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千百年,第基斯巫师带着塔塞拉的残骸迎来了末日。
“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大灾厄。”费耶萨说,“第基斯人始终一心一意履行着与塔塞拉的约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执着,总之这趟寻找亡者国度之旅一直抵达幽地的雪山峡谷。那一天灾厄降临,来自各地的避难者进入先民之喉避难,巫师也在其中,目睹了灾难降临时的恐怖。”
他是古老的第基斯人,他的族人已经经历了好几次灾厄,这一次也没有比先辈们描述的更甚,但是天空骤然黑暗的那一刻,他对于远古时代的记忆忽然复苏了,想起一些断断续续又十分重要的片段。他听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并且深信那些声音中蕴藏着揭开魔法、生死、灾厄等等所有一切的秘密。
“为了专心倾听那些声音,他抛弃了除耳朵之外的感官,眼睛、鼻子、舌头。”费耶萨说,“他是最初的聆听者。”
“我讨厌这个故事。”比琉卡的目光落在老人覆盖着膝盖的双手上,镣铐的铁链注定让他只能碰到那只手的手背,有什么办法能让对方靠得更近一点。
“你讨厌聆听者。”
“不,我不讨厌聆听者,我讨厌强迫把正常人变成聆听者的行为。”
“第基斯人自愿成为聆听者,而且他并非一无所获。”
“他听到什么?神谕?”
“他听到生与死的秘密,恢复了魔法时代的记忆。他不但知道灾厄是怎么回事,而且还了解了神是如何诞生的。”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把这些秘密公开告诉世人?”
“因为他失去了眼睛和声音,记得吗?”
“他可以写出来。”
“第基斯人的文字被认为是邪恶的咒语,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读懂,况且……”费耶萨说,“他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他掌握了所有的秘密,已经远远高于那些自以为学识渊博的学者,可以说他自己也是犹如神一样的存在。”
比琉卡忽然感觉有些诡异,费耶萨为什么要说这样一个故事,是想告诉他乌有者的起源吗?还是想和他探讨生死的奥秘,抑或是灾厄的真相?
他觉得这个故事仿佛是另一个故事中残缺的一部分。
“我想知道这个第基斯人后来怎么样。”
“你对他感兴趣,这很好,保持对每一种神秘的好奇是很必要的。”费耶萨似乎真的十分愉快,他接着说,“第基斯巫师在灾厄过后,带着塔塞拉的骨头离开了幽地。他穿越冰封湾,来到一片广袤的森林中。他将塔塞拉埋在一棵大树下,以此终结他们之间探索死亡的约定,因为他已经知道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人们认为第基斯人邪恶是因为他们常常反其道而行,操纵火焰,吸引雷电,将死者唤醒,他自己也认为确实如此,然而现在他明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人死可以复生,繁荣也随时会覆灭。他将骨头埋在树下时,那棵参天大树瞬间枯萎了。这是塔塞拉仅剩的骨头,是他的头盖骨,这唯一能够代表塔塞拉存在过的遗骨承载了他无尽死亡的记忆,也蕴含着同样强烈的求生意志,所以他带走了树的生命。”
“等一等,你在说什么?”比琉卡惊讶地问,“你是说这个叫塔塞拉的苦行者是死神克留斯?”
“我没有说,不过你的猜测不无可能。”费耶萨说,“它是无数个关于死神故事中的一种可能,有的故事里说克留斯神将第一个靠近他的人变成了不死骷髅,有的故事说死神因为失去生命才流落到神痕森林,而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死了太多次,另一个人又把他复活了太多次,他们对生死都有着更深的窥视和洞察,你相信哪一个故事都可以,全然不信也没问题。”
比琉卡想起自己在神痕森林中的梦,梦中的伐木者也说过他曾是聆听者。
这个奇妙的巧合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费耶萨讲这个故事的初衷,这里是古都神殿,没有人会为了打发时间说这么多没有意义的话。
他抬起头,注视眼前这个面目慈祥的学者:“你究竟是谁?”
“只是一个沉醉于远古传说的老人。”费耶萨回答,“曾经也是克留斯神的忠实信徒。”
“古都神殿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异教徒自由行动?”
