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笑了一声:“你出来吧?我带你上去,可能还要给你做个身体检查,你不要害怕,好不好?”
安安点点头,终于从夹缝处一点点挤出来。
她的动作很慢,不好意思地说:“我的脚麻了。”
“没关系,慢慢来。”温故瞥了一眼她的腿,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她头顶,“在黑暗里呆久了,再见到阳光眼睛会受伤的,你把眼睛闭上,不许睁开哦!”
“好。”安安细声细气地答应了。
她的身体离开夹缝,在地上带出一串殷红的血,另外,还有看不出原形的残肢烂肉,它们藕断丝连地被女孩拖出来,拖了长长的一段,最后连着一颗死相狰狞的女人头。
温故把女孩抱起来,她粗壮染血的节肢一下就戳到他的大腿上,有点疼。
她乖乖地用前肢搂住他的脖子,那对前肢比四条下肢更为细长锋利,像是刀片,随时能斩断他的脖子。
但他没动,任由她搂着,小心翼翼地朝来时候的路走去。
“哥哥,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有点热。”
“没事,外面有医生呢,你不要乱动。”
“我妈妈会没事的吗?”
“会的。”
“今天我们家是爸爸煮饭,怪物进来之前,妈妈还在给我讲故事呢,我可真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也想吃爸爸煮的饭,今天的土豆汤里加了胡萝卜和肉丁,好香好香的……可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哇,听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我吃过加南瓜的土豆汤,也很好吃。”
“我不喜欢吃南瓜,但我喜欢南瓜籽!”
“我没吃过哎……”
阮圆婷一遍遍看表,越来越焦躁,她有点后悔放温故一个人下去了。
正当她打算用通讯里联络他的时候,却听到了下水道中传来攀爬铁梯的声音。
她才松了口气,就震惊地看到温故抱着个人头螳螂身体的怪物上来,那颗头还在动,明显是活的。
这是被污染者?
她拔出电网枪冲过去:“温故,你……”
听到声音,安安本能地睁开眼睛,却被温故迅速抬手遮住了。
“别睁眼,眼睛会坏掉的。”他声音如常地说,“婷婷姐,这是安安,我们把她送去医院吧。”
说着,冲阮圆婷使了个眼色。
“哦……好!”
阮圆婷震惊莫名,同时明白了,这是个尚有人类意识的被污染者,可能她年纪太小,还不懂自己身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可是……
她看到女孩节肢上沾染的血迹,总觉得不安,但还是走上前,掏出手帕把她眼睛蒙上了,还在后面打了个结。
他们上了车。
被污染者都这样了,没必要再做基因检测,他们直接把车开会巡查处的临时基地,那边有专门关押污染物的强电流铁笼。
温故小心翼翼地把安安抱了一路,架在脖子上的刀还在其次,为了转移女孩的注意力,他一直在跟她东拉西扯,社恐如他几乎耗光了所有的精力。
阮圆婷和司机都很惊讶,这是一个思路异常清晰的被污染者,他们之前从未见过。
或许见过,但都被他们当场击毙了,试问,有谁可以像温故这样,跟异变者抱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
在在场同事震惊的目光中,女孩被温故抱进铁笼,他退出来,立刻有人给铁笼上锁,通电。
电流声让女孩感觉到不安,她喊了一声:“哥哥?”
温故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宋海司,低下头没回答。
阮圆婷也有点难过,但还是按照流程宣布:“安安,你被污染了,按照统治区《污染物监测管理条例》,你必须先做污染值检测和基因检测,然后视情况接受统治区的管理。”
安安愣了半天,声音变得十分惊慌:“哥哥?温故哥哥?”
温故赶紧回答:“我在呢!”
“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安安问。
她忍不住去摘蒙眼睛的手帕,眼角却被自己锋利的前肢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手帕也被切成了两半,飘然落地。
余光瞥到自己尖锐的前肢,她缓缓低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身体,隔了一会儿,嚎啕大哭起来。
她往通电的铁笼边凑了凑,阮圆婷赶忙警告:“别碰,会痛的!”
