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尧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连串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不是,不是这个扫街,我们巡查处说的扫街是巡逻的意思!”
“……”
等等,难道宋海司也把自己昨天说的“扫街”理解成巡逻了?那他的意思是?
温故的脑子又打结了:“那我,那我已经在城管所登记完了,三天呢!”
张尧恨铁不成钢:“跟总巡查说啊!让他帮你搞定!”
“怎么说?”
“就说你不想打扫街道了,要成为一名对人类有用的巡查员!”
“哦,好……等等,我现在对人类没用吗?”
“有用有用!我们三区的环境全靠你了!”
温故又要生气了。
“你们在干什么?”
正当温故准备收起扫帚,搭张尧的便车回巡查处,突然听到了宋海司的声音。
他跟德维特是步行过来的,两个同样高大挺拔的人并排走在路上,很惹眼,宋海司的步伐尤其稳健,鞋边被地上的积水漫出浅浅的湿痕。
张尧满脸堆着笑:“总巡查,温故他……”
宋海司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对温故扬起下颌:“怎么不继续了?”
在张尧的眼神鼓励下,温故大胆发言:“宋海司,我不想打扫街道了,可以吗?我想去……”
宋海司冷声:“不可以,继续。”
温故:“。”
他怒视张尧:骗子。
张尧无辜地耸耸肩。
温故试图辩解:“可是昨天你说……”
“不想打扫了是吗?可以。”宋海司闻言立刻打断他,“现在,战斗姿态。”
“啊?”温故愣住。
钓鱼执法是吧?
张尧咧开嘴,在心里直呼牛逼。
第38章
温故看了看周围,这会儿是下午,有不少人从这边经过,于是求助的目光看向德维特,却见他爱莫能助地耸耸肩。
温故鼓着腮帮纠结了半天,最后终于在宋海司的沉默注视中乖乖投降。
防止弄坏衣服,他把巡查处的制服衬衫脱掉,在光天化日之下亮出柔软的藤蔓和干枯的荆棘,一边的藤蔓绿色要深一些,依旧是整齐的翅膀形状,而另一边仿佛早春抽芽的柳条,嫩绿嫩绿的,柔软地垂到地面上,芽尖儿还像有生命似的一动一动。
“哇哦!”德维特惊奇地看着眼前美得不像话的一幕,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让温故有点扭捏。
而路人纷纷驻足,目光齐刷刷地投在他身上,更是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红着脸小声哼唧:“宋海司……隐私部位不能给人看……”
“不是喜欢到处展示污染物特征?刚好,这回展示个够。”宋海司扯了扯嘴角,拍他的肩膀,“罚你路边站岗,站到晚上,明天跟张尧一起去扫街。”
张尧:“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海司瞥他一眼:“你留下陪他。”
张尧:“嗝!”
德维特明显对温故这幅样子喜欢的不行,忍不住凑上去,用脸贴了贴他脸上如图腾一样的荆棘丛,被扎得笑了一下。
宋海司瞬间黑了脸,上去拉他的胳膊,他却又努力伸长脖子在温故额头上亲了一口,甚至发出“啵”的一声。
温故揉了揉额头,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样的德维特他有点陌生,但好像……他无论怎么疯都不违和。
德维特大笑着被拖走了,边笑边嚷嚷:“宋海司,你掐得我好疼!”
但宋海司一点也没有放手的意思,直接把他塞进张尧的车里,“砰”地关上车门,生怕他再杀个回马枪。
然后,坐上驾驶位,绝尘而去。
德维特坐直身体,把头发拢好,随意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
“喂,不用脸这么黑吧?要吃人么?”
伸出手在目视前方、唇角绷得笔直的人面前晃了晃,带着揶揄说:“别这样吧,我这不是配合你演戏么?”
