过去。
看到他一脸平静地从会议室走出来,又笑嘻嘻往自己这边跑,宋海司勾了勾嘴角。
他已经知道他给统治者的回答了。
“怎么大家最近都想作弊?”温故见到宋海司就抱怨,“作弊是不道德的行为!”
“嗯。”宋海司满意地拍拍他的头,“走吧,回基地去,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说到工作,温故顿时来了精神:“我的天!上午婷婷姐说,有个人可真倒霉,鸟类污染物在天上飞的时候很不文明地排泄了一下,粪便刚好落在他衣服上,就这么被污染了!”
“是吗?”宋海司应了一声,下楼。
温故跟他并肩走着,继续喋喋不休:“他呀,大男人哭的老惨了,有点可怜,但是能怎么办,婷婷姐把瞿盛送的零食都贡献出来安慰他了!”
“什么零食?”
“好像是野外搞来的坚果?我也没吃过,对了,婷婷姐说出发前瞿盛跟她求婚了,过几个月就结婚……”
宋海司听出来了,他这是在把新鲜事跟他分享,来巡查处一个多月了,别的没学到,八卦倒是学到了精髓。
但他没什么意见,反而为他能融入他们感到高兴。
他很专注地听着他无聊且略显夸张的叙述,时不时还应和一声,这让他十分满足,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说的也更起劲儿。
很令人高兴,他没受到人类无良要求的影响,骨子里还是那个天真纯粹的少年。
今天巡查处的工作很顺利,计划内的区域很快排查到收尾阶段。
最后找到的污染残留是个很大的污染物尸体,是巡查处到达后用微型光束炮烧焦的。
普通的污染物能瞬间在它的威力下化成灰,但这大家伙估计污染值太高,就只是被烧焦了而已,处理它腐烂的尸体费了好一阵工夫,连宋海司都亲自到现场露了个脸。
温故搭了宋海司的车来找阮圆婷,没想到她却说:“总巡查,拜托你把温故送回基地可以吗?我得送瞿盛回主城,他要亲自检查明天的装备和设备。”
公事要紧,就这样,被抛弃的小可怜只好又上了宋海司的车。
温故的抱怨围绕着“婷婷姐没义气”全方位展开,宋海司就翘起嘴角听着,偶尔替阮圆婷辩白两句,但也没什么说服力。
瞿盛一个人也可以开车回主城,这事说到底还是她重色轻友,没得洗。
渐渐地,宋海司开始被吵得头疼了,听人碎碎念实在是个高强度的工作,他转头看了眼他喋喋不休的小嘴,有点想堵上。
他试着转移话题。
“你回去要浇水吗?基地里只有公共浴室,不方便,去我那?”
“哎?好啊!”
话题转移成功。
总巡查官被安排在公务人员到R城出差专用的那栋接待楼,接待员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位于接待楼的顶层,是个很豪华的套间,连着一个半层楼大的露台。
忙了一整天,出了一身的汗。
进门后,温故把一件件气派的装饰物摸了个遍,才恋恋不舍地跑去洗澡。
“哇!宋海司,这是浴缸吗?”他在浴室里惊喜大叫。
宋海司记得浴室里是有个浴缸,这栋接待楼在几十年前据说是个颇具规模的酒店,有浴缸不稀奇。
他跟进去,看到他正光着上半身趴在浴缸边,手在浴缸上摸啊摸的,就忍不住笑了一下。
浴缸是白瓷的,表面很光滑,他的身体贴在上面居然丝毫不逊颜色。
“你可以放满水,泡个澡。”宋海司下意识瞥了一眼他白皙的背,过去帮他打开浴缸上方的水龙头。
热水“哗啦啦”地贴着浴缸的弧线注入进去,很快注满了窄窄的浴缸底部,热乎乎的水蒸汽弥漫开,温故欢呼一声,撒欢似的一翻身就落了进去,裤子瞬间全湿,灰色变成了黑色,紧紧黏在腿上。
宋海司从那两条纤细的腿上把眼睛移开,转身带上浴室门,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牛奶倒进杯子里加热,又把两块粗面包塞进面包机。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叮——”面包好了。
“叮——”牛奶也好了。
宋海司想叫温故快点出来吃东西,转头,布满玻璃门的朦胧水汽让他临时改了主意。
他想,他第一次泡浴缸,那么开心,还是别扫他的兴。
浴室里是热的,牛奶是热的,面包也是热的……
宋海司突然感觉自己也是热的,闷热,透不过气。
他到露台透气,然后俯视着R城的灯火,罕见地出了神。
夜间的露台很凉,身体里那股莫名的燥热悄悄平息下来,撑在栏杆上的手掌恢复了一贯的冷。
露台门无声敞开一条缝,温故探出湿漉漉的脑袋看了一眼,又缩回去,快到宋海司都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