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可能是让你永远留下,毕竟远古的生命那么悠长,它们不明白短暂是什么,所以誓约通常都以永久为期限。”
“违背了誓约会怎样?”
“你大概有一年时间可以不遵守约定,生命会在你背信弃义的时候折磨你,做噩梦、受伤害,身心俱创。记住这是唯一的机会,只能有一次,不要再犯。”
塞洛斯再度陷入沉默。
随后他们来到一条通往巨树遗迹的宁静小道,珠岛牵着马在路边等待。塞洛斯等不及九骨策马靠近就跳下去,珠岛朝他飞奔,两人在半途紧紧相拥。
塞洛斯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和激动,觉得怀抱中的人如此娇小脆弱,真的像只小鸟一样。他想拥有他,想一生守护他,能活多久就多久,直到永恒。
浓雾隔绝了森林之火的热浪,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四周如此静谧优美。稍后,珠岛离开塞洛斯的怀抱,拉着他的手往浓雾深处走去。
比琉卡对九骨说:“我也想去看看有鸟一族的故乡,看看传说中的波艾之木。”
“去吧,没有涉足过的土地都是我与无名之主的誓约。”
比琉卡像珠岛一样牵着九骨的手,在朦胧的雾中行走,他隐约听到珠岛的血之音,似乎传说中的巨树在与它的族人共鸣。
半晌过后,浓雾渐渐稀薄。比琉卡期待着会像在狼息谷一样拨开迷雾看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期望那些讲述波艾之木已经枯萎的故事都是误传,他甚至希望还有更多鸟族活着迎接珠岛。可是,最终展现在眼前的只有一片宁静的山谷。
没有迷雾笼罩的遗迹中,绿色那么鲜亮,像绿宝石和翡翠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树枝优美而修长,向着天空的方向无限伸展,却没有完全遮挡住灿烂的阳光。即使他们在树林中穿行多日,早已习惯了满目苍翠,这样耀眼的绿意也依然可爱动人。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拉着九骨漫游,灰檀木迫不及待地挣脱缰绳开始在树下奔跑嬉戏,只有萤火始终沉稳地轻踩草地踱步。
珠岛领着塞洛斯穿过草地。
塞洛斯完全被这片亮丽的绿色吸引,空气中没有丝毫令人厌恶的气味,那些从童年开始一直弥漫于成长过程中的血腥与恶臭仿佛从未存在过,扑鼻而来的只有清香。踏上草地的一刻,他还感到自惭形秽,生怕玷污这片净土,可没走几步,身上的血和泥污就变得微不足道,连被珠岛牵住的右手也恢复如初,丝毫不觉疼痛无力。
他轻轻握掌,只感到无比实在的温暖。
不知走了多久,一棵巨大的树木映入众人眼帘。幽黑的树皮上长满苔藓,塞洛斯抬头仰望,发现它高得不可思议,却不见树枝,只是一截断裂的树根。
这就是波艾之木,是珠岛和有鸟一族的故乡。
他被这巨树的残骸震撼,珠岛转过头来望着他。这一次,即使没有比琉卡从旁解释,塞洛斯也自然地明白了他的心意。
“你是让我跟你上去对吗?”
珠岛点了点头,轻轻指引他从最低矮的树根开始盘旋向上。原来那是条小路,只能让一个人通过,但既不陡峭也不危险,珠岛轻而易举就走了上去。
比琉卡和九骨把马儿留在树下,跟随前方的两人踏上树间小路。刚开始他们还只在树干外行走,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在穿越整个树根。波艾之木的内部依稀能看到鸟族曾经居住的痕迹,台阶似的藤蔓不知是人为雕凿还是自然生长的结果。树根中间有一股荫凉浓郁的草木味,珠岛轻盈地走着,塞洛斯不知不觉间收起了握在手中的剑。他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树枝摇曳声,明明是一棵死树,为什么会有如此勃勃的生机。
比琉卡经过一个没有完全倒塌毁损的木屋,从窗户望进去还有木制家具,藤蔓已将门窗缠住,但稍作清理应该会成为舒适的住所。比琉卡想起他和九骨的小木屋,想起岛上悠闲愉快的时光,那只灵巧的小白鹿过得还好吗?会不会因为失去猎手的追逐而慵懒起来。
他们走了一层又一层,不觉疲倦,终于,眼前的路戛然而止,前方已是断裂的树干。
令人惋惜。
连塞洛斯这样对生命从无敬畏的人也不禁生出这样的念头,要是这棵树依然完好,该是如何壮观的景象。他深深吸气,忽然听到一阵鸟鸣,那只通体银色的小鸟正停在高高的树枝上望着他。
他们正站在波艾之木断裂的伤口处,却仿佛置身于一片宽广的平原,脚下一圈又一圈被苔藓覆盖的年轮犹如数不清的波痕一样向四周荡开。
这数以千计的木之涟漪中间,一只巨鸟沉睡着,羽毛纯白,在阳光下却变换着七彩颜色。
在比琉卡的梦中,有鸟一族的先祖熠熠生辉、美丽非凡。
人们对巨大的物体总是心存惧意,面对远山和大树也会产生莫可名状的敬畏,可唯独这只鸟——和狼族巨兽的压迫感不同,巨鸟带来的只有美。
比琉卡在珠岛身上见识了有鸟一族优美的姿容,可是和沉睡中的远古巨兽相比,那种惊人的美又变得过于平凡了。
塞洛斯也为这巨大而美丽的生物所震惊,第一次忘情地露出惊讶之色。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没有暗示、没有请求,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将右手放在一片七彩羽毛上。
比琉卡往前走了一步,却被九骨拦住,回头时见九骨向他微微摇头。
“这是塞洛斯一生最重要的选择,让他自己决定吧。”
“可是……”比琉卡想说,可是远古巨兽只在乎生命是否延续,任何人接受了它们给予的生命都会被誓约束缚。塞洛斯知道这些吗?还是他的心中早已无所谓,只要能守在珠岛身边无论什么誓言都可以接受。人无非是生或死,活得再长久也终有一天会消亡。
比琉卡拒绝不属于自己的生命,那塞洛斯呢?
