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竟然真的在聊天。
从第一次在神殿中和夏路尔见面以来,这个沉静的少年除了自己和神殿骑士外没和任何人交流过,更不用说和他人独处闲聊了。赫路弥斯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背后的树下,看夏路尔写的字。
现在不疼了。
“这样啊,那下次可要小心火。”珀利温卷起衣袖找到手臂上的一片疤痕说,“我也被烧伤过,伤口在这里。晚上躺在篝火旁睡着的时候有根烧着的木头滚过来把衣服点燃了。然后我就被烫醒,跑着跳进附近的河里。”
他让夏路尔摸摸自己烧伤的疤痕。夏路尔有些犹豫,珀利温没有强迫他,只是露着伤口在行李中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一个手掌大小、青绿色的玻璃瓶。
“虽然烧伤已经好了很久,可有时还会感到莫名的灼痛,对不对?”
夏路尔点点头。
“我这里有涂抹在皮肤上就会感觉很凉快的药。”他打开瓶盖,从里面挖出一点透明的药膏。夏路尔突然感到脸颊一凉,不由得吃惊后退。
“像不像冰一样冷,伤口发烫的时候抹一点会很舒服。据说是用长在恩塔高原上的晶草磨碎做的,治疗烧伤很有效哦。”珀利温盖好盖子,把玻璃瓶放在夏路尔手中说,“送给你吧,不收你钱了。”
他若无其事,不是装出来的讨好和亲近。夏路尔拿着玻璃瓶,轻轻抹掉泥地上的痕迹,重新写了一句“谢谢”。
珀利温没有问他是如何烧伤的,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会说话,更没有旁敲侧击打听他们的来历。面对夏路尔惨不忍睹的伤痕,这家伙非但不惊讶,还拿出自己同样的经历说笑。
赫路弥斯陷入沉思,珀利温又对夏路尔说:“受一次伤要花好多钱才能治好,还得修养很久,如果是被别人弄伤也没办法,自己可要小心点,别像我一样干出睡着了被火烧醒的傻事。玻璃瓶容易摔碎,要和软的东西放在一起。”
夏路尔又点了点头。
赫路弥斯捧着水囊从树后走过来,夏路尔就把装着冰凉药的玻璃瓶给他。
“谢谢。”赫路弥斯向珀利温道谢。
“你弟弟已经谢过了。”珀利温说,“他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举止也很得体。”
“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珀利温耸肩说:“现在算得上不普通的孩子只有聆王了吧,毕竟除了王子公主,谁的孩子也值不了一千金王。”
“你对赏金有兴趣了?”
“抢赏金的人太多,我巴不得他们都去抢,这样就会有大把找不到保镖的雇主让我选。”珀利温说,“等到了石湾城,我打算挑几个要去东洲或者兰里的宝石商人,一次接几宗买卖能赚不少钱。”
“那不是很危险?”
“总比和整个大陆的佣兵抢那一千金王安全,到时会打得头破血流吧。”
“你怕死吗?”
“为什么不怕,难道你不怕?”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都不怕死,钱比命重要。”
“没有命还要钱干什么?”珀利温慵懒地躺在行李上,双手掰着烤热的面包,目光却望着赫路弥斯说,“你们想雇佣我也可以哦,我会给你比较便宜的价格,毕竟你们看起来也很拮据。到了石湾城,你们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他们聊天时,夏路尔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赫路弥斯身边,赫路弥斯也下意识地握着他的手。每每遇到危险,夏路尔总是勇敢地挺身而出,一旦回归于日常却又像个腼腆少年一样依赖身边的人。赫路弥斯越来越难说服自己以保护者自居,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好。除了能给夏路尔一些心灵上的抚慰之外,他羸弱无能,懊恼又羞愧。
“你去过石湾城吗?”赫路弥斯试探着问珀利温。
“去过几次,都是受雇委托的任务。罗南出产宝石,来往的商人不少,而且比起这些丝绸布料,珠宝更讨人喜欢,所以沿途的风险也大了很多。”珀利温说,“你们在那里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但我们想在罗南找个定居的地方。”
“罗南人身材高挑,眼睛也像宝石一样清透,不论男女都十分剽悍,外乡人在那里很容易被认出来。而且罗南很热,要说繁华和适宜居住,还是科雷利特或者东洲比较好吧。”
“我们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太繁华未必是好事。”
他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赫路弥斯被珀利温对待夏路尔的态度触动,不知不觉间说出藏在心里的计划。珀利温嘴里塞满热面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正在喂马的伙计喊:“罗米,你记得戴曼老爷喝醉时说过要把石湾城的一间屋子送给我吗?”