“曾经,孩子。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况且一定有人告诉过你,生命和死亡是一体的,生命固然是人人渴求长久的东西,但死亡也同样引人入胜。最重要的是,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人们明知道终有一天死亡在前方等候,还是努力地活着。死亡把生命装扮得更璀璨更珍贵。孩子,你不想知道第基斯人的祖先生活的魔法时代是什么样的吗?听说那里日夜都亮如白昼,人可以飞翔,瞬间从一处到另一处,他们建造巨大的城市,操纵巨兽为之服务。还有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奇迹,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吗?”
我见过。比琉卡心想,但也是在梦里,巨兽们引领他去看曾经无比繁荣,还没有被灾厄毁灭的都市。他记得梦中那座灯火如群星闪耀般的城市带来的震撼,那绝不是火烛的光辉,一定是魔法。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梦境都能在费耶萨的故事里印证,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按照费耶萨的说法,是那个第基斯巫师创造了死神,而非通常人们故事中女神与死神一同降临,一分为二。第基斯人既是永生的伐木者,守护着所有关于死亡和重生的秘密。
既然如此,那女神也是某个人创造出来的吗?
比琉卡说过不愿和费耶萨谈论女神,此刻也无法就此提出疑问。
费耶萨却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似的说道:“所有的神都是人创造的,也可以说神曾经也是人。”
“我不明白。”
“所有的秘密或许都在先民之喉的深渊中,就像那个第基斯巫师在目睹末日降临时听到的声音一样,他的记忆被唤醒,明白了神与人的关联。”费耶萨说,“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说服你去做不愿做的事,但是你应该明白,一个人在与多数人意见相悖的情况之下很难有自由选择的余地。除非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抛弃。很显然,你不是这么无情的孩子。”
就在比琉卡想反驳的时候,费耶萨苍老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放在他戴着镣铐的手上。
好机会,抓住他,用镣铐上的铁链勒住他的脖子。这样就能威胁门外的守卫替他开门,放他出去了。然而那只冰凉粗糙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打时,比琉卡却一动也没有动。他的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动手,可是身体却僵硬而固执。
“好孩子,你有什么要求?”
“我希望放了我的朋友。”
“哪一个朋友?”
“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比琉卡说,“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给他们自由。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这样你就愿意参加聆听仪式吗?”
“我……可以去听一听。”比琉卡不知道这算撒谎还是妥协。
“我没有办法说服最高祭司立刻释放你的朋友,而且他现在伤得很重,正在安静休养。不过我可以请凡尔杰卡大人允许他们在聆听仪式上有一席之地。”费耶萨说,“能出席神圣祭典的人自然而然得到神的宽恕。所以,只要他们也在仪式上就不会再因过去犯的罪而受惩罚。”
他们没有犯罪。
费耶萨说:“我也很感谢你没有趁我伸手的时候抓住我,我的身份不足以让祭司大人妥协放走聆王,但是因为你此刻的理智和善良,我会尽力去为你的朋友取得宽恕。”
费耶萨离开时,窗外轻轻飘扬的小雪也停止了。
炉火熄灭后,房间比任何时候都更寒冷。比琉卡再次爬上窗台眺望远处的雪峰和女神像。这一次他似乎有了不同看法——神是人创造的,神像也是人塑造。人们聚集在神像下,建起神殿,选出最虔诚的人成为神使祭司,相信他们能与神交流获得庇佑众生的力量。