他发现自己对别人的想法一无所知,忍不住又望向九骨。
九骨伸手搂住他,让他感受自己温柔的怀抱。
“如果他不想,当然可以拒绝。可要是他认为这是对他和珠岛最好的选择,我们不该干涉。”
比琉卡的手指碰到了九骨挂在腰间的“血泪之一”。是啊,不想要可以拒绝。
有狼一族的无名之主想把自己残余的生命给九骨,但他却只接受了一根肋骨。如果当时他深受诱惑接受了无名之主的生命,狼息谷就是旅途的终点,他会永远留在那里,也不再有机会和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相遇。
塞洛斯的手并未完全碰到羽毛,只是颤抖的手指轻轻一触,巨鸟藏在翅膀中的眼睛睁开了。那只宝石般通透的眼睛映出塞洛斯和珠岛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塞洛斯感到站在珠岛身旁那个不知所措、满脸惊讶的人好陌生。他见自己浑身是血,甲胄上处处伤痕裂隙,脸上满是泥泞汗水。他到底有多久没像这样好好打量、审视一身血腥的自己。要不是巨鸟的眼睛像水晶般清澈,他还以为在穿上新甲胄成为多龙领主手下的那一刻就已洗净了战场上的血污。
看着如此不堪的自己和身旁纯净无暇的珠岛,塞洛斯所有的倔强、冷漠和对这个世界的嘲讽都在一瞬间溃散,油然而生的自惭形秽竟然令他有种转身逃走的冲动。
那一刻,珠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和他一起面对巨鸟的注视。
“我们走吧。”比琉卡忽然对九骨说,“我不想在这里。”
他感到害怕,仿佛目睹了一个人无法逃脱命运的恐怖。可这是塞洛斯自己的决定,是他排除了一切烦扰,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比琉卡相信他站在有鸟一族的先祖面前时并未被迷惑,珠岛也没有强求他永远留在这里。然而就像洛泽会笑着问九骨要不要住在狼息谷中一样,远古遗族会毫无意识地希望与自己先祖有过誓约的人留下来。那不但是盛情邀请,也是一种自然的本能。
说不定,这是对塞洛斯和珠岛来说最好的结果。
可是,可是为什么?比琉卡的内心还是充满无奈和倔强,对命运他总是不甘一味地承受。
九骨答应了,两人一起沿着藤蔓小径往树下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地面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鸣叫。
比琉卡无法形容那种声音,高亢而鲜艳,可远不如有鸟一族的血之音那么令人痴迷。他听不懂声音的含义,仿佛是只属于巨兽的鸣叫,不求任何回应。
“那也是幻影。”他喃喃自语,“鸟族的无名之主早已死了。”
比琉卡话音刚落,从巨树的裂痕中飘落无数羽毛,他伸手接住一片,羽毛落在掌心像雪花一样消失不见,只留下些许凉意。
“塞洛斯会接受无名之主的生命吗?”他问九骨。
“你希望他接受还是拒绝?”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和珠岛能如愿以偿地一起生活,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就好。”
九骨让他先上马,自己去叫回正在巨树下追蝴蝶的灰檀木。
“你知道该怎么离开吧?”
比琉卡点点头,九骨和塞洛斯阻挡红衣术士和佣兵的时候,他和珠岛已经在迷雾中穿行过一次。事实上,他觉得并非自己认得离开的路,只是无名之主允许他们离开罢了。
为了避免走散,他们保持安静,倾听彼此的马蹄声,直到雾霭稀薄消散,树林又恢复原来的模样。走出浓雾时,比琉卡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浪,森林被灼烤的哀鸣代替了渐渐消失的血之音。他感同身受,耳中充斥着死去的生灵们绝望痛苦的哭嚎。
“我们该怎么办?”比琉卡担忧地望着滚滚黑烟和燃烧的火海,“森林会被烧毁吗?”
