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跟在阮圆婷身后上了车。
他已经是一名正式的巡查员了。
一整天的巡查并没有任何收获,连总是神采奕奕的阮圆婷都显出疲态。
他们在野外短暂休息,各自坐在地上,面朝外背靠背围成一个圈。
温故突然感觉有一道视线隐藏在密林中,转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他从那视线中没感受到恶意,所以并不紧张。
“婷婷姐,你们歇着,我去那边看花。”
“好,小心点,半小时出发!”
这是一片很美的海棠树林,气候原因,比泰川的海棠树开得稍晚,树顶零星地点缀着粉花,夹在深绿色的叶片当中显得娇媚无比。
脚下踩着松软的草甸,他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忽然,树林里传来几声鸟叫。
温故愣了。
那不是鸟叫!
他可太熟悉这伪装出来的鸟叫了,这是徐西霜单方面强行定下的联络暗号,虽然他的实力一贯横行污染区,导致暗号什么用都没有,但徐西霜还是乐此不疲。
他下意识缓缓转头。
一棵足有十年树龄的海棠树下,两根长眼睛的肉色触须小心翼翼探出来,一晃一晃地观察敌情。
温故“噗嗤”一声笑了,整个人飞一样扑过去,在树后的人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中,一把薅住了他。
“徐西霜,真的是你!啊啊啊啊——”他狠狠搂住他,差点把他勒断气。
“慢点,小宝贝,你要弄死我吗?”徐西霜声音喑哑地拼命扒他的胳膊,可根本扒不动。
“你怎么出来啦?你不是不想出来吗?”温故又惊又喜,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很快就想到,“你是不是从陨石坑那边出来的?”
“你知道了?”徐西霜惊讶了一下,随即露出后怕的表情,“我的天,前几天开始,污染区变天了,那些污染物像是疯了,到处找同类打架!还好我跑得快!”
“污染区里也在打架?”温故感觉很不对劲。
“是啊!我一直藏在地洞里,那些东西就在旁边转悠,后来它们开始打架了,我才有机会跑出来,刚好发现了陨石坑,祖宗保佑!”说完,徐西霜双手合十。
看到他这熟悉的动作,温故哈哈大笑:“这么长时间,我很担心你,可是我回不去……”
徐西霜鄙夷地“啧啧”两声,把温故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瞧瞧,瞧瞧这穿的什么?你还真加入巡查处了?我刚才看到你都吓死了!”
温故自豪地挺直腰板:“厉害吧?”
徐西霜:“宋海司阵亡了吗?”
温故不高兴了:“你说什么呢!他好着呢!”
徐西霜满脸都是“你在逗我”。
“他竟然会允许你加入巡查处?”
“哦……”温故拉了个长音,把加入巡查处的经过简单对他说了一遍,听得他一会儿吃惊,一会儿感叹。
末了,他叹气:“才三年多,统治区就这样了?人类可真狼狈……”
他又叹了口气,跟以前在污染区时一样悲观:“也不知道我儿子现在在哪……”
温故说:“在研究所啊!”
徐西霜停下擦眼睛的动作:“什么?”
“徐醒啊!他在研究所33层工作了。”温故有点得意,“我们成了朋友呢!”
徐西霜呆站在原地半天,颤巍巍拉住温故的手,欣慰得热泪盈眶,同时也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巧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温故突然觉得,这对父子得知对方消息时的反应还挺像的,不愧是父子。
他反拉住他的胳膊:“别啰嗦了,我带你去见他,他还要找机会去污染区见你呢,这回不用麻烦了!”
徐西霜却瞬间冷静下来,拼命抢回自己的胳膊。
“不,不不不!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我前天不小心污染了一只蝙蝠,它拖着两根肉色的触须飞走了……”
“……你是污染源携带者?”
“嗯,太可怕了,统治区不会接受我的,主城不允许任何被污染者进入,更被说我是污染源携带者,可能连外城都不敢留我!”
“不会呀!”温故眨眨眼,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进入了,而且还在主城有了住处!”