“我记得。”
“你觉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看不假,老爷虽然喝醉了,但从来不会乱给别人东西。”罗米笑嘻嘻地说,“那间屋子我去过,听说闹鬼呢。”
“怪不得。”珀利温恍然大悟,“闹鬼的屋子可不好住。”
“据说有个妓女死在里面,尸体惨不忍睹,一到晚上就会听到女人的尖叫和哭声。”
“你听到了吗?”
“没有,我是白天去的。”罗米说,“屋子在偏僻的长街尽头,少有人靠近,老爷和夫人自己不敢住,本来打算租给来往商客存放货物,可是也没人敢去守夜。”
珀利温转头问赫路弥斯:“你怕鬼吗?”
说实话,赫路弥斯很少会想到鬼怪。在纳鲁斯的神殿中,人们认为自己沐浴在女神的圣光下,一切鬼祟都不存在,况且从来也没听过神殿闹鬼的传闻。
鬼神之间是相对的,既然他已渐渐遗忘神的存在,当然也不相信世上有鬼。
珀利温说:“如果戴曼的夫人也愿意把闹鬼的屋子给我,你们可以去那里暂住,不过后果怎样我可不保证,没准真会有女鬼在半夜跑出来哭闹。”
“我不怕鬼。”赫路弥斯说,“我们……只会在石湾城住一阵子。”
“哦,你不喜欢热闹可以去北方的恩塔,那里比罗南还人烟稀少,很多城镇和村落只有几户人家,商人也很少去那么冷的地方做生意,不过有勇气去的能把南方产的便宜货卖出大价钱。”
“恩塔旁边就是幽地了。”赫路弥斯五味杂陈地说。那曾是他无限向往的圣地,亦是此刻和夏路尔避之不及的地方。如果没有古都神殿,清冷的北方确实是避世而居的好地方。然而几千年来,神圣殿堂屹立不倒,即使远在千里之外,只要凭借想象似乎就能看到那恢宏的高塔和庄严神像。这一切让赫路弥斯胸中窒碍难以呼吸,可不知为什么,有一刻,他的内心又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想冒险去神殿一窥究竟,想爬上最高的神台去触摸远古女神的雕像。
那也是石头吗?
他不知不觉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没有觉察的轻叹。
“怎么?你不喜欢冷的地方?”珀利温问。
“我不喜欢神殿。”
“我也不喜欢。我只去过一次神殿,因为路过时听到祭司们在吟唱圣歌。”珀利温拍掉手中的面包屑,又抖了抖身上的衣服,接着说,“我就进去了,那里供奉的除了万物女神还有商人与旅者的庇护神妮摩拉。商业之神的神殿向四方敞开,无论何时都能去敬拜。不过当我想离开时,一个身穿白袍的人拦住了我的去路。他问我要一个银币,坚持说是敬献给妮摩拉女神的,商业之神须以金钱供奉,女神必将保佑我旅途顺遂、财运亨通。”
“那你有没有给他银币?”赫路弥斯知道一些祭司会偷偷问信徒要钱,他和哈里布都只是假作不见罢了。信徒们愿意为自己的神祇付出,花钱是最简单的方法。
“没有啊,女神要银币干什么?”珀利温说,“我给祭司看了我的剑,他就退开让我走了。不过他好意提醒我小心旅途中的不幸,留意死神与危险常伴左右。真是个体贴的好人。”
赫路弥斯忍不住笑起来,他还没听说哪个祭司在进出神殿的人那里碰过壁,毕竟不信神的莽汉不会进来祈祷膜拜,真正的信徒又对他们言听计从,珀利温这样家伙难得一见。
他笑的时候,看到身旁的夏路尔也笑了,嘴角弯成一道可爱的弧线,两边细小的旧伤痕也不那么明显了。这是夏路尔第一次露出符合他年纪的笑容,坎坷的境遇几乎让他忘了少年应有的纯真和快乐。
“你们笑了,应该给我钱。”珀利温说,“逗人发笑的弄臣有赏钱。”
“可你不是弄臣,逗同伴笑不必给钱。”
“这很有道理。”珀利温笑着说,“到了石湾城,你们还可以替这个朋友看家。”
赫路弥斯想感谢他,他们遇见多少个心怀不轨的恶棍和混蛋才能得到一个好心人帮助。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从来只有别人跪在他面前感谢女神的赐予,他还没有学会如何道谢。
不过珀利温不等他回应已经起身走开。赫路弥斯看到他摇摇摆摆走到树下,没多久就传来撒尿的声音。
他好粗鲁,可是比起那些伪善的家伙,这样的粗鲁反倒令人安心。
