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东西向他飞来,九骨本能地伸手接住。
“我跑回神殿混进搜索队之前顺便找回来的。我不习惯用刀,还是还给你吧。”
血泪之一静静躺在手中,九骨拔出刀,柔白的刀刃上似乎有股奇异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如此熟悉,仿佛时间又回到第一次踏入狼息谷、第一次见到无名之主的那一刻。
是巨狼的生命在支撑着他,是巨狼的意志在驱使他战斗。身在这片万物起源的黑暗中,远古巨兽的力量仿佛更旺盛也更暴躁,这股无名的力量充盈全身,九骨忘却了浑身伤痛,重新振作起来。
塞洛斯对他的转变十分惊讶,却明白那是远古巨兽不可名状的生命之力。他也曾在巨树遗迹接受过这样的“馈赠”,不,与其说馈赠不如说是交换,只不过他是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所有罢了。
剩下十来个神殿骑士已算不上难缠的对手,拿回血泪之一的九骨也能从容地加入战斗。然而即使没人通风报信,仍然还有更多援兵赶到。搜索队去而不返,剩余在神殿中的骑士也源源不断地赶来增援,其中不少是身穿黑袍戴着面具的乌有者。
乌有者是为了追踪聆王而来,可就像夏路尔流露出的怯意一样,神殿骑士和乌有者们也对这个地下迷宫深有畏惧之情。比琉卡越来越好奇深埋于渊谷中的秘密,那团柔和的白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久居幽地的人们如此讳莫如深。
忽然,一个骑士惊叫一声。塞洛斯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去,看到一截黑影从峭壁间爬上来卷住了骑士的脚踝。
“是那些黑色怪物。”九骨对塞洛斯说,“靠墙站,离悬崖远一点。”
塞洛斯依言往右侧墙面靠拢,只是一步之遥,身旁那个正朝他挥剑的神殿骑士就被黑影拖入了深渊。
恐惧的惨叫声还回荡在耳边,塞洛斯又目睹了好几个站在悬崖附近的神殿骑士遭遇同样下场。
“那是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
说不定是数千年来被投入其中的“罪民”的幽灵。塞洛斯和九骨不约而同地想。比琉卡摆脱了一个神殿骑士的纠缠,看到后者被卷住脖子后还挣扎着向他伸手。这只求生的手如此生动,仿佛只要拉上一把就能挽救一条生命,比琉卡有片刻犹豫,就在刚才这家伙还想一剑砍断他的手臂,此刻双眼中却隐含着恳求。也就是这短短一瞬间的迟疑,对方已被卷入黑暗,独留一声无助的尖叫。
比琉卡半走半爬地来到九骨身旁,被九骨紧紧搂在怀中。
“赫路弥斯在哪?”他四处寻找另外两人的身影,却看到一片混乱的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慢慢爬向悬崖边。
“赫路弥斯!”比琉卡向他大喊,赫路弥斯置若罔闻,将头探出悬崖往下看。夏路尔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却没有阻止这古怪的举动。
“赫路弥斯快回来。”比琉卡握着剑往两人所在的方向冲去,忽然被一片黑影挡住去路,九骨一刀展开黑暗才把他拉回来。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光,纯白色,美丽又温暖的光芒,光芒外数不尽的黑影扭曲、晃动着,仿佛有无数生于黑暗中的怪物在跳舞。白色光芒映照在黑影上,它们立刻显出痛苦不堪的模样四散而逃。
光芒中隐约有个人影静静伫立着,突然间,仿佛得到什么天降的指令,所有神殿骑士都放下了武器,所有乌有者也都脱下面具,每个人都虔诚地跪伏在地上,迎着光芒的方向膜拜。
人群中只有重伤倒地的赫路弥斯站了起来,他走到悬崖边,似乎很费解眼前的一切。可是忽然之间他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浑身发抖,断臂上的伤口血流不止也浑然不觉。
比琉卡看到他的脸上布满血痕,双眼显露着疯狂,一边笑一边说:“看啊,真的有女神,真的有万物女神……夏路尔,快看,真的有女神。”
他笑着笑着,嘶哑的声音中充满悲哀的哭声:“为什么?你明明存在却从来不回应我?为什么,是我不够虔诚吗?是我有一瞬间动摇了,怀疑了你的存在吗?还是我根本就不够资格成为你的信徒。为什么啊!!”
