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一点,西利奥大人好不容易挖掉容易感染的腐肉,替他缝好伤口接起断骨,把他弄死我们都会受罚。”
手握长枪的人一言不发地把武器挪开,九骨的咳嗽却始终停不下来。他感到有人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沫,动作生硬粗鲁,只是为了避免他被自己咳出的血呛到。没有比琉卡他们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
“你杀了很多人,这一路而来我们为了寻找聆王损失的人手远远高于一两百人。他们因你而死,冤魂不散。幸好这一切都结束了,再晚几个月,死的人更会不计其数。”
“那又怎么样?”
面对这样的反问,黑暗中的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意,当然不能指望你珍惜别人的生命。我只想知道,你一心夺回聆王,到底想要他替你做什么?”
“我要他活着。”
“没人要他死。”
“我要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九骨说,“自由快乐、无拘无束,要他勇敢地去爱,友善地待人……我教他骑马、射箭,教他打猎,他不是你们的工具。”
“你错了,聆王天赋异禀,拥有和神交流的能力。除了聆听神谕,他不必去学那些普通人生存的技艺。”
九骨无心争论对错,他已经来到古都神殿,比琉卡的命运必将与女神、末日和远古遗言纠缠在一起。为了达到“救世”的目的,神殿祭司会不惜一切强迫聆王倾听,直至他听到为止。
“只要聆王聆听到神谕和遗言,那么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听到了,你们会放了他吗?”
“这不由我决定,聆王诞生在幽地,现在回归故土,很快他的内心也会接受自己属于这里的事实,并且承担起神圣的使命。至于你,只要你能信仰女神,回归她的怀抱,那么过去的罪孽也会消弭。”
他怎么能说出如此令人厌恶的话,是不是该撒个谎欺骗他,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忏悔?九骨很快打消这个念头,认为对方只是想看他在绝境中低头的卑微姿态。古都神殿让他活过聆听仪式唯一的理由就是比琉卡会不断妥协来换取他继续活着的机会,而只有他活着,聆王才不会有求死的念头。他们的生命联结在一起,生死与共。
“现在是什么时候?”九骨喘了口气问。咳出的血刚让他感到呼吸顺畅一些,新的淤血又涌上喉咙,他一边咳嗽一边等待回答。
“从你们抵达神殿以来快十天了。最近风雪不断,好在凡尔杰卡大人已经得到女神指示,三天后既是风雪停歇的日子,聆听仪式将在初鸣时举行。”
这么快,三天内他的伤势不会有太大好转,要怎么阻止这场势在必行的仪式?如果真的只是倾听神谕就好了,可会如此简单吗?那么轻而易举的话何必让神殿骑士前赴后继以生命去追捕聆王,他们多半都知道聆听者的下场,明白所谓的聆听仪式是怎么回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女神贡献所有乃至生命。
“你们会对他做什么?”九骨问。
“我们会仰望他,将他当做至高无上的神子看待,如果一切顺利,聆王将带来避免末日浩劫的消息。”
“要是他什么也听不到怎么办?”
可怕的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九骨听到那人起身了,长袍悉索作响,站在他身旁的执枪人也跟着离开,走动时身上的甲胄传来轻轻的摩擦声。牢门打开时,一束跳动的火光映照进来,灯火刺眼得九骨不由自主转开目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另一个人走进来。
这人戴着低垂的兜帽,下巴胡须稀疏,嘴角布满皱纹,佝偻的四肢显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提着一桶水,进来后外面的人将牢门重新关上。
光明稍纵即逝,周围又恢复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古怪的老人来到九骨身旁,放下装水的木桶,开始用粗糙苍老的双手摸索他身上的衣物和绷带,替他清理污物,用冷水擦拭皮肤。
为什么?他不需要眼睛看就能干活?