安安就不动了,委屈的眼泪噼里啪啦直掉,他看向温故:“哥哥,我怕,我害怕……怎么会?我怎么会变成怪物……我好害怕……”
温故张了张嘴,现在的情况难倒他了,他下意识求助地看向宋海司。
宋海司走到温故身边,对安安说:“你不用怕,你的情况特殊,已经联系研究所了。”
温故不懂,去研究所不是更可怕吗?为什么还让人家不要怕?
安安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却不敢再用前肢擦眼泪,看起来惨兮兮的。
听到宋海司这样说,她问:“研究所是什么?他们能帮我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吗?我妈妈会被我吓到的……”
“我不是专业人士,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宋海司说。
说完,不顾安安又掉起眼泪,把温故带到帐篷里,单独询问他安安的情况。
第40章
温故把发现安安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宋海司一边听一边记录,末了随口夸奖:“懂得安抚污染物情绪,不错。”
温故愣了一下,低头:“我,我没有安抚她的意思,我只是……”
笔尖停下,宋海司抬眼看了他几秒,重新落笔。
笔端流畅,字迹有力,温故的眼神忍不住跟着他的字迹移动,羡慕极了。
“你很善良。”宋海司说。
温故的耳朵就竖了起来,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夸奖。
宋海司头也没抬,接着说:“但对于污染巡查员来说,善良没任何好处。”
温故不赞同他的观点,但他也没反驳。
第一天正式上岗的污染巡查员就是这么没底气。
他想到别的事,问宋海司:“研究所真的会来接安安吗?”
宋海司合上本子:“会。”
“那,能不能别让安安知道,她妈妈已经死了?”
“她妈妈死了?”
温故这才想起来,自己在汇报时好像漏掉了一些事。
“她妈妈……尸体还在下水道里,身体被切碎了。”
“被什么切碎了?”宋海司顿了顿,但一看到温故为难的样子忽然就明白了,“知道了。”
温故着急地替她辩解:“她应该不是故意的,她紧张的时候喜欢搂别人的脖子,可能当时……反正,她不是个坏孩子!”
宋海司低头重新打开本子,笔落了下去,这次却迟迟没有写字。
他停了好久,收起笔,合上笔盖。
温故:“不记了吗?”
宋海司:“没必要,对研究所来说无关紧要。”
温故拍拍胸口:“哇,还好还好,还好之前忘了说。”
宋海司:“但我会提醒他们有可能发生的危险。”
温故:“哦……那我能请假一会儿,去把她妈妈的尸体带出来吗?人类都希望死后得到安葬吧?”
宋海司:“可以。”
温故高兴地走了。
他觉得,其实宋海司嘴上说着“善良对巡查员来说没好处”,但其实他也是个很善良的人,如果他能帮自己找到妈妈丢失的能量源就更善良了。
温故顺着原路找到尸体,并把她交给了正在集中处理尸体的军方人员。
有一名士兵看到尸体当场吐了,另外几个人的脸色也都很不好,看温故的目光像看怪物。
温故在他们震撼的目光中,把尸体放上卡车,为她登记的姓名是“安安妈妈”。
他尽量想写的漂亮点,像宋海司的字迹那么漂亮,可写了几次总不满意,光是第一个“安”字就划了写,写了划,重写了三次。
负责登记的士兵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差不多行了,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也未必有家人认领。”
温故态度认真:“不,她还有家人的。”
然后,像是被什么神奇力量驱使着,写出了有史以来最好看的一组字。
虽然刚刚的遭遇让他不太愉快,但他仍然干劲十足。
跟士兵们道了别,就匆忙往回赶,在半路询问阮圆婷她的位置,得知她目前在医院帮忙维持秩序,就立刻调头跟了过去。
本来还纳闷维持什么秩序,等到了医院,看到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
医院门前围了一大群R城的居民,他们中有普通人类,但更多的是戴着颈环的被污染者,他们群情激奋,甚至拉起了白色横幅。
而在大门的那一侧,百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竖着防爆盾牌,端着枪对准他们,而几个长相熟悉的巡查员站在他们队伍旁,一个个也都是满脸警惕。
温故悄悄溜到阮圆婷身边,也因此看清了条幅上写的东西。
【宋海司故意曲解统治者命令,单方面破坏规则,被污染的可怜人要死光了!】
【要求巡查处换人!】
【统治者,你的人民正在遭受强权迫害!】
温故冷汗直冒。
他们在说什么?明明不是宋海司的决定,他为什么不替自己辩解一下?