但比琉卡认为费耶萨说的“人创造神”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绝望中人们诚心祈祷,神便降临赐予生命”那样的含义。费耶萨是个学者,他对魔法的热忱高于神学,还曾是异教徒,能在这座供奉至高女神的神殿中如此受人尊敬,真是不可思议。
说实话,有一刻他一直反抗的心有了些许动摇。费耶萨的话似乎在暗示,去先民之喉他可以得到长久以来所有谜团的答案。
听一听又何妨?这个深谙人心的学者把一件攸关生死的事变成了值得尝试的探索。
然而动摇只是片刻,比琉卡的眼前浮现出九骨遍体鳞伤的模样。他瞬间清醒,能把他们逼上绝路,把从来都留有余力不愿杀人的九骨逼到如此境地,绝非慈祥博爱的人会用的手段。
比琉卡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造窗户上,他好想见九骨。锁链和石墙挡住了一切可能,那些装病的伎俩早在船上就被布雷查诺识破,这里有最好的医师,欺骗他们无济于事。
最好的医师和重伤的九骨毫无关系。
从那次醒来后,九骨再也没有真真正正地睡着过,他强迫自己半睡半醒,以记住时间流逝。年老的乌有者每天打扫一次,九骨把那一刻算作一天的标记。
他曾问过对方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得到的不只是沉默,还有匆忙的逃离。第二天他就不再问,任由老人摆弄,为他清理污物和喂食。
他牢牢记得某人说过三天后即是聆听仪式,提醒自己必须在那之前逃离地牢。他等着最后一天老人进来送水和食物,心中充满歉意。对方没有伤害他,只是迫于生存逃避与他产生交集,可自己不得不利用他。
九骨积聚了足够的体力,在这重要关头不容有失,必须一次就成功地制服对方。
可是今天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计划,没有像前两天那样到他身旁换洗绷带清理污秽。九骨耐心等待,就算老人不为他换药,总得喂他喝水,除非他们决定让他死。很有可能,聆听仪式在即,已经不需要人质了。
九骨左手紧握铁链,避免行动时发出响动,右手等着老人自投罗网。他控制得了呼吸,却很难控制心脏为即将到来的偷袭而砰砰跳动。他意识到对方既然曾是乌有者,会不会早就因为躺在黑暗中的人骤然加快的心跳而警觉?该死,怎么会如此大意,忽略了这个细节。
九骨不再迟疑,决定冒险一试抓住对方。可就在他轻轻挪动蓄势待发时,忽然惊觉有人靠近,一只粗糙苍老的手握住了他被铁铐铐着的手腕。这个沉默的老人竟会如此安静地走近,九骨虽然吃惊但又感受到对方随之而来并无恶意的安抚。
老人仿佛在无声地说:别害怕,我不是来伤害你。
九骨听到一阵衣物摩擦声,老人将自己身穿的长袍脱下放在他身边。
你要放我走吗?
九骨没有问出口,这样对方就不算同谋。他从那只颤抖的手上感受到恐惧和无奈,老人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他的意图如此明显,仿佛受到死神的指点。
“可以吗?”九骨轻声问。
老人用力点头。他一心求死,却没有自杀的勇气。生命是女神给予的,不允许自我了断,即使在如此绝境,老人也不敢忘记一生奉行的教义。
“愿你在彼岸获得安眠。”九骨从不对死者说这样的话,杀戮很难不掺杂仇恨,但这一次,他不止感到悲哀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怜悯。那些年轻的乌有者终有一天也要面对这样绝望的晚境。
结束这一切。
九骨手指握紧,用力一下夺走老人残朽的生命,尽量不让他感到死亡的恐惧和痛苦。他艰难地坐起,伸手扶住老人的尸体,没想到失去生命的躯壳如此沉重,差点把他也带倒在地。九骨勉力支撑,每一处伤口都叫嚣着剧痛,双脚踩者冰冷的地面,锥心寒意瞬间蔓延到全身。
九骨将老人的尸体安放在墙角,穿上他留下的衣袍,铁铐一时无法解除,只能将长袍罩在外面。他拉上兜帽,弯腰佝偻着模仿老人那副卑微疲惫的身姿。
牢门打开的瞬间,九骨的心提起来做好被发现的准备。此刻他手无寸铁、虚弱无力,对付两个以上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难有胜算,势必迎来一场拼死之战。可意外的是,门外的守卫并没有对他多看一眼。九骨攥紧镣铐慢步而行,他的蹒跚和羸弱并非全是伪装,这么久以来的重伤未愈和禁锢已经夺走他大部分的力量,还能支撑着行走完全是对深爱之人的一腔执着。
就这样,九骨沿着走道往前走,刚出门时还能按照老人每次离去的方向前进,很快来到下一个岔道。不知道身后的神殿骑士有没有在看着他,该选左边还是右边?