不但进入了,还成为了污染巡查员。
徐西霜摇晃着触须:“你也是污染源携带者?”
温故用力点头,手在领口上的蒲公英上比划着,努力证明徐西霜是错的:“我污染了一名巡查员,但他们允许我留在主城了。”
徐西霜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无力摇头感叹世界变化快:“疯了,都疯了!”
“你看,没问题的,跟我回去,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不不不!别开玩笑!”他指了指头顶的触须和眼睛,“就算他们不追究,我也不想让我儿子看到我这样,我曾经是个伟大的父亲,反正,你就当没见过我吧,谢谢!”
半小时后,温故准时回到阮圆婷身边,一队人再次出发。
他给徐西霜解释了主城和外城的入住制度——现行版,但还是没能说服他跟自己去见宋海司。
温故尊重朋友的决定,保证自己会帮他隐瞒见过面的事实,临分别前把口袋里剩的两包压缩饼干送给他,并且让他去R城城外等自己,等他们收队后再带他偷偷溜进城。
却想不到,这一趟任务足足进行了一个月,而宋海司只在最初的一个星期跟他们在一起,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据阮圆婷说,他应该是去其他板块帮忙修复“墙”了。
温故疑惑:“他们自己照顾不了自己吗?”
阮圆婷颇为自豪:“当然能照顾,但修复‘墙’的话,就只有我们总巡查可以,他一年里有两个月要在外面奔波。”
温故想到“世界”这个概念,张大嘴巴感叹道:“其他板块,那不是好远?”
阮圆婷被他可爱到,忍不住摸摸头:“有飞机呢,飞机特别快,只是在我们泰川用不了,出了东大陆就会有飞机来接总巡查,速度是越野车的几十倍呢!”
温故:“哇!”
几十倍,那不是比他战斗姿态下的最快速度还要快?
阮圆婷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个能量薄弱的位置,附上详细坐标和照片,远程提交给宋海司,隔了将近半小时,宋海司回了个“收到,可以收队”,然后一行满身泥的车子就浩浩荡荡回了R城。
所有这次出外勤的巡查员都有一天假期,温故也有。
才一回到临时基地,他就回到休息区换衣服,突然,张尧从外面进来,从身后把他一把抱住:“大哥,去哪?”
温故挣开他,目光闪烁:“嗯……随便逛逛。”
他这次是要偷偷出城见徐西霜的,他答应他不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就一定会为他保守秘密!
“嘁!有什么可逛的!”张尧大咧咧往床上一倒,“睡觉睡觉!”
温故忽然想到一件事,关于被他污染的人究竟能不能活几百岁的事。
他都不怎么需要睡觉,可张尧这几天每天都要跟其他人一起睡觉,这是不是说明,被他污染的人并不会继承他的所有特性?
他试探:“你也需要睡觉吗?”
张尧仰头:“需要……倒也不是很需要,但睡觉那么爽的事,怎能错过?”
温故:“……”
他无语地穿好鞋子,转身要出去,张尧赶忙问:“什么时候回来啊?需要我陪你不?”
“不用!睡你的觉吧!”
温故飞快跑出门,生怕他跟上来,手里还抱着一套巡查处的制服,是从张尧的柜子里拿的。
巡查处工作的时候会开启各种仪器,他警告过徐西霜不要一直跟着,而是让他直接到R城外等他,这都过了一个月了,他要去城外看看他还在不在。
温故是巡查处的名人,负责R城城防的军官姓舒,是一名中校,就只看了他一眼就放行了,还叮嘱他外出小心。
因为城外使用污染能量不受限制,他飞奔起来,身体快的出现了残影,把城防士兵们直接看傻了。
他们面面相觑,接着笑成一团。
温故冲向跟徐西霜的约定地点,最后顺着熟悉的气息摸到一个灌木丛,一眼就看到密密匝匝的灌木后伸出两只眼睛,伸手就要去揪。
徐西霜吓得一哆嗦,直接从灌木丛里滚出来,怒冲冲抱怨:“学坏了你!怎么才来?”