他放声恸哭,眼前白光中女神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比任何一座神殿中的神像更美丽、更圣洁。赫路弥斯哭着向她伸出剩下的那只完好的手,她近在眼前却又触不可及。
“赫路弥斯!快回来!”比琉卡发疯似的向他大喊,不顾一切地穿过跪伏在地上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向着失神的赫路弥斯奔去。
九骨跟着他,只有塞洛斯仍然警惕地防备着周围的神殿骑士。
“女神,帕涅丝女神,你回答我啊,你要我做什么才行?”赫路弥斯又哭又笑,试图去抓眼前的幻影。比琉卡扑过去想抱住他时,他已经一脚踩空坠入了悬崖,那身光洁又冰冷的甲胄在比琉卡指尖一滑而过,只留下一点无情的寒意。
“赫路弥斯!”
比琉卡震惊地望着投入黑暗的人,仿佛还能听到他崩溃的痛哭和疯狂的笑声。
为什么?不是为了摆脱信仰才逃离神殿吗?不是为了证明女神并不存在才一步步走到这里吗?只是一个幻影,只是幻影……比琉卡惊觉夏路尔就在身后,不知道该庆幸他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还是该心疼他等来的是赫路弥斯义无反顾的自毁。
九骨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时,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看着站在一旁的少年。
夏路尔不知什么时候也已来到悬崖边,面对圣光中的女神,他转过头来望着九骨和比琉卡。那双漆黑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两行血泪,他在哭吗?他早已没有眼泪了,剩下的只有血。
鲜血流过他的面颊,汇聚在下巴上一滴一滴落下。
“夏路尔……”
比琉卡听到他在哭,但那不是绝望的哭声,他欣慰且骄傲,他陪伴自己喜欢的人来到生命的尽头。历尽苦难,但勇敢无畏,有过快乐,也得到了爱情。他从来都不怕死。
“你早就知道吗?夏路尔。”
比琉卡忽然明白,也许夏路尔早已知道真相,只是赫路弥斯的执念在驱使他不断妥协退让。赫路弥斯想要的,就是他的目标,即使明知那会让他们的世界分崩离析,让所有信念都瓦解碎裂。可是,那双漆黑的眼眶里同样也有哀伤和无奈,在比琉卡一愣之际,这个勇敢的孩子已经张开双手,向着赫路弥斯坠落的方向纵身一跃。
这一次,比琉卡没有再呼喊,心中更没有悲痛,有的只是愤怒。他提起剑对准光晕中的女神掷去,大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你是什么!”
长剑穿过了光中女神的身体,仿佛她本身就是虚无,是人们幻想出来的假象。
比琉卡问:“你到底要我做什么?难道我们都是你的棋子和玩偶吗?”
他的声音在深渊中震荡,发出阵阵回响。
忽然,女神消失了,四周的黑暗、骑士、乌有者、九骨和塞洛斯也全都不见了。一阵刺眼的白光后,比琉卡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美丽的草地上,远处山间有孤狼在嗥叫,树林里的鸟儿欢声齐鸣,草丛中,一条银色鳞片的小蛇害羞地游开。
——来,到我这里来。
温柔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他想起费耶萨的话。
——是梦也不是梦。可以这么说,当她出现在你面前时,你醒着也是梦,而当她进入你的梦里,睡着了也会清醒。
这是神的世界,也是魔法世界,甚至说是苦行者塔塞拉经历过的千万个死后世界中的一个也未尝不可。比琉卡看着自己的脚,那件并无御寒作用的棉袍被他卷在膝盖上,露出一双光着的脚,脚趾陷在泥土中——温暖的、柔软的,散发着大地气息的泥土,给他带来熟悉的舒适。
这是久违的春季的土地,前方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出现一抹白影。
“白光。”他欣喜地追去,就像回到了湖中岛,每天都在追逐那只飞奔如闪电的小白鹿。可是刚跨出一步,他又立刻醒悟过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他看到的景象。似梦非梦,真假难辨。
比琉卡最终还是往白光的方向走去,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呼唤声,他走进了阳光下的树林。
咚咚咚,砍树的声音。是伐木者吗?比琉卡循声而往,无论如何,伐木者对他而言都是一个熟悉的人。他在树林中穿行,阳光洒落地面留下一块块发亮的光斑,然而当他找到那个声音来源时,看到的却是一个金发青年。这个年轻人健康乐观,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比琉卡从没见过这个人,他也在砍树,砍一棵长满绿叶挺秀美丽的大树。
“你要去光那里,去吧,她就在前面。”
比琉卡疑惑地越过他,咚咚咚,哗啦一声,大树应声而倒。
这不是枯树,枯树已经死了,所以砍不断,只有活着的树才能被砍倒。
充满生命力的树倒下了,比琉卡却觉得身体被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包围着。他真的远离了风雪,远离了灾厄和诡谲的深渊吗?