赫路弥斯替夏路尔脱掉皮甲,安顿他在离火堆稍远些的树下睡觉。这回他没有特意避开珀利温,连胆小的罗米也对少年烧伤的脸庞习以为常。
第二天清晨,夏路尔把沉睡中的赫路弥斯摇醒。
“怎么了?”赫路弥斯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又迷迷糊糊地把他搂住,想再多睡片刻。夏路尔挣脱他的怀抱,再次叫醒他。赫路弥斯坐起来,看到夏路尔面对着树林外的道路侧耳倾听。没过多久,赫路弥斯也听到了——很多人马行进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声音由远及近纷至沓来,绝不止十几二十个。赫路弥斯越听越心惊,仿佛有一支几千人的队伍正在靠近。他不由自主地去找自己的武器和装备,虽然那只是伪装,可穿戴在身上多少有些安全感。铁器摩擦的声音惊动了珀利温,佣兵从瞌睡中惊醒,立刻也去摸自己的剑。
“什么事?”珀利温问。
“有很多人朝这里来,好像有几千人。”
“强盗也不可能这么多,真有几千人只能是军队了。”
他说得没错,可眼下兰斯洛唯一的危机是预言将在几个月后降临的末日灾厄,除此之外没听说哪个地方的领主蠢蠢欲动起来造反,更不可能有军队行军赶路。
珀利温把伙计罗米叫起来,让他准备好车马,自己则穿戴整齐去河边牵马。
赫路弥斯担心是古都神殿派来的骑士团,那其中必定会有乌有者指路。他把夏路尔藏在身后,思索着是否应该趁他们还没到跟前先跑远一点躲开。到了这时,夏路尔却反而安慰他不必担心。
队伍渐渐在清晨的薄雾中现出真容,当先而来的是一队全副武装的银甲骑士,甲胄外套着镶银边的蓝色罩衫,胸前则同样以银线刺绣着藤蔓和宝冠纹章。
“是国王的军队。”赫路弥斯认出徽章的样式,却无法解释为什么王国军会出现在这里。
大约百来个骑士过后,一名同样身穿银甲,胸铠上镶嵌着蓝宝石的男子和同行骑士映入赫路弥斯与珀利温眼中。显而易见,他是这支队伍的领袖,可能是一方领主或者授勋的骑士团长。在他之后又是数不清的骑兵和身穿软皮甲、背负长弓的箭手。
赫路弥斯拉着夏路尔躲在长草中,悄悄观望这支人数庞大、威武整齐的队伍。确认其中没有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后,他悬着的心才落地。
队伍渐渐远去,罗米在草丛里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骑士大人呢,他们来的方向也不是王都啊。”
“难道哪里在打仗吗?”珀利温自言自语。
赫路弥斯说:“说不定他们也在找聆王。”
“聆王只是个孩子,古都神殿找了两年多,悬赏一千金王也没找到。现在还得国王亲自派人追捕,可真让人刮目相看。”珀利温钻出草丛,抖了抖身上的泥土。
罗米也学他的样子钻出来,忽然问:“聆王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不愿意跟着神殿骑士回幽地?能成为女神的使者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天底下除了国王再没有人比他更受敬仰了。要是他听懂了遗言,救了这个世界,恐怕连国王陛下也得感谢嘉奖他。”
“你不觉得女神很可怕吗?罗米。”
“女神明明是个美人,尤其是海神女,我跟着戴曼老爷坐船去东洲时见过海上的神像,凡人哪有这样的美貌。”
“美丽女神的脚下到处是枯骨和鲜血哦。”珀利温说,“宗教就是神圣法袍下的血腥史,不然幽地怎么会有罪民渊薮,到底人们犯了什么罪才会被推进无底深渊。”
赫路弥斯的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摘下夏路尔面具时目睹的面容——是啊,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才遭受这样的折磨。
“不过,有人不愿意去神殿当聆王,就一定有人求之不得。听说已经有长相相似的人声称自己是聆王,让兄弟领着去要赏金,被识破后当场以亵渎欺神的罪名被砍了脑袋。”
罗米好奇地问:“他们怎么分辨谁是真正的聆王?”