宋海司终于施舍了他一个眼神,仍然像是万年不化的冰坨子,看样子是真来了火气。
“这下所有人都会知道S级污染物也可以是可爱又无害的了,有我这强助攻出面,谁还敢说S614是泰川的隐患?”他顿了顿,再次大笑,“说不定,你家大宝贝现在已经成人人都想去参观的雕像了。”
宋海司很在意他的措辞:“什么叫我家大宝贝?”
德维特撇撇嘴。
“行吧,看破不说破……”他及时捕捉到宋海司眼底的那抹光,临时改口,“好了好了,我闭嘴还不行么。”
大太阳底下,两个污染物肩并肩杵在街边,木头桩子似的。
张尧生无可恋:“士可杀不可辱,何必呢,何必呢!”
温故低着头,怔怔看着自己水坑里的倒影,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鸵鸟,能把脸埋起来。
如德维特所料,围观群众不少,但真正敢靠上前的没几个。
只有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团子跑到温故身边,抱住他的藤蔓翅膀摇晃着,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你好漂亮呀!”
他仰起脑袋,几滴口水就顺着下巴淌到身上,逗得温故笑成一朵花,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蛋,连手指都不舍得拿开。
噫——好嫩!好好摸!
然后,团子就被团子妈妈慌慌张张抱走了。
再然后,就又没人敢靠前了。
温故叹气:“前几天你跟宋海司去干什么了,他为什么受伤了?”
不但受伤了,脾气也好像变差了。
张尧严肃:“机密!”
温故不满地把身体往旁边转了个小角度,但没离开宋海司给他划定的站岗范围。
张尧笑嘻嘻哄他:“除了这个,其他我都能告诉你!”
“什么都能?”温故疑惑。
“对!”张尧爽快答应。
温故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又把身体转回来,问:“那,宋海司为什么怕冷?”
张尧汗:“这也是机密!”
温故:“哼!”
张尧挠挠脑袋,含糊地说:“总巡查是老毛病了呀,身体不好吧,反正,冷了就多穿点呗,那个……我们平时注意点他的状态就行了。”
明显是想蒙混过关。
温故用怀疑的目光盯了他很久,他招架不住,打起感情牌。
先是长长叹了口气,然后露出极度惆怅的表情。
“温故。”
“嗯?”
“我们这一行啊……”
“怎么啦?”
“随时可能死!”
“……哦!”
“你这么强大,基因又那么优秀,一定是我们当中活的最久的那个!”
“嗯。”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总巡查啊!”
“……”
温故翻了个白眼,就算他再傻也猜得到,大概这辈子都没法从张尧嘴里听到什么有用的真话。
倒是他的话让他想起一个人。
在教堂那天,她对自己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永生,那一定是你。
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他想不通,就又把目光投向站没站相的张尧——他真的很放松,温故觉得他在“站岗”这件事上,对宋海司的尊敬严重不足。
他问:“你也想活很久吗?”
张尧大笑:“相对于其他人,我已经相当于超长待机了啊,谢谢你,大哥!”
污染物的寿命跟人类是不对等的,没人知道它们在自然状态下能活多长,实验室最老那只据说已经超过了50年,体内细胞还活跃的很。
温故认真地说:“不客气,所以你的意思,宋海司没救了吗?”
“呃……我绝没这个意思!”张尧瑟瑟发抖,指天发誓。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张尧兔子一样连蹦带跳冲向巡查处去抢晚饭,而温故没跟他一起去,而是慢吞吞收起翅膀,向远处的有轨列车站走去。
下午他一直在旁敲侧击地跟张尧聊宋海司的病,但段位不够,什么也没敲出来。
倒是在东拉西扯时聊起研究所,听说了研究中心的22层和23层是药物研发部门,有不少药效神奇的药物。
温故在污染区的废墟里吃过那些形状颜色各异的小球,到了统治区才知道它们是治病用的,于是打算去碰碰运气,打听打听宋海司还有救没。
他乘坐有轨列车在九区下了车,就朝那栋最惹眼的超高层建筑走去。
被拦住了。
他忘了,这里的安检是非常严苛的,而且没有邀请的话,外人禁入!
