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的心中甚至有几分激动,这里是谁建造的?从布雷查诺的态度来看,神选祭司对深谷之下也一无所知。第基斯人经历了上一次大灾厄,还有更上一次,一直可以追溯到远古魔法时代,会不会这座庞大的地下迷宫也是魔法遗迹?
既然那时的人们能够建造群星闪耀般繁华的魔法城市,那么在地下建造一座宫殿也并非难事,更何况哪有什么机关能让灯火在一瞬间点燃?除了魔法别无理由可解释。
把壁画上的人看成魔法时代的第基斯人,一切立刻变得顺理成章。越往前走壁画越精美,那座魔法之城似乎就在长廊上慢慢浮现。
费耶萨是个很好的学者,也很会讲故事,但比起比琉卡梦中被巨兽们引领着亲眼所见的景象还是相差很远。
是真的。无名之主没有骗他,那座城市真的存在过。
忽然,他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刚才走过的路。
九骨因为过于虚弱,比琉卡让他靠在墙边,自己折返回去重看了一次。
“每一幅画上都有她。”比琉卡回来告诉九骨。
“她?”
“女神,帕涅丝。万物女神不是诞生于最后一次灾厄,在远古魔法时代她就存在。不管人们建造城市还是举行庆典,每一幅画上她都是旁观者,她见证了第基斯人的历史,直到灾厄降临摧毁一切。”
九骨支撑起来,去看比琉卡所指的画像。他说得没错,每一幅壁画上都有那个光芒万丈将生命赐予万物的女神,只不过在远古时代,她与凡人无异。
“神是人创造的,神曾经也是人……”
比琉卡喃喃自语,重复着费耶萨对他说过的话。在寂静的长廊尽头,他看到了湖中小岛的石壁上被毁坏的画面。
一个女人怀抱着婴儿,四周围绕着和她一样打扮的人,他们似乎在庆祝婴儿诞生,但脸上的神情却肃然沉重,丝毫没有喜悦之情。
“不,不对。”比琉卡问,“这个婴儿是谁?”
九骨记起有个珠宝商曾送给他和比琉卡一个石头挂件,上面就有同样的图案,他们一直以为那是女神赐予生命的画像,婴儿即寓意“生命”。
“刚才第一幅画里的才是女神,帕涅丝将生命赐给万物时,手中只有光芒而不是婴儿。”
比琉卡记得很清楚,那眼前这个怀抱婴儿的女人是谁,她身边只有肃穆的人群,没有三巨兽,也没有接受赐予的信徒。
“小岛上的壁画错了。”比琉卡说,“那是流落到岛上的人根据传说画的。”
那个人可能是故事里逃离被鳞岛的“没鼻子的人”,也可能另有其人,他按自己听过的故事雕刻石壁。甚至该说,整个兰斯洛传说的故事都错了。
生命是否由女神赐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创造了女神,让她成为非凡的神祇。
比琉卡望向前方尚未点燃灯火的长廊,忽然听到一阵极轻微的响动,是甲胄和长剑摩擦发出的声音。神殿骑士追来了吗?声音来自前方而非身后,难道还有其他通道与这里相连?
比琉卡挡在九骨身前,手握长剑戒备。
以他的听力可以确定那是铠甲和武器的摩擦声无疑,可对方非但没有靠近,反而在脚步一顿之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后退。
怎么回事?是因为人手不多,没把握取胜吗?
不可能。
神殿骑士只有在直面死亡的最后一刻才会流露出普通人的畏惧,短短一瞬已是他们仅剩的情感。如果此刻迎面而来的真是神殿骑士,那就绝不可能因为害怕而退缩。
比琉卡提着剑往前走,他步伐一动,对方退得更快,几乎是毫不掩饰地落荒而逃。比琉卡追了几步后喊道:“夏路尔,赫路弥斯,是你们吗?”