温故解释:“才回城呢,任务很麻烦。”
徐西霜一副“错付了”的表情:“你知道我饿了几天吗?我都开始啃草叶了!”
温故想了想:“你是蜗牛啊,吃草叶有什么问题?”
徐西霜扑上去作势要咬他:“没问题,你不正好是植物系么?让我充充饥!”
温故左躲右闪地笑了一阵,把怀里抱着的衣服猛地塞进他怀里:“真的要进城里去吗?”
“嗯,到时候你帮我把徐醒约到R城来,我远远看他一眼就行。”徐西霜边说边换衣服。
“你就公开身份,在R城定居多好呀?有必要偷偷摸摸的吗?”
“你不懂。”徐西霜难受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坠着千斤重的东西。
温故是不懂。
等他换好衣服,温故把帽子扣在他头顶,藏好他软趴趴的蜗牛触须。
不错,很好,没人能看出他不是人。
两个人边聊边回到R城城门,在靠近时,温故警告:“平静点,收好身体里的污染能量,也别留下分泌物。”
徐西霜怒:“分泌物?难道我会被吓尿裤子吗?”
温故:“。”
在污染区时又不是没有过。
通过厚重的铁皮大门时,徐西霜压低帽檐,低着头跟在温故身后,温故突然有点紧张——自己好像背着宋海司干坏事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在城门口转悠的舒中校随口问。
“事办完了。”温故说。
“可真够快的!”舒中校一点也没怀疑他的话,在看到他身后多了一名奇怪的巡查员时,多问了一句,“这是谁啊?”
“我,我同事。”不怎么会撒谎的温故开始结巴了。
“从野外刚回来的?”
“嗯……”
说话间,温故和徐西霜已经过了污染检测仪器,徐西霜的污染能量本来就很弱,再把活跃水平压到最低,没有达到阈值触发警报。
舒中校刚要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突然一阵旋风贴着城墙横扫过来,徐西霜一惊,刚要按住帽子,却已经晚了。
帽子掉在不远处的水泥台上,头顶两根触须受到惊吓,“噌”地站了起来,身体没动,头顶的眼睛已经一百八十度扭到舒中校的方向,对上他惊恐的目光后,还无辜地眨了眨。
舒中校跟徐西霜对视了最少十秒,猛地拔出枪:“抓住他!”
“我去!”几乎是在污染区养成的好习惯,徐西霜第一时间钻到温故身后,“温故救我救我救我!”
温故也傻了,眼前的状况也太离谱了,他应对无能。
“怎么救你?”他选了一个错误的提问对象。
“我要离开这,我不要被认出来!让他们抓到,我还不如死了!”徐西霜的声音惊恐到变了调,拔腿就往大门外冲,“掩护我!温故!”
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士兵的手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可他却仍不管不顾地往门外跑,即便舍弃生命也要捍卫自己的尊严。
当然,他知道温故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舍弃生命的。
果然,身后枪响的同时,是子弹打进柔软物体的声音,他安全地跑出了R城的唯一关卡,头也不回地跑向来时的密林。
在那一刹那,无数藤蔓织成密密的网,挡住了所有射向徐西霜的子弹,然后温故以极快的速度窜到门前,两侧藤翼一展,遮住了所有士兵的视线。
墙上也响起了枪声,他们在上方对徐西霜开枪。
温故急了,担心他被射杀,试图跟舒中校大声解释:“他没做坏事,你们不要杀他!”
没人会听他的解释,他们把枪口对准了他。
“砰砰砰——”
连发步丨枪的子弹倾泻而出。
翠绿的翅膀弯成一个球,把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藤蔓被子弹击中,猝然溅出半透明汁液,翅膀上刹那间布满弹坑,细一点的藤蔓干脆被炸断。
温故感受着这一切,心疼的直哆嗦。
他快哭了,喉咙里堵着一口怨气——这对翅膀,一边是徐西霜帮他编的,另一边是宋海司的手笔,两个都是他的朋友,都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人!
但就算是这样,他仍没还手的打算,他想跟他们说清楚,对,只要解释清楚就好了!