九骨的心中腾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愤怒,忽然意识到这个被派来照顾他的老人可能是曾经的乌有者。女神的聆听者,神之子,一旦衰老失去灵敏的听力就沦为干粗活的奴仆。
他怎么能让比琉卡落在那些残忍的家伙手里。
老人的手掌虽然粗糙,动作却非常灵巧,或许是一生都在黑暗中度过的缘故,早已习惯了用手指代替眼睛去“看”。九骨身上潮湿的冷汗被擦干,绷带也换了一次。随后老人又喂他喝水,给他吃东西。
他一点也不饿,但勉强自己吃下去,冷硬的食物让受伤的喉咙疼痛不已,冰冷的水呛得他吐了更多血沫,不过好歹清醒了一点,不再昏昏沉沉地昏迷。
他试着和老人说话,感谢他的照顾,但对方置若罔闻,如同行尸走肉般地离去了。
他得想办法恢复体力,逃出地牢。
从狭窄的窗户中一眼能看到山顶巨大的女神像。
她被风雪覆盖,却展现出绝美而坚毅的姿态,双手拢在胸前,仿佛拥抱着一个看不见的婴儿。
比琉卡厌恶神像,但无法回避,塔楼上的房间只有一扇窗,不看窗外就只能面对令人心灰意冷的石墙。
他曾拖着镣铐爬上窗台,想看看有没有可能逃出窗外,然而窗台下是一片茫茫白雪覆盖的渊谷,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古都神殿建在幽地险峻的山间,供奉着万物女神所有的化身,远远望去庞大巍峨,与一座小城无异。山脚下也有繁荣的城镇和村落,来自兰斯洛各地的朝圣者们聚集在驿站和旅店中,为即将到来的灾厄祈求女神庇佑。
船队抵达港口的那一刻,比琉卡还曾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是朝圣者和信徒在迎接聆王归来。然而等他带着一身海风的咸味、双手锁着镣铐、脚踝拴着铁链下船时,所有人都已被赶走了。神职者们不允许有人看到聆王像死囚一样被押送到圣地,更何况身为神之子,他竟然不愿拯救这片大陆的人,也不愿回归女神怀抱,这是多大的亵渎,一定会引起恐慌和愤怒。
比琉卡被关进这间冰冷的囚室已经好几天了,除了一言不发只会送饭的仆从谁也没见过。他有满腹质问要对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宣泄,可对方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的。
幽地比想象得还要寒冷,比琉卡冷得睡不着,冻得失去知觉,渐渐连愤怒和焦虑也在这极寒之地被冰封起来。
暴风雪持续了数日。一天清晨,比琉卡发现呼啸的寒风减弱了,雪花静静地在窗外飘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朝阳初升时,两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祭司打开房门进来,仆从则在后面抬着热水。他们将木盆放在房间中央,一桶接一桶往里面倒满热水。
比琉卡专心观察众人出入的门口,暗暗数着看守和祭司的人数,长廊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十个身穿黑羽甲胄的神殿骑士,看来即使手脚自由也无法逃出去。
滚烫的热水带走了连日来的寒冷和疲惫,洗完澡,比琉卡在四个神殿骑士的看管下穿上新衣。一件轻柔的丝质白袍和一件加了衬里的棉质罩袍。虽然他们已经给了他比别人厚实的衣物,可还是抵御不了入骨的寒意。
比琉卡想念带着野兽气味的皮毛,喜欢那种毛绒绒的温暖。
仆从收拾完一切离开了,神殿骑士又强迫他重新戴上镣铐。
“你要习惯寒冷。”留下来的一个祭司对他说。
这个人有一双和他一样灰蓝色眼睛,目光却像外面的冰雪一样冷酷。
“我不习惯,我不喜欢冬天。”比琉卡在想,要是这个人说出寒冷可以磨炼意志,冰雪能够涤荡心灵,他就准备拖着镣铐过去揍他。然而对方似乎看破他的心思,只是站在门边等候。
好一会儿,比琉卡听到有人从长廊尽头走来的声音。
自从开始打猎他就习惯留意脚步声,不只是动物,步伐总能体现一个人的情绪。这是比琉卡毕生所闻最从容的脚步,庄重而庄严,不急不缓,泰然自若。
两名神殿骑士再次打开房门,门边的那名祭司则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
比琉卡打量来人,可出现在眼前的并非身披华丽长袍、仪容得体的祭司,只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人,难道他就是古都神殿的凡尔杰卡大人?
