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他就从对面两人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
他倒退两步,不小心撞到铁椅子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头时,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
“为什么给我戴这个?”
“温故……”
可温故不想听他说,什么也不想听。
他没法接受现实,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温故!”奚风光刚想追,却被宋海司按住了。
然后,他就见他们素来八风不动的总巡查迈开大长腿飞一般追了出去。
温故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跑到街上,他漫无目的的跑,最后还是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被宋海司给追上了。
他想:完了,自己连宋海司都跑不过了吗?
他发了疯似的想甩开他,可他单薄的手掌力量惊人,死死地牵着他,他试图挣扎,可稍微动用一点污染能量,脖子上就传来一阵透骨的疼痛。
他痛呼一声,蹲下,剧烈喘气。
跑的,也是疼的。
他又想:完了,才跑出这么远就撑不住了吗?
宋海司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却被他一把挡开了胳膊。
“走开!骗子!别碰我!我讨厌你!”
宋海司的胳膊僵硬地收回来,看到了他眼底喷出的愤怒火光,心像是被软绵绵的东西塞住了,没有一点缝隙。
他静静看着他,捏紧了拳头。
“抱歉,温故。”他尽量平静。
温故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剧烈颤抖着,很快在对视中败下阵来,眼神像受惊的猫一样跳开。
坚硬的外壳一下碎了,铠甲“噼里啪啦”掉一地,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控制不住地滚落。
见状,宋海司再也维持不住冷静,把人一把拉进怀里抱住:“温故……”
“为什么给我戴这个,宋海司,为什么啊……宋海司,我是狗吗?呜呜呜——”他窝在他怀里,额头用力抵着他的肩膀呜咽质问,到最后泣不成声。
宋海司的心脏一阵莫名抽痛,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统治者刚刚说:这次他太出格了,这样的事,发生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不抑制他的能力,谁能保证他下次情绪失控时受伤的不是普通民众?”
没人能保证,宋海司也不能。
但他还是据理力争,统治者说再考虑一下,却没想到陆兹会趁他不在时钻空子,一点也不像个真正的统帅那样坦荡。
宋海司强行压住自己的愤怒,安慰怀里的人:“别这样说,温故,你看他们。”
他轻轻扳过他的脑袋,让他看远处的零星路人。
经过污染潮的侵袭,这座外城的人口起码减少了一半,路人都行色匆匆,两个人的举止并没能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他们怎么了?”温故微微偏头,脸还是埋在他厚实的外套里。
“他们,R城的大部分人,他们都戴了颈环,还有傅澄澄,难道他们都被当成狗了?”
温故用力摇头:“我不是他们,我本来就不该在这里!宋海司,你放我回污染区吧,好不好?”
宋海司猛地把他重新搂入怀里,像是在保护某样意外得到的珍宝,也不管温故被他勒得喘不上气。
他红着着眼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放!”
“宋海司,你这个自私鬼!”
“对,我就是自私,从来都这么自私!”
“戴上颈环,我就再也帮不到你了,跟普通人类没区别,留在这也没用……”
“别啰嗦!”宋海司按住他的后脑,把他强硬地按在自己肩膀上,不让他开口,“普通人又怎么样?巡查处都是普通人,我没答应你辞职,你就不准走。”
温故愣愣地仰头看着他,不确定他今天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态度虽然一如既然地强硬,但脸色格外憔悴,眼神格外柔软。
他是在同情自己吗?
可是,他真的再也不想在这个让他万分伤心的地方待下去了。
他盯着宋海司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宋海司冷灰色的眼眸覆盖着一层纱幕,纱幕后,彷徨不定的光芒闪动着。
就在温故鼓足勇气开口拒绝他之前,他终于说:“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让你加入巡查处吗?”