突然,身后一股巨大的威胁感像潮水一样漫过他全身。
“轰——”
一声炸响让他短暂地失去了听觉,脑子里嗡嗡的响,紧接着,背上猛地一疼。
温故往前踉跄了一下,回头,直直对上一个黑洞洞的炮口,那是一名士兵扛着榴弹发射器,炮口还有硝烟散出。
同时,他的余光还看到地上散落着一大堆破碎的藤蔓。
他愣愣地往背后摸了一把,摸到一大片的血肉模糊,还有只到腰部以上的那几根短短的藤蔓,不明液体粘了他一手。
他低头,看着手上混着血液的透明树汁,渐渐红了眼眶。
他们真的把自己当成敌人了,可是,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
身后的士兵如临大敌,用枪指着他,慢慢逼近。
而他却缓慢抬头,死死盯住正放下榴弹发射器的那名士兵。
他们或许已经杀死了跑到城外的徐西霜……
可……真讨厌!
他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满眼满心就只剩下那个讨厌的人,他朝他扑过去,像在污染区对待其他污染物那样把他扑倒在地,单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
士兵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窒息了,翻起白眼满脸涨红,身体绝望地抽搐,像条离水的鱼。
包括舒中校在内的士兵全傻眼了。
“放开他!S614!”舒中校大喝着,却没人敢再开枪,也没人敢上前,战斗力的差距很明显,是他们完全没办法逾越的鸿沟。
温故根本不理会身后的威胁,也不怕那些枪口,他骑在那名士兵的身上把他死死压住。
短短的几秒钟,他放弃了挣扎,又或许已经死了。
温故呼吸凌乱而急促,浑身火烧火燎地发着烫,那股只在教堂婚礼时出现过一次的陌生感觉再次侵袭了他的身体,他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维,卡在人脖子上的手不断打颤。
“咔哒。”手丨枪保险被打开的声音。
滚烫的额头忽然被冰凉的枪管抵住。
温故被凉意刺激得哆嗦了一下,缓缓抬眼,眼尾赤红逐渐退去,眼角却还挂着泪。
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大热天也穿着很长的深色外套,身材修长挺拔,眉眼锋利冰冷到近乎于无情,像一根永恒屹立不倒的撑天石柱。
戴着熟悉白手套的手里举着枪,近在咫尺的食指扣在扳机上,他相信,只要自己稍有动作,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温故看清了他的表情,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两片树上簌簌发抖的叶子,眼泪也随之落下。
“宋海司……”
“放开他!”宋海司的声音和外表一样冰冷。
温故愣了愣,迟钝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正卡住别人的脖子,赶忙烫到了似的松开手,留下四根清晰的暗紫色指印。
“不,不是……”他慌乱摇头,哀求地看着宋海司,“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真的……”
宋海司面无表情,枪口往旁边偏了一下,示意他下去。
温故没动。
他盯着那名士兵乌黑发紫的脸和他嘴角溢出来的血,语无伦次:“我,我救他,我现在污染他……他不会死的……”
说着,两根藤蔓贴着他的手臂滑下来。
“住手!”宋海司的枪口重新指住他的额头,低喝,“到一边去,不准碰他!”
藤蔓停住,温故充满绝望的眼睛泪汪汪看着他,他瞥到他的表情,面颊抽搐一下,无动于衷。
张尧慌里慌张地从大铁门里钻出来,嘴里一边念叨着“卧槽卧槽”,一边跑向温故。
他刚刚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好一通回忆,终于想起来是被温故拿走了,这才出来找他。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眼前明显是捅了天大的篓子,他用力把温故从人身上拖下来,想骂他,又因为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不知所措。
“总巡查……”他急火攻心,嗓子都哑了。
“给他铐上,S级。”宋海司的枪依旧顶着温故的额头,像是怕他趁机反抗。
“啊?”张尧为难地看了看温故,又看了看宋海司,还是跳着脚跑去车里拿手铐了。
宋海司又命令傻愣在原地的舒中校:“叫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