“婷婷姐,他们……”
阮圆婷按住了他,朝侧面努了努嘴,只见一辆车停在正在对垒的双方中间,那是宋海司的车子。
他正从容地跨下车,示意司机把车开走,然后目光轻慢地巡视过人群,对横幅上的指责无动于衷。
“宋海司——”
他的到来让人群里迸发出一声怒吼,一个干瘦有力的男人拨开阻拦他的几个人向宋海司冲去,眼睛里布满血丝,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
立刻就有几名巡查员跑到宋海司身边把他保护起来。
宋海司扬了扬下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隔着人墙,男人破口大骂:“宋海司,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放了我弟弟!”
宋海司从巡查员身后走出来,走到男人对面几步的地方停下:“你弟弟怎么了?”
“他被你们的人抓走了!”男人被他的气势逼退一步,语气没刚才那么硬气了,“他根本没被污染!我们一直在一起,连污染物都没遇到过,凭什么说他被污染了!你们巡查处滥用职权,逼我们造反吗?”
他身后的人群“嗡嗡嗡”地一阵附和,看来很多人都有相同情况,他们不断往前凑,医院门前的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看样是打算一言不合就冲进去抢人。
宋海司转头看了一眼阮圆婷。
阮圆婷立刻跑过来,大声解释:“不是这样的!污染途径有很多,我们巡查处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把身上查到污染能量的人暂时扣押留观,等过了转化时间会对他们依次做基因检测,确认没问题就会放人!”
人群稍稍安静了一些,但还是有人七嘴八舌地提出质疑。
男人忽然大叫一声:“既然不确定有没有问题,就让我进去陪他总行吧!为什么封锁医院!我们作为家属,被亲人杀死也不关你们的事!”
“你有毛病吧!”阮圆婷气得骂他。
“你他妈才有病!你们巡查处的都有病,草菅人命的刽子手!你们恨不得全世界人都死了是吧?”
男人冲上来就要动手,身后的人们再次蠢蠢欲动。
“对啊!放我们进去!”
“我孩子那么小,你们抓他干什么?我必须陪着他!”
“里面不是有确定被污染的人吗?把人留在这观察合适吗?”
阮圆婷也是个暴脾气,撸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人。
温故远远看着这一切,心里慌得不行,他很害怕人类之间的冲突,远比随手弄死一只污染物的恐怖程度大一百倍,以上。
他看到宋海司按住阮圆婷的肩膀,然后挡在她前面,直面那个不友善的男人,目光冷得好似亘古不化的寒冰。
温故突然想起来,第一次隔着墙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到傅澄澄面前,挡住了自己欣赏麻花辫的视线。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个保护动作。
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让男人再次僵了一下,很快又在身后人的蛊惑下仰头看向宋海司,脸上全是暴戾。
面对冰冷的眼神,他不甘示弱地挺起胸:“怎么了?我们说错了吗?有本事就在这杀了我,要么就放了我弟弟!”
宋海司摸向腰间,掏出枪,抬手指向男人。
一刹那,天地之间安静了,远处医院走廊来回推抢救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你,你……”男人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声援部队,原先那些“同伴”都沉默观察动静,没一个人再替他发声,他慌了,“你敢开枪?你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平民开枪,宋海司,你疯了?”