温故摇摇头:“不知道。”
而且也没表现出想知道,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看得宋海司十分抑郁。
他轻轻摩挲着他的颈环,刚想继续想法挽留他,突然,远处跑过来一个人。
他头发花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嘴里一直大喊大叫着难以分辨的话。
身后,一群穿着治安处制服的人玩了命地追。
在他接近他们时,宋海司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
那个人“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治安处的人一拥而上,顺利把人给按住了。
他似乎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摔倒,也不甚在意,只是靠本能拼命挣扎。
由于距离很近,这回连温故都在他嘴里听懂了几个连不成句子、也不知道具体含义的词。
地心岩层、钛合金、森林耕地、诺亚方舟、蛋白质、人造阳光、地热发电……
宋海司整个人短暂地卡顿了几秒,一直紧紧搂着温故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突如其来的抓捕行动让路人们纷纷投来目光,见被按倒的只是个疯子,这才纷纷放下悬起的心,也没再给过多关注。
治安处带队的人看到宋海司,忙不迭跑过来跟他打招呼,还暗戳戳瞥了眼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温故和他脖子上的颈环。
温故想要竖起领子,但他的制服衬衫早就破破烂烂,根本竖不起来,宋海司就脱下自己的长外套披在他肩膀上,又帮他拉紧,挡住颈环。
察觉到自己失态,治安员敬了个礼:“总巡查,感谢您出手帮我们抓到这个疯子。”
“疯子?”宋海司回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不认为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疯子。
“对,有人投诉他在楼顶大喊大叫,我们追了半天,他跑的可真快。”
宋海司考虑了一下,问:“要带他回治安处?”
“是的!”
“一起。”
“啊?您这是……”治安员很惊讶,巡查处跟军方合作较多,跟治安处基本搭不上边。
“要问他点事,有问题?”
“不不不,没问题!”治安员赶紧摆手。
别开玩笑了,就算是他们R城的治安官平时想见宋总巡查官可能都不够段位,他哪敢有问题?
不过,也不知道总巡查官跟这个疯子有什么关系。
疯子被反绑着双手,人被从地上拉起来,沾了满身的灰,嘴里一直“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治安员们就要把他拉上车,当然,在那之前,他们先请宋总巡查官上车。
“总巡查,我们只开了一辆车,委屈您跟犯人坐一辆。”治安员恭恭敬敬。
“嗯。”宋海司微微颔首,抓住温故的胳膊,“走。”
温故挣回自己的胳膊,双手不自在地交叠在一起:“我,我就不去了。”
指缝间残留着褐色的斑块,那是几天前的血,至今还在。
“也好,你联络阮圆婷来接你,直接去医院处理伤口。”又想到温故的通讯器肯定被收走了,“我联络。”
联系好阮圆婷,宋海司跟着治安处的车走了,那个疯子直到上车还在嘀嘀咕咕,看起来没任何攻击性。
温故莫名觉得他有点可怜,明明他是无害的,却要被戴上手铐,或许还会被治安处关上个几天。
跟自己的处境差不多。
他难过地耷拉着肩膀,拉紧外套走到路边的台阶上坐下。
阮圆婷到这边需要二十分钟,他就缩在台阶上,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偷偷摸自己的颈环。
人类的科技好厉害,不但有各种杀伤性武器,还有这种专门针对污染物的限制工具,他们那点聪明可能都用在对付污染物上了!
哼,讨厌!
他的腕表和通讯器都被收走了,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就开始无聊地用脚踢台阶上的碎石头,看着它们一阶一阶地顺着楼梯滚下去。
如果滚落到路上的那几块能绊倒什么人,温故希望那个人是陆兹。
可他没能如愿。
被石头绊倒的不是陆兹,而是一个大夏天戴着毛线帽的怪人。
他走的太急,摔的也特别狠,好像是摔蒙了,滑倒之后仰面朝天在地上躺了半天,也因此,温故看清楚了他的样子。
“白时煜?”