他稍稍抬起目光往两边扫视,左边是漆黑的通道,右边则是往上层的阶梯。
年老无用的乌有者会被允许去上层神殿吗?
九骨记得赫路弥斯讲述神选祭司伊洛恩的故事时提到,一部分能听到神之血的孩子被选为聆听者,身体强壮的训练成神殿骑士,还有一部分人有幸活下来终生为神殿服务——既然有那么多年轻仆从可用,一个面目可怕又卑微的老人毫无必要出现在信徒和朝圣者面前。
九骨转向通道深处,他要暂时避开守卫的眼目把镣铐打开才能自由行动。最好还能找到武器,不是血泪之一,只要有把剑就行了。
他选对了,守卫没有叫住他。
九骨望着空荡荡的通道,不知道还有什么未知的风险在前方等待。走了几步,避开身后的目光后,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点力量耗尽了,九骨扶着冰冷的石墙,冷汗沿着面颊不断滴落。和数百个敌人对战留下的伤,有的几乎致命,有的严重影响行动,此刻一股恶寒包围着这副受伤的身体,仿佛死神之手就在身边等候他交出最后的生命。
九骨摸着墙,感到指尖碰到一扇门,他贴在门上倾听,没听到任何声音。这里没人,门却紧锁着。老人每天清理牢房、送完食物后走进这里,一定有一扇门后是他栖身的地方。
九骨走过纹丝不动的门,继续用肩膀抵着墙往下一个房间摸去,直到身后的灯火已经无法照亮眼前的黑暗时,他终于摸到一扇虚掩的房门。
轻轻一推,门咯吱打开,里面弥漫着一股臭味,多半是老人闻不到气味才会让四周变得如此不堪。九骨摸到了桌椅,再多几步就碰到对面的墙。这么狭窄,甚至比那一头的牢房还逼仄。
他试着寻找能撬开铁铐的东西,可房里除了少有的几件生活用品之外一无所有。九骨坐在散发着臭味的木床上思考下一步计划,无论如何,不能摆脱这副镣铐就哪也去不了。
先引诱一个守卫过来抢夺对方的武器和装备。
他从桌上找到一把木勺,放在门缝间折断后,只剩半截尖锐的木柄。
轻微的断裂声恰好引起守卫的注意,九骨相信牢房外的两个守卫至少会留下一个继续守门,让另一个过来查看情况。他得把握这个机会拿到武器,再对付剩下的那个。
伤口的疼痛难以忽视,九骨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躲到转角的黑暗里。
脚步声渐渐走近,近到只要一转身就能和对方面对面的距离。九骨握着断裂的木柄,想象对方喉咙所在的位置。
正当他鼓起全力要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时候,通往上层的阶梯入口出现了一支三人的队伍。当先一个神殿骑士穿着黑绒披风,身后两名跟随者都佩戴黑羽头盔。
“发生什么事?”领队的骑士问。
“我听到一点响声,正想去查看,贝利洛斯大人。”
“犯人呢?”
“还在牢房里。”
“是吗?”
九骨往后退去,面对四个人,此刻的他毫无胜算。
名叫贝利洛斯的骑士队长转向牢房的方向,才跨出一步又突然转回,拔剑往九骨所在的黑暗中挥出一剑。九骨的反应已被持续数日的高烧拖累,只有本能还在起作用,看到对方返身一剑已经准备避让,可还是迟了。他勉强躲开剑尖却无法保持平衡,仰面往后摔倒。骑士队长紧接着又跨近一步,抬脚踩住他的胸口。
贝利洛斯冷冰冰地质问守卫:“犯人现在还在牢房里吗?”
两个戴着黑羽头盔的骑士一左一右架住九骨。
因为那沉重的一脚,九骨稍有好转伤势又加重了,嘴边不断涌出血沫。骑士队长贝利洛斯命令手下将他送回牢房,守卫由于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而不敢出声。贝利洛斯举着火把进入牢房查看,发现了已经死去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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