“《居民行为法则》第34条,主观意识妨碍公务,且经劝阻不改的,可当场击毙。”
毫无感情的声音让男人打了个哆嗦,他瞪大眼睛:“我,我没有妨碍公务。”
“你带头冲击隔离病区,导致为数不多的兵力被浪费,现在我正式对你提出第一次警告。”宋海司的枪口抬了抬,手臂挺直指住他的脑门,“也是最后一次。”
男人顿时冒了一头的汗,赶忙举起双手,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声音都变了:“我,我在外面等,可以吧?”
“不可以。”宋海司的枪口稳稳指着他,另外一只手朝后勾了勾。
阮圆婷立刻会意,手脚麻利地把人给按了:“安逸久了是吧?紧急时期隔离区外不准聚集不知道吗?治安处说去吧你!”
男人鬼哭狼嚎地被两名士兵带走了。
宋海司收起枪,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问:“还有谁想进去陪亲人?”
简陋的黑白条幅不知什么时候被藏起来了,没人敢与他对视,都默默散了,假装自己单纯是路过。
宋海司转身就往医院里走,他经过的地方,士兵们收起防爆盾牌,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
他走得一如既往的稳健,却忽然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精准捕捉到混在人群里的温故,看到他一脸的“哇哦”表情,忍不住舒缓了表情。
他没什么动作,但温故莫名觉得他是在跟自己打招呼,就用力朝他挥挥手,他的五官还是没什么变化,但温故就是认定他对自己笑了,于是呲起牙。
宋海司收回目光,依旧保持着原先的步幅,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医院里走去。
他从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也不可能因为有人抗议他出现在这里,他是来医院开个重要的视频会,平息事件只是顺带的。
张尧从黑天追到白天,终于传回了关于污染潮的线索。
这是污染巡查员第二次跟污染潮交锋,仍然没找到它们的任何痕迹。
它们仿佛一群受惊的鸟一样一哄而散,再各自降落在茂密的林间,明知道就在那里,却怎么都找不到。
但意外的,巡查员的仪器检测到了奇怪的污染能量波动,等他们过去的时候,仍有大量残留。
那是一百一十公里外的一处遗迹,很小的一个村落,奇迹的是,它之前并没被污染物染指过,但这次却差点被它们给毁了。
遍地都是污染物的残肢和尸体,造成伤痕的不是人类的热武器,而是最原始野蛮的搏斗方式——从痕迹上来看,两拨污染物在这里打了一架,又或者是混战。
张尧传回的照片依次呈现在高层们眼前,但却没人敢下定论。
多年的资料记载,不同种类的污染物没有群居性,也没有相互暴力厮杀的习惯,但现实就赤裸裸摆在眼前。
他们的会议从中午一直开到晚上,最后讨论决定,由军方保护,让专业进行污染研究的卜博士带领一支科研小队,冒险去遗迹跟张尧会合并亲自采样,即刻出发。
等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后,统治者叶雷宣布散会。
接着,他又说:“海司,你留一下。”
各位高层对统治者和宋海司单独谈话习以为常,一个接一个退出视频会议。
医院的大会议室里,孔芃锦走了,高风也走了,路过宋海司身边时,他用力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门被关上,宋海司坐在椅子上没动,跟投影屏幕中的叶雷对视。
“叶先生,有事?”
“海司,污染潮又来了,看来第一次不是巧合,这是不可避免的。”
“确实。”
“小家伙最近怎么样了?”
宋海司知道他指的是温故。
“还好,正在适应巡查处的工作。”
“身体呢?有没有不正常的变化,比如,情绪失控方面的……”
“叶先生,有话直接说。”
叶雷略带尴尬地笑了一下,但对宋海司的直率早已经习惯了:“污染潮来势汹汹,温故基因那么强大,卜博士说,被他污染过的人可能会对其他污染免疫,张尧就是例子,我认为,你是不是可以跟他说说,让他提前污染我们的士兵和其他巡查员,让他们出任务时没有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