逃跑声静止了,没一会儿,比琉卡等到了对方往回走的声音。
先跑过来的是夏路尔,黑暗对聆听者毫无影响,他非常果断准确地找到比琉卡和九骨。跟在他身后的赫路弥斯拿着一盏早已燃尽的油灯,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条灯火通明的甬道。
“你们逃出来了。”比琉卡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和夏路尔相拥在一起。他们年纪相仿,同病相怜,被抓之前还心有隔阂并不亲近,可这一刻重逢,彼此的友情与牵绊更甚往日。
和男孩们的欢欣喜悦相比,九骨脸上反而露出忧虑:“你们没有找到离开的路吗?”
赫路弥斯摇了摇头:“到处是巡逻的神殿骑士在查验乌有者的身份,我们只能躲在某个神殿里等机会,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他将分开后发生的事告诉九骨和比琉卡,说到神殿地下那些房间仍然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你是说从神像后的秘密通道也能到这里?”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既然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能走来,追兵们又未尝不能。
“我们得尽快寻找出路。”九骨说,“两边都可能有人围追堵截。”
再次被抓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你们来的方向不能出去吗?”
“那是先民之喉和罪民渊薮的入口,我们下来时已经有神殿骑士跟着爬下悬崖。”比琉卡问,“你们那边怎么样?”
“像一个迷宫,到处都是房间和通道。”赫路弥斯说,“还有很多死人。”
“是祭司们说的罪民?”
“不知道,不像被囚禁而死的罪犯,而且我和夏路尔一路走来没有受到任何阻挡,所有门几乎都是敞开的,每一个房间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更像书房。”赫路弥斯倾吐了郁结在心中的诡异和恐惧,“他们好像是自愿死在这里,很多尸体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那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当然。”虽然一路上怪事层出不穷,但赫路弥斯十分清晰地记得自己和夏路尔走过的每一条通道,也细心地在每个去过的房间和转角做了记号。
对于这个神殿地下隐藏的巨大迷宫,他已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第148章 不愿失去的
“所有往地上延伸的通道都通往各个不同的神殿神像,我们进入的那个入口在冰雪女神米妮莉亚的神像背后,相邻的通道则通往洁净之神蒂莫,再远些是智慧女神、战神和誓约女神。夏路尔听到每个神殿里都有穿着甲胄的人在走动搜查,所以我们没有贸然出去自投罗网。”赫路弥斯看着九骨,犹豫了一下问,“那个人呢?”
“塞洛斯还在上面,我们摔下来时他混进神殿骑士里了。”
没有塞洛斯,九骨又重伤虚弱,他们对抗神殿的力量薄弱得不堪一击。
“那些灯是怎么回事?”赫路弥斯问,他凝神去看墙上的壁画,虽然此刻境况危急,可只看了一眼,他就被壁画中的故事吸引,沿着通道一路走去。
听到他的脚步慢慢走远,夏路尔连忙松开比琉卡牵着他的手去追。他跑得这么快,比琉卡好担心他会摔倒,然而夏路尔一下追上了赫路弥斯,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的腰。
“怎么了?夏路尔,我没有走远。”赫路弥斯惊讶地望着那双紧抱着自己的手,夏路尔的力气大得令他十分意外。
“我只想看看这些壁画,会很快看完的。”
夏路尔不肯松手,仍然死死抱着他,最后赫路弥斯只得无奈地答应和他一起折返回比琉卡和九骨身边。虽然不知道夏路尔为什么会有这样激动的反应,但赫路弥斯更不愿看到他的不安和惊慌,或许是这个神秘诡谲的地下迷宫带来的恐慌所致。他拉着夏路尔的手小声安慰,比琉卡从铜像手中取下一盏玻璃灯,照亮了前方没有铜像掌灯的黑暗通道。
赫路弥斯没能看完壁画,但从比琉卡的描述中了解了画的内容。关于女神的起源,他实在有太多见解,沉醉于神学研究的初衷究竟是为了证明女神存在抑或是不存在都已经不重要。如果他还是那个不必操心生计,每天只用忘我祈祷的祭司,此刻面对迷宫中浩如烟海的古籍也会忍不住废寝忘食地坐下阅读钻研。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想到有数不清的“黑影”在身后穷追不舍,真相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有人创造了女神,让她像普通女孩一样长大,见证了都市的兴衰和末日灾厄,又在废土之上将生命重新赐予众生。”赫路弥斯说,“这个故事推翻了所有神话和古籍的记载,连最古老的回鸣之书上都没有这样的记录。只是当做一个普通故事来听,倒也算神奇。”
比琉卡并不认为这只是个故事,因为他无法解释这个隐藏在深渊峭壁中的长廊是怎么回事,它是谁建造的,是谁在石壁上留下与神殿祭司宣扬的截然不同的女神起源。他更想知道那个抱着初生女神的人以及围拢在周围神色肃穆的人是谁,在干什么?