比琉卡对古都神殿有多少仇视,就对凡尔杰卡有多少憎恶。因为那个人命令神殿骑士穷追不舍,沿途不知道残害了多少无辜,发布的悬赏令又引诱多少贪婪的家伙加入这场疯狂狩猎。
他是不懂自己信仰的神代表的慈爱为何物吗?
此刻,始作俑者站在眼前,比琉卡却没有武器可以攻击他——腰悬长剑的神殿骑士不离左右,镣铐也限制了他的自由。
“别害怕,孩子。”老人近乎和蔼地对他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那就放我走。”
“很抱歉,我不能。”
比琉卡让他看双手上沉重的铁铐,质问他既然不会做什么,为什么像对待重犯一样对待他。
老人示意其他人离开,只有自己和聆王单独相处。
好机会!
比琉卡忍不住想,只要距离够近,他有足够自信可以控制住这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在他手里,要求对方以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来交换应该也不算难事。
他握紧双手,暂时收敛敌意,好让对方放松警惕。
“你很紧张吗?”
是的,他很紧张,他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关系到几个人的生死存亡,若非如此他可以视死如归。
“能和聆王单独相处是我的荣幸。”老人说,“我叫费耶萨·迪利斯,是古都神殿的一名学者。”
比琉卡一阵失望,原来他不是凡尔杰卡,难怪他们敢让他一个人留下。可刚才那些骑士和祭司对他如此恭敬顺从,很难说他的地位有多高,也许他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无论如何,失望之情还是无法驱散,比琉卡明白,一个神学者的身份再崇高也比不上最高祭司,挟持凡尔杰卡能让他和九骨、赫路弥斯以及夏路尔一起逃出去,抓住眼前这个老人能交换的条件有限,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他走。
“我要见凡尔杰卡,他为什么不露面?”
“凡尔杰卡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派我来见你。希望你在这里一切安好,聆王大人。”
“没有人戴着镣铐会安好,我只是你们的囚犯。”
“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活着人人都是囚徒。为了活下去,我们总得受些不得已的束缚。”
“他们派你来说教,这对我不管用。”
“我们先坐下,怎么样?离窗户远一点,我让人把炉火点着,你在温暖的南方长大,应该不习惯寒冷吧。”
这里确实冷得像冰窟,可每个人都仿佛天生耐寒,即使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只穿着件粗布长袍,丝毫没露出畏冷的姿态。
比琉卡看着铁栅围绕的火炉,那些栏杆他早已试着掰过,可无论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费耶萨邀请他在炉火边坐下,告诉他在古都神殿人们通常不会生火取暖,因为寒冷是一种磨练,忍耐严寒承受痛苦是高洁的行为。
“是吗?神的存在只是让人受苦,为什么要供奉她?”
“今天我们不谈论神。”费耶萨似乎感受到他的抗拒,微笑着说,“我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放松,我们可以聊一点别的事,比如你想听故事吗?”