他稍微愣了愣,赶忙跑下去扶他。
白时煜显然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温故,脸上浮现一丝古怪,像是尴尬,又像是厌恶。
“你没事吧?”温故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帮他掸了掸背上的灰。
白时煜不买账,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走。
“哎?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温故追上去。
他还想问白时棠怎么样了,可却问不出口。
毕竟,因为他不肯帮忙,白时棠很可能已经死了……
白时煜脚步没停,不耐烦地说:“走开,我赶时间。”
“你要去哪?”温故拉他的胳膊。
“别烦我!”白时煜猛地甩开他,一转头,却看到温故被他这一下挥退了好几步,差点没站稳。
这太不科学了,对方可是很厉害的污染物,一个人能扛起两个大粥桶。
白时煜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突然,目光停在他敞开的衣领间,看到了里面露出的颈环一角。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朝他走了好几步,直到看清他宽大衣领里的全貌。
肩头上的大量血迹,耳根后绽开的皮肉,崭新的颈环。
“你这是……”白时煜狐疑地看着他。
“我犯了点错。”
白时煜忽然冷笑:“我早说过宋海司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一直贴他,报应!”
“……我没有贴他啊?”
“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两天的粥是给谁带的!”
猝不及防的,白时煜一把薅起他的衣领,在宋海司那笔挺的外套领子上抓出几个深深的褶皱。
“这下,他不要你了?”白时煜狞笑,“那就跟我走吧,我要你,你会是个很好的礼物!”
温故惊恐地摇摇头,白时煜的眼神好凶,就好像……
就好像那晚在巷子里,他大声喊出“宋海司,去死吧”那时的眼神。
“白时煜,我不能跟你走,我在等人。”
白时煜大笑,好像温故是个傻子。
他不由分说拉着他的一条胳膊让他转了个身,因此,宋海司的长外套掉到了地上,被他踩在脚下,硬生生扯下来一侧袖子,顺便用它捆住他的胳膊。
“啊!”温故的两条胳膊被反扭在一起,牵动了背上的伤,顿时疼出了冷汗。
他没有挣脱白时煜的力气,如果强行反抗,就会从脖子开始产生强烈的针刺感,越用力就越疼。
这种对身体彻底失去掌控的陌生感觉让他感到害怕。
“白时煜,我好疼,你放开我!”
“我也疼!”白时煜歇斯底里地大喊,猛地强迫他转身面对自己。
在看到白时煜的时候,温故愣住了,眼角还挂着几点泪花:“你……”
白时煜摘下了毛线帽,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全都不见了,头皮又红又肿,细微的血痂星星点点地遍布头顶,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怪物。
他不敢置信地问:“你……你被污染了吗?”
“放屁!”白时煜大怒,“是你,都怪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现在怎么样呢?”
他张开五指,猛地钳住温故受伤的肩膀:“现在轮到我了!”
他大声咆哮着,弯腰捡起刚刚绊倒他的那块石头,狠狠砸在他头上。
【温故,人类世界有很多坏人。】
【妈妈,什么是坏人?】
【就是,不仅不善良,还总是表露出恶意的人,他们会主动伤害别人,一次,两次,更多次……】
【那其他人不会讨厌他吗?】
【可他们会伪装啊,傻孩子。】
【就像我把自己伪装成一棵树,等着小鸟自己落上来?】
【嗯,差不多。】
温故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原来,白时煜是坏人啊?
温故茫然从颠簸中醒来。
手仍然被反绑着,头一下下磕在车玻璃上,他微微睁眼,入眼是一片绿色,大片茂密的树林在眼前飞掠而过。
怎么到野外来了?又有任务了吗?
他的头很疼,下意识用力晃了一下,更疼了。
“醒了?”
听到白时煜冷漠的声音,他一下想起来很多事,这才意识到,开车的并不是宋海司,也不是巡查处的任何人,而是……
前排坐着两个陌生人,司机刚刚从他脸上收回打量的目光。
白时煜就在他身边,又戴回了那顶帽子,见他醒了,把他坐姿别扭的身体拉正。
“你们要带我去哪?”