还有一件事,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始终没有对九骨说,只怕会换来对方的担忧。自从到山顶的悬崖上,他一直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很难说当时反抗神殿骑士扑向布雷查诺的举动是不是受了蛊惑和引诱,以至于产生一股投身深渊的冲动。
比琉卡收拾起纷乱的情绪,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手举着油灯在前面探路。他是这支队伍中唯一能迎战的人,因此让赫路弥斯照顾受伤的九骨。走了一会儿,有蛇一族的铜像和壁画都已被抛在身后,比琉卡感到有人走到他身旁,是夏路尔。
不知道为什么,比琉卡总觉得自己有照顾夏路尔的义务,这次重逢喜忧参半,夏路尔能主动接近令他欣慰,仿佛绝境中又多了一个朋友,或者更像他受尽磨难的弟弟。
他很像珠岛,安静、温柔,只是珠岛保留了有鸟一族天然的不谙世事,夏路尔则有一种悲情的成熟。
或许他比我还要更像个大人。
夏路尔伸手拉住他白袍的衣袖。
“怎么了?”比琉卡放低语调,柔声问他。夏路尔不能说话,但比琉卡相信自己能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然而这个突兀的举动之后,夏路尔却又缩回了手。比琉卡想起他刚才不顾一切地阻止赫路弥斯去看壁画,难道他知道什么关于这座地下迷宫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比琉卡回头望去,看到赫路弥斯扶着九骨的身影,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问:“你是不是在担心赫路弥斯?”
夏路尔无所适从地僵持了片刻终于慢慢点头。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们,就算真的发生不好的事,我也会让你和赫路弥斯先离开。”
这是最好的承诺,比琉卡发誓一定要保护身边的人。夏路尔被他的承诺感动,却并没有放松心情的模样。通道在灯光映照下渐渐分成两条,一条通往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来时的方向,依稀能看到黑暗中分布着许多没有窗户的房间。另一条路则依旧往下延伸,无穷无尽,一直通向地底。
比琉卡站在岔路前,一种极其矛盾的情绪占据着他的心胸,幽深的前路仿佛在召唤他,告诉他所有秘密的答案都在眼前。而无尽的黑暗又劝告他不可凝视靠近,前方即是不归之路。
“你能听到什么吗?夏路尔。”他忍不住问身旁的少年。夏路尔后退一步,似乎比他更不愿意走进黑暗。怎么会呢?他看不到光亮,黑暗对他来说并无恐怖之处。
然而比琉卡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夏路尔的恐惧,他是聆听者,必定在先民之喉中听到了异样的声音才会如此畏惧驻足不前。
九骨和赫路弥斯走上前来,每个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路往何方。每个人的心情都各不相同,比琉卡固然是受命运指引,所有经历的一切都在指向渊谷深处。九骨不只为了守护所爱的人,心中也有一缕执念,为那些曾经在他生命中匆匆逝去的过客而无法放下武器。赫路弥斯一度只想离开,远离一切和女神有关的人和事,可现在他离真相或许只有一步之遥,那些悲愤、疑惑和动摇或许可以就此做个了结,毕竟心上的死结即使一味逃避说服自己,也始终都在。
只有夏路尔,没人知道他的想法。他一无所有,一生都在黑暗中度过,却是唯一一个抗拒黑暗,不愿走进黑暗的人。可夏路尔也同样明白,现在他们只剩这条路可走,去探索从未有人到过的深渊。
比琉卡深吸了一口气,率先举着玻璃灯走去。
这里的路不再平坦光滑,再次变得高低不平,崎岖坎坷。
他让夏路尔拉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寻找安全的落脚点。赫路弥斯扶着九骨紧紧跟随,四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往未知之境前进。
奇怪的是越往下走反而越温暖,仿佛风雪被隔绝在了身后一道无形的门外。
摇曳的灯火下,赫路弥斯忽然惊觉自己正走在悬崖上,脚边是一团黑雾笼罩的无底深渊,更惊悚的是那一团团翻卷的黑暗中仿佛随时会有看不见的手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拖入地底深处。
先民之喉,亦是罪民渊薮。
赫路弥斯想象深谷下是累累尸骨,数百乃至数千年间,数不清的人葬身谷底变成幽魂厉鬼,等着活人献祭。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内心变得如此千疮百孔,轻易就会被恐惧与邪恶侵蚀。
赫路弥斯望着前方夏路尔的背影,忽然害怕那是幻影,是一个可怕的长梦。
“不要被幻想迷惑。”九骨在他身旁说,“不要胡思乱想,夏路尔和比琉卡就在前面。”
“为什么你这么冷静,说不定我们正在走向地狱。”
“你愿意和夏路尔分开吗?”