九骨在哪?
——过来。
他被声音吸引,看到前方一棵茂密的树下站着个人影。
她穿着雪白衣裙,头发如瀑布般倾泻,头顶戴着草叶和野花编织的宝冠。她的目光如此温柔,像阳光下的湖水一样翠绿,嘴角含着慈爱的微笑能够融化一切冰霜。
“我的孩子。”她向他伸出双手,等着他过去相拥。
比琉卡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还向他伸着手,手臂像最完美的大理石般光滑。谁有这样的殊荣可以握住万物女神的双手?
比琉卡却冷冷地看着她问:“你是帕涅丝女神吗?”
“你可以认为我是。”
“如果我不认为你是,那你是什么?”
“我是生命本身。”
“你撒谎,你骗了赫路弥斯,骗他相信你,他稍有怀疑你就让他受尽折磨,让他在绝望中自尽。”比琉卡永远忘不了赫路弥斯临死前的笑声和眼泪,他固然有自己的执念,也是因为被这个自称女神的怪物玩弄于股掌。
比琉卡想起过往种种,想起了他们为什么历尽磨难走到她面前,她的美丽有目共睹,温柔抚慰人心,可是在美好的表象之下掩埋了多少尸骸枯骨。
帕涅丝无视他的愤怒,仍然保持着如神像般的端庄和微笑,告诉他:“生命本身就是无情的,生命是为了让人们尝尽痛苦,最终心甘情愿地奔向死亡。无论你是虔诚还是亵渎,是信任还是怀疑,都不能改变生命的意义。”
她温柔地说:“放弃生命选择死亡是他的自愿。”
这就是人们敬爱的女神,是无数人日夜膜拜、不惜生命去苦行追求的万物之神。
“你不该存在。”比琉卡说,“至少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存在。”
“那我该如何存在?”
“更虚无、更淡泊,只存在于绝望的人们心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我和所有聆听者都听到你,让神殿骑士和不相干的人都看到你。”
“你认为我应该更像个神?”帕涅丝微笑着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是被人创造出来的?”
“我听说过,在远古魔法时代,有一群人创造了神。”
长廊中的壁画一幅幅历历在目,人们创造了一个不死的女孩,让她见证整个时代的兴衰存亡,在所有人都逝去后,她成了生命的起源。
“这是不对的。”帕涅丝说,“既然他们能创造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获得永生?”
比琉卡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啊,既然魔法时代的人们可以创造神,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第基斯人可以让死者复活,难道还不解永生的秘密吗?
他打量着眼前的女神,帕涅丝被她的创造者塑造得如此完美,任何灵巧的工匠也雕琢不出她美丽的万一。那些无所不能、擅用魔法的巫师们真的已经不在了?