“我怎么知道。”珀利温说,“依我看,我们最好快点赶路,千万不要被卷入这场纷争,末日来临前的争端才是最大的灾厄。”
暴雨依旧。
清晨来临,天空仍是一片阴沉的黑暗。远处乌云密布电光闪烁,偶尔传来隆隆的闷雷声。
“这样的天气真的有船出航吗?”比琉卡担忧地问。
“降雨的云团没那么大,只要离开那片乌云,外面就是晴朗开阔的海面哦。”梭伦说,“如果船足够大,没准还会遇到船尾下雨船头放晴的奇景。”
“你见过吗?”
“没有,不过我父亲据说曾经见过这样的怪事。”
“他是船长?”
梭伦向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以把他当成船长,因为他确实有一条巨船。想要操控好这艘船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丁点小错都会让数不清的人遭受灭顶之灾。”
“那他现在在干嘛?”
“他在深爱的船上长眠了。”
“抱歉。”
“不必抱歉,因为人终有一死,能长眠于自己深爱之地是件好事。”
“那艘船现在还在航行吗?”
“当然,而且经过修缮它比以前更庞大,也更安稳了。”
“船名叫什么?”
“叫佣兵国王号。”梭伦半开玩笑地回答,
比琉卡沉思了一会儿,雨水打在遮雨的兜帽上,打湿了他额前的头发。梭伦发觉他的脸部轮廓在雨中渐渐清晰,变得愈加俊朗。布兰修法先去港口寻找离港的船只,他们则不急不缓地慢慢前往,希望能在其他人还在家里等待雨过天晴的早晨登船离开角尔。
快到码头时,布兰修法回来了。
“找到船了吗?”梭伦小声询问。
“是的大人。”
“谁家的船?”
“克里希家族的战舰,非战时期也当商船用,名叫伤心蔷薇号。”
“很好,克里希家的舰队没来过路因,船上的人不会认出我。你是怎么说的?”
布兰修法认真地回答:“我给船长看了菲尼尔·克里希公爵的火漆印,再告诉他密令的内容不便透露。”
“你板起脸来撒谎的样子很能唬得住人。来吧!”梭伦转身招呼身后的九骨和比琉卡,“我们找到船了。”
雨幕中的战船巍峨俊俏,桅杆又高又长,缆绳纵横交错,船身漆着彩绘,即使在暴风雨的浇灌下也依然闪耀夺目。船头和船舷摆放的弩炮令人生畏,一旦上船就再没有退路,即使身陷险境也只能奋力抵抗。但比琉卡并不认为梭伦和布兰修法有心陷害他们,和当初在佣兵提恩塞的心跳中听到的紧张激动不同,眼前这两人——尤其是索恩,总是给人一种大海般辽阔的感觉。
他会不会是个大人物?
比琉卡无从探究,他深知从某一刻开始,他所做的决定不但会影响自己的未来,也会改变九骨的一生。他可以犹豫踟蹰,可以退缩,可以等待暴雨停歇后再找船离开,可迟疑也会错失机会。九骨曾经告诉他“旅途就是冒险”,还有“退却会让人更有残杀的欲望”,他决定勇敢面对挑战,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轻轻催动萤火往帆船停泊的方向走去。
港口一片宁静,船只已做好启航准备。
正当一行人打算踏上木板时,从卸货的仓库中冲出一个人影。这人不顾倾盆大雨,双手紧握长剑往九骨腰间刺来。
比琉卡从箭袋里抽出箭搭上长弓,一箭射向雨中的刺客。他认出这个脖子上绑着染血绷带的人就是昨晚树林中与他们血战的佣兵,只是从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踉跄的步伐来看,那一剑的攻击对九骨毫无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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