“不想。”
他们还把他当成孩子,以为只要讲几个有趣的故事就能让他忘掉所有一切,接受神殿的指示。
“你不想听,也不想聊天,那我就得走了。凡尔杰卡大人希望你能顺利完成明天的聆听仪式,孩子,你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不只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更多人。如果你能用心去聆听,得到女神的指示和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那么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没有人会受伤害,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谁去送命。”
费耶萨的话语如此真诚,他比咄咄逼人的布雷查诺好多了,但后面那些分析利害的内容比琉卡草草听过,只有那句“我得走了”让他改变主意。
费耶萨离他不够近,此刻动手即使一个老人也能很轻易地从他眼前逃走,得让对方彻底放下戒心,坐下听一两个无聊的神话故事说不定是好办法。
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坐在只有零星火焰的炉火边,费耶萨在离他一人之隔的对面。
“我不要听女神的故事。”
“我不讲女神,这里女神无处不在,神话是说给那些远在神殿之外的人听的。”费耶萨说,“我要讲魔法的故事。”
比琉卡不想承认被这个话题吸引,兰斯洛大陆人人避讳魔法,认为那是邪恶的巫术,是恶魔的技能,连安戈也从没给他讲过魔法的故事。虽然现在并不是安心听故事的时候,比琉卡还是装出一副深感好奇的模样。
“在这里谈论魔法,你不会被责罚吗?”他问。
“为什么呢?我就是为此而留在这座冰冷的神殿里啊。”费耶萨说,“神迹本身也是魔法,但你不愿意听神的故事,所以我们就只说魔法。”
他好会说话,比琉卡差点以为他是这里唯一能和自己平等交流的人。然而冰冷的镣铐又将他拉回现实,这个叫费耶萨的老人态度温和、平易近人,也不可能给他走出房间的自由。
“我们有一整天时间可以在一起,从哪里开始讲呢?要不就从某个一心求死的人开始吧。”
遥远的古代,有一个名叫塔塞拉的苦行者诞生在荒芜贫瘠的土地上。
那时还没有罗南,没有中洲、东洲和兰里,大陆尚未命名,世上既没有国王也没有领主,有的只是一些被称为第基斯人的原住民。他们是真正的灾厄见证者和幸存者,比上一次末日降临逃往幽地的远古先民更早,传说他们的先辈经历了好几次末日,每一次都有人坚挺地活下来,将记忆传给后世。
由于第基斯人的历史如此漫长,长到不可追溯,因此可以认为他们掌握了先贤们并不知晓的能力,并因为这些不可思议的力量而被视为邪教,从未被记载在任何正统的书籍上。
然而历史并不因为缺少记录而湮灭,总有蛛丝马迹留存下来。
第基斯人不但懂得运用火、水、闪电和风的魔法,还精通从地底深处提炼金属的技术,最不可思议的是,其中甚至有人学会了起死回生的法术。
苦行者塔塞拉一生都在荒芜的大陆行走,为的是寻找能让自己由衷奉献的神祇。他因为旅行太久,身体受到无法治疗的创伤,每天都被痛苦折磨着。那时这片土地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神和奇迹,人们向各自的神灵祈求免于病痛和死亡侵袭,祈求长久健康的生命,唯独塔塞拉在一生苦行的失望中越来越坚信只有死才是真正的解脱,只有死才能让自己摆脱饱受折磨的身躯获得更高境界的周游。
然而由于信仰繁多,塔塞拉无法确定死后的世界是否能如自己所愿,有的神明宣扬投身火中将去到光明之地,有的声称沉入大海会进入幽静的乐土,还有信奉兽神的人认为濒死之际将肉体献给狼群将得到无穷力量。可是谁也无法证明这些死后的承诺能否兑现,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人死而复返重回人间。
塔塞拉能做选择的时间越来越少,行将就木之际,他在一片枯木林中遇到一个第基斯人的巫师。塔塞拉把自己的素愿告诉了第基斯人,并在临死前得到巫师的承诺会在他死后将他复活,而塔塞拉则承诺把死后的去向告诉巫师。
塔塞拉去世的第二天,第基斯人信守承诺将他从死之国度召唤回来。
复活后的苦行者回想死后世界,形容那个世界如墨一般黑,只是黑暗中有无数金线,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恳求巫师再次将他复活,好让他进入不同的冥土。第二次,他来到一片雪白之地,除了不知何处而来的白光之外也一样什么都没有。他死了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一次次不同的死亡和复活之中,他见识了数不清的亡者之地。他走进水中、投身火焰,让野兽啃噬身体,每一次巫师都信守承诺把他从死地召回。
“他死了几千次,尝试各种死法,在漫漫的时光流逝中,他的身体残缺得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一块骨头。”费耶萨说,“可是这么多次死亡也没有让塔塞拉找到心中盼望的世界,在他的记忆中,每一种宗教宣扬的对死亡的承诺都不准确。那些所谓的脱离苦难、光明与宁静、更强大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境界都是虚无,或者说,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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