一丝疑虑掠过比琉卡的心头。
“末日灾厄是什么?”他问。这大概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古都神殿不惜一切要让他聆听的神谕就在眼前,这一刻他比谁都更想知道答案。
“末日就是毁灭,就是死亡。”女神回答,“没有人能够幸免,没有人可以存活。”
“上一次末日灾厄,来到幽地的先贤们活下来了。”
“这一次不会再有。无论平民还是国王,祭司还是异教徒,无论男人女人,老者孩童,在末日面前都一样。生命或许各有不同,但死亡总是众生平等。”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些期待着神谕会有转机的祭司们该有多失望。比琉卡一瞬间竟然有种不可言喻的快感,然而快感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即将面对毁灭的人们绝望的面容。不只他自己和九骨,还有塞洛斯、珠岛、洛泽和纳珐,以及沿途数不清的令他关怀的人。
“为什么会有灾厄?”比琉卡又问,他不明白笼罩在这片大地上那种威不可测的力量从何而来,所有人都在说神的故事,每一个港口、酒馆、旅店中都有吟游歌手在歌颂女神。可当她真的站在他面前时,却告诉他什么也不用做,灾难必将毁灭一切。
“因为灾厄也是人创造的。”生命女神说,“他们创造了我,创造了死,也创造了灾厄,他们领悟了永生,领悟了肉体是一切痛苦之源,所以他们毁灭了自己。”
“你是说灾厄来自魔法时代的人们吗?他们毁灭了自己创造的王国、都市、一切,为的是获得永生。”
“当然,无论何时,意见总有分歧,所以有一部分人活了下来。但活下来的人中不断有人领悟了痛苦的根源,因此灾厄也在重复,最终,所有拥有那时记忆的人都不在了。而你……”她的话语中竟然有几分欣慰与亲昵,“你是我的孩子,那些能听到我声音的人也都是我的孩子。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吗?”
“是的。”
“即使末日来临,我也要九骨活下来,你能办到吗?”
“并非不能。”
“那我要更多人活着呢?塞洛斯、珠岛、洛泽、纳珐,有狼一族的族人,希露莉莉、罗德艾、狼头船长、梭伦、布兰。还有乌有者、神殿骑士、祭司,我要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论善恶好坏,无论敌友亲疏都能免于灾厄,你也能办到?”
比琉卡的心怦怦直跳,帕涅丝在他面前笑起来,那是他平生所见最慈爱动人的笑容,仿佛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忽然获得了雨水的滋润。他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心因为这清泉般的笑容而被填补了残缺。
“你没有恨的人吗?恨不得他去死,或是想亲手杀死的人?”
“有的。”比琉卡回答,不知不觉间他垂下眼帘,有一段时间他恨那些闯进弥尔村杀害安戈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每个夜晚他都会想如何复仇的事。还有一段时间,他希望神殿骑士、乌有者和祭司都去死。最具体的还是提恩塞,那时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复仇的快感,四支箭,第二支就已致命,后面两箭完全是泄愤。
“你愿意让他们也都活下去吗?”
“不愿意,但是我不想用言语决定别人的生死,只有自己射出去的箭才能带走仇恨。”
“我不能让人们避免灾难,它是创造我的人留下的最后一次毁灭,是所有人都必须经历的末日。但是我可以把生命分给他们,让他们获得重生。”
就像第基斯人复活塔塞拉一样,无数次将他从死亡之地召回。第基斯人只能复活一个人,而万物女神可以复活所有人。
比琉卡情不自禁地问:“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呢!他们也可以活过来吗?”
他完全忘记了最初面对她时的愤怒,忘了质问他赫路弥斯的死算什么,夏路尔的死又算什么。他还忘了她的无情,忘了生命只是为了承受痛苦奔向死亡的本质。
“你想要的,都可以实现。”
“那你呢?”比琉卡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经受了那么多痛苦折磨才来到这里,付出的早已足够。”女神说,“现在你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够了。”
“什么事?”
“杀了我。”
他听到的明明是呼救,不是求死的声音。
比琉卡看见自己和帕涅丝女神之间的草地上竖着一把幽黑的剑,剑身不像普通长剑那样光滑锐利,带着一排密密麻麻的细纹,像一片细长的飞羽,剑柄上镶嵌着许多宝石,有四颗血红,剩下都是银色。在这静谧美丽的树林中,在圣洁无暇的女神面前,这把通体黑色的剑显得如此不祥而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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