在安保人员警惕的注视下,他在大门外转悠半天,突然蹦跶了一下,然后用通讯器拨打33层的固定通讯器。
运气很好,徐醒今天加班,据说许少校的研究有很大突破,这几天研究所忙的不可开交。
许少校的污染值居然在上升,重要的是,他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仅从思维上来讲,跟真正的人类没区别。
说这些的时候,徐醒的脸红扑扑的,整个人兴奋到近乎癫狂,在温故说了好几次“恭喜”后,他才想起问他的来意。
“特效药?有吗?”
徐醒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帮温故打电话问问23层,在得到“是人都会生病,有病就好好治病,没有预防生病的特效药”的答案后,他拍了拍温故的肩膀,安慰:“总巡查是全泰川最重要的人,统治者会给他最好的一切,他不会有事的。”
“嗯……”话虽这样说,但温故的精气神都没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还以为自己能为宋海司做点什么呢!
徐醒觉得他过分杞人忧天,忍不住笑出声:“别想了,留下来吃晚饭吗?今天有烤鸡哦!”
温故的眼睛就又亮了。
温故怕人,徐醒就把两份食物端到实验室,顺便检测仪器上的数值。
温故因此有幸再次见到许少校,还跟他打了个招呼:“嗨,晚上好!”
许少校那两颗凸出体外的眼球就晃了晃,像是回应。
一个越来越像人类的污染物和一个越来越像污染物的人类相互对视着,都能感觉到彼此内心的友善。
许少校被关在一个类似囚室的地方,只不过没有栅栏,而是一整面透明的玻璃。
他的身体比第一次见时变大了不少,粘液似乎更多更浓稠了,这是污染值提升的一类体现,他的编号也由C级变成了B级。
温故仔细打量他,看他断掉的那只手彻底被粘液包裹住,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咕噜——”他发出声音。
温故:“嗯,好久不见。”
徐醒:“?”
许少校:“咕噜噜——”
温故:“她啊,她很好啊,放心吧,巡查处看了你的日记,确定你的异变跟她没关系,给她检测完就放她回家了,但是她应该有点伤心。”
徐醒:“??”
许少校开始满地转圈:“咕噜噜噜——”
温故:“没什么,没什么社死的,你要是介意的话,以后就别写日记了。”
徐醒:“???”
温故笑了几声,高兴地去拿装着烤鸡的盘子,却被徐醒一巴掌按住了。
“等等!你在跟他说话?不……”他颤声纠正,“你在跟他对话?”
“是啊!”盘子被按住了,温故索性直接拿起里面的鸡腿,冲许少校晃了晃,“吃吗?”
“咕噜——”
温故对徐醒说:“他说他想吃。”
但却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徐醒,没有让出自己手里那份的意思。
徐醒的眼皮抽了抽,他倒是不在乎一个鸡腿,但……
“你看他有嘴么?”
“……”
温故的神色暗淡了。
“抱歉,真遗憾。”他对许少校说。
许少校笨拙的身躯转了个身,挪到墙角背对他们坐。
看起来是坐,但其实还是摊成一大片的紫色软胶泥。
“别生气啊。”温故边说边往嘴里塞烤鸡腿。
“……”徐醒看了眼仪器上不断飙升的某项无关紧要的数值,好声好气地劝,“许少校,我们正在想办法了,我们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想什么办法?”温故问。
“卜博士昨天刚向统治者提交了报告,他想让许少校和你配合,做一项基因逆向转换的研究,如果成功的话,说不定可以让被污染的人类重新变回人。”徐醒的眼神充满憧憬,“到时候,你、我父亲、许少校……所有人,被污染的都能恢复,我们就再也不怕污染了!”
“让我配合?为什么?”温故大惊,“你们不是还有一头猎豹么?让他配合你们好了!”