“当然不愿意。”
“既然如此,只要跟紧就好了,其他干扰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九骨说,“除非你心里还有别的东西。”
“没有了。”赫路弥斯回答,“难道我们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失去再多也不代表一无所有。这一点我们都无法和夏路尔相比。”
赫路弥斯沉默起来。是的,夏路尔失去的东西远比他更多更重要,这令他时时羞愧,每次心灰意冷时,想到夏路尔失去的一切就会感到自己的可笑和懦弱。
“你又失去过什么?”赫路弥斯问。在他看来,像九骨、塞洛斯这样有本事的人只要有意就能从别人那里夺取,也会游刃有余地保护自己所爱,不可能失去什么。
九骨说:“我失去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他们本来是活生生的人,可是渐渐消逝而去,变成了模糊的记忆。我失去的和你一样,你失去的珍贵之物对别人而言微不足道,别人失去的也是如此。”
“你应该去当祭司。”赫路弥斯说,“祭司就是这么骗人,不过这种鬼话偶尔也确实会让人释怀。”
九骨笑了笑,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觉得有一团火在燃烧,体温又开始升高,这可不是好现象。他不愿让比琉卡一个人迎战,所以必须积攒起力量抵抗伤痛,就算自此以后会留下更多病痛也没关系,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
不知走了多久,引路的比琉卡停住了脚步,赫路弥斯和九骨借着灯火望去,前方黑雾中出现了一道紧闭的石门。
比琉卡伸手去推石门,听到一阵十分沉重的开启声。
可不知道为什么,石门打开一线后,无论他再如何用力也纹丝不动。
赫路弥斯试图和他一起推,结果一样毫无反应。
“是不是因为太久没人出入,被藤蔓缠住了?”
这么小的缝隙连孩子也无法侧身进入。比琉卡用灯照了照,却只能看见一片黑雾。
“夏路尔,你也来帮忙。”
赫路弥斯呼唤身后的少年,夏路尔一动不动地站着。
九骨问:“你听到门后面有什么危险吗?”
夏路尔摇头。
九骨不知道他摇头的意思究竟是没有危险还是听不到,正想再问,夏路尔已经伸出双手在石门上推了一把。
奇怪的是,赫路弥斯用尽全力也无法撼动的石门,在夏路尔轻轻一推之下又打开了一些。
“原来你力气这么大。”赫路弥斯惊讶地说。
这一下,门缝终于扩大到足够容纳一个人通过了,比琉卡提醒大家小心,自己提着灯先走。赫路弥斯进入前又用力推了推,发现石门既不能被推开,又不能关上。
难道这是只有神之子才能推动的门吗?
既然如此,他让比琉卡再把石门关拢些,这样就算有人追来也不容易立刻闯入。
玻璃灯的光源有限,比琉卡抬起手臂让灯光照得更远些。通道左侧靠近悬崖的方向竖立着残破的石墙,墙上开着狭小的窗户,有些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倒塌。从破败的裂缝中依稀能看到对面也是同样景象。而右侧山壁上则是数不清的小房间,有的门已损毁,有的还算完好。
这里像个建在地底的城市,却看不出曾经的繁荣,只有粗糙简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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