没人回答他,他也不再问了,车子像口会移动的棺材,在寂静无人的山谷里一路疾驰。
温故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粗神经的他不在乎自己会遭遇什么,却满脑子想的R城那边。
婷婷姐找不到自己,怎么跟宋海司交代?她肯定又要挨骂了。
自己突然消失,宋海司会着急吗?
应该会的吧?
可自己一点都不强大了,对巡查处来说没任何作用,虽说宋海司说不嫌弃自己是个普通人,但就算留在巡查处处境也很尴尬。
没关系,可能过几天他就会把自己忘了。
想到这一层,他心里居然慢慢平静下来,甚至还松了口气。
反正自己本来就是想要离开城市的,人类世界讨厌的人那么多,宋海司又不肯放自己离开,趁这个机会再也不回去,不是很好吗?
既然不知道怎么面对未来在城市里的生活,还不如回污染区去。
……等等,还戴着颈环呢!回污染区不是活不过一天?
啊啊啊——
他在心里失声尖叫。
接着,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叫出声了,因为白时煜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还是没学会掩饰内心活动,刚刚的一系列表情简直精彩纷呈。
怕不是刚刚那一下没掌握好力道,把他的脑子给砸坏了吧?白时煜想。
温故尴尬地把头转到窗外。
千篇一律的景色让他渐渐打起了瞌睡,就在他努力制止眼皮打架的时候,眼前景色忽然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绿意盎然的森林,而是立陡的石壁,而他们的车子正沿着深深的黄土沟壑缓慢前行。
他们正置身于一条干涸的河谷,中间流淌着浓白的雾,树木交错在他们头顶,隔住了阳光,也隔住了所有窥探。
显然,白时煜也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壮观景象,扭着脖子朝上方看,当感受到温故探究的目光时,他这才坐正身体,冷哼一声。
“顾哥,还有多远?”
司机看也没看他一眼:“往前看。”
前方,雾色里渐渐出现一些黄灰色的建筑群,朦胧中透着一股神秘,更显出几分气势磅礴。
随着车辆靠近,一座宏伟的城市渐渐呈现在他们面前。
温故张大嘴巴:“……遗迹吗?”
他的声音很小,却让那个叫顾哥的司机回过头,笑了一声:“谈不上,毕竟有人在住。”
“真的吗?”温故惊讶,“谁在住啊?”
顾哥说:“我们。”
宋海司在治安处全程观看了对疯子的审问,他们一无所获。
双面玻璃后,R城治安处负责人小心翼翼看了眼宋海司的脸色,好像在应对上级视察,可这位“上级”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示,也没有指导的意思,就好像只是为了旁观。
“总巡查,要不,先关起来,我找两个医生来看看?”
宋海司抱胸看着在审讯室里一会儿笑一会儿叫的疯子,说:“他危害性不大。”
负责人尽量专业地回答:“确实,没有挣扎,也没有攻击性动作。”
宋海司:“我要把人带走。”
负责人愣了一下,看看宋海司,又看看正在挠头皮的疯子:“您这是……”
宋海司:“公务需要。”
负责人:“!”
几分钟后,两名巡查员上楼,把疯子带回基地。
宋海司跟负责人做好交接方面的登记才离开,奚风光胳膊上正搭着他的外套,在楼下等他。
他接过他手里的外套,边走边下命令:“这个人知识储备量极高,回去调取三十年前那套信息库,进行面部比对。”
奚风光:“……啊,好的!”
话语里少见的迟疑让宋海司察觉到不对劲,他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怎么了?”
“呃……”
宋海司皱起眉,低头看手里的外套,上面沾着许多灰尘,还断了一边袖子。
这件衣服,刚刚被他披在了温故身上。
他很快意识到什么,问:“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