徐醒叹气:“他前几天死了,一个样本能提供的数据太单薄,所以……”
温故一副三观被震碎的炸毛表情:“我不要被活体研究!”
他转向许少校,超大声:“你别说话!你同意也不行!我才不干!”
徐醒被他搞得有点紧张,连忙解释:“不同意就算了,只是个提案而已,叶先生未必同意的。”
温故现在只希望叶先生不要跟卜博士一样离谱。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提案,忍不住学着张尧的表情吐槽:“你们这些科学家的脑子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明知道根本没法做到,还非要去一次次实验?”
明明是一张单纯的脸,却非要装出痞痞的样子,看起来就很不伦不类。
徐醒又给他递上一个鸡腿:“不这样的话,人类怎么进步呢?”
嘴里被香喷喷的鸡腿塞满,温故的心情好了点。
他油汪汪的嘴巴一鼓一鼓,不太能理解人类为什么要用这种极端方式进步。
徐醒笑着给他抽了一张纸巾,说:“蒸汽机,电灯,通讯器,轮船飞机卫星能源武器……远的就不说了,就说最近的,你猜猜当年我们为了确定被污染者的基因是否安全,花了多大力气?”
“多大?”
“没人知道污染值跟β细胞有什么关系,β细胞个数又跟它的活跃度有什么关系,只能通过一次次实验推导出最安全的数值。”徐醒似乎陷入回忆,“你知道,那时候人类应对污染物经验不足,根本无法活捉被污染者来实验,后来……”
温故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放下鸡腿,追问:“后来怎么了?”
“后来,五大主城联合发起了志愿者招募,当时,很多人报了名,有……”徐醒仔细想了想,报出一个准确数字,“有976人。”
“志愿者是做什么的呢?”
“在实验室里主动接受不同的污染源污染,成为实验样本。”徐醒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温故,笑容中带着点无奈,“最后,976人全部在实验中死亡,巨大压力下,几十名研究员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有的抑郁,有的自杀,有的疯了,期间,还出了一次严重的实验事故,导致西大陆板块主城的一个外城死了一半的人。”
温故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他陷入了极度震撼中。
他想象不出,在人人自危的时候,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人,愿意为其他人献出自己的生命。
宋海司说的“希望我们都不会辜负为此献身的人”,他原来还不是很理解,现在想来,除了战死的士兵和巡查员,或许还包括这样一群默默无闻的人……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们没放弃,又招募了第二批志愿者,数量更多,男女老少都有,这次他们运气不错,经验也更丰富,在巨大的投入下,终于成功确定了污染物划分等级,还有一些当时无法参透却好像很关键的数值,也成为了现在评估机制的雏形。”
徐醒用略带遗憾的声音述说完当年的一切,温故感觉自己的眼眶有点发热,用力揉了揉。
“对不起。”他低下头,小声说,“但我还是很想活着,让我考虑一下……”
许少校说:“咕噜——”
温故恼羞成怒:“你再骂!”
明人不说暗话,现在他就想冲进玻璃囚室里去跟许少校干一架。
但他的通讯器突然响了,是巡查处专用紧急频道,红灯急促狂闪,象征着不详。
他赶忙接通,里面,奚风光的播报声略显尖锐地传出来。
【全体注意,半小时前R城受污染潮冲击损失惨重,各组立刻在一小时内回巡查处集合,准备前往支援!重复,全体注意……】
温故直接蹦起来,像个没头苍蝇,跑到门口又跑回徐醒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接到污染巡查处发布的任务,可九区离巡查处也太太太太太远了,就算坐有轨列车回去也要将近一个小时。
“徐醒,研究所有公车的吧?你会开车吗?”
“开车要一个多小时,你想什么呢!”
徐醒也很着急,心里陷入极度的惶恐。
污染潮,是污染潮!时隔二十年,污染潮又进攻人类城市了!
他知道温故是巡查处的重要战斗力量,于是提议:“要不你跑回去吧?”
温故愣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拼命摇头:“不不不,我会受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