九骨也无能为力,虽然引起大火的只是几个丧失理智的疯狂术士,可灾难一旦形成就不是只靠一两个人的力量能挽救的了。好在火势已经引起角尔城镇村落中人们的注意,回港口的途中,比琉卡隐约听到赶来救火的人声。他也想加入他们,为扑灭大火略尽绵薄之力。
林火一直烧了五天四夜。第五天的夜晚,正当所有人筋疲力竭、绝望无助时,一场暴雨从天而降。
比琉卡站在冰冷的雨幕中,一时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他的双手因为连续几天不断打水而红肿起泡,腿也又酸又痛,看到大雨浇灌下的火焰慢慢熄灭,通红的天空也逐渐暗淡,心中却只有说不出的疲惫。
“这是女神的神迹啊。”忽然有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比琉卡转头望去,透过重重雨幕,只见一个同样满身尘埃的角尔人在感叹。
“神迹……”比琉卡自言自语。这是神迹吗?如果是的话,女神为什么不早一点降下大雨扑灭火势?为什么每次都得等到绝望时才能盼来转机?这五天来,他看到的是每一个靠伐木生活的角尔人在为自己的生存之地拼尽全力,从惊慌失措到绝望无助,最后一切努力却全归功于看不见的神灵。
他抬起手臂擦去满脸雨水,九骨也回来了,同样一身尘土狼狈不堪。港口的旅店中还有他们的悬赏令,但灾难近在眼前,没人再去关心陌生人的来历。
酒馆里挤满救火归来的伐木工,虽然每个人都灰头土脸、身心俱疲,但暴雨给了他们宽慰和信心,因此推杯换盏的气氛依旧热烈。
比琉卡特意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狂风呼啸下的窗户根本关不严,巨大的雨滴砸在木桌上,带来焦土和灰烬的气味。
女招待端来热汤、面包和熏肉,比琉卡听着人们谈论猜测起火的原因,期待暴雨多下几天,好彻底将火浇灭。
“幸好烧得最厉害的地方离伐木场很远,要不然我们就得去更深的树林里砍树了。”一个面色幽黑的男人低声叹气。他的同伴也是个粗壮的伐木工,留着乌黑的须发,是典型的角尔人的长相。
“听说起火点是传说中巨树遗迹的方向,可惜谁也没有去过。”
“不是没有人去,是去过的人都没回来。”
“巨树遗迹可是远古巨兽的栖息地,是受女神庇佑的地方,怎么会发生那么可怕的火灾?”伐木工忧虑地说,“这该不会就是末日降临的前兆吧。”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向桌子对面的九骨望去,他担心话题转向末日预言,难免牵扯到“聆王”和悬赏令。九骨明白他的担忧,安抚似地向他回以温和的微笑。
“啊,希望古都神殿的祭司快点找到聆听神谕的人,我不想被天火烧死。”
“还有几个月,怕死的话现在动身去幽地还来得及。故事里不是说,几千年前末日降临时逃到北方幽地的人都活下来成了远古先贤吗?”
“我老婆快生了,怎么能这个时候带着她出远门。”
比琉卡撕开面包沾着热汤吃,就算他不想听,那些议论纷纷的声音还是不断传到耳中。
真想快点和九骨一起离开这里到没人的地方去。他忍不住想。
这时,有个人踩着不太稳当的步子走过来。比琉卡没来得及抬头,就看到一只粗糙的大手把一张发黄的纸按在桌子上。
砰一声,震得木碗里的热汤洒得满桌都是。
“喂,你们是外地来的,有没有见过聆王?”
比琉卡大胆地朝他望了一眼,语调冷漠又不快地回答:“没有,我们也在找。就算见过,难道会免费告诉你吗?”
那家伙大概喝醉了,瞥了一眼他和九骨包裹着的武器后又摇晃着走开,去另一桌“打听”聆王的消息。
比琉卡继续吃面包,九骨的目光却追随那人来到邻桌的几个酒客身上。
佣兵、赏金猎手、流浪武士和强盗有时很难分辨。
这几个坐在圆桌旁的人就让九骨感到奇怪。背对着他的家伙身材高大,背影宽阔,穿一身陈旧的黑铁鳞皮衫,好几处鳞片已经掉了,剩下的依旧像鱼鳞一样幽黑发亮。
两边的人有的瘦弱矮小,有的苍老憔悴,还有一个坐着时一条腿伸得笔直,显然身有残疾,唯独坐在对面的两个人不一样。
这两人不像旅途中随处可见的佣兵和流浪者,尽管他们也穿着佣兵爱穿的甲胄、配着剑,可是脸庞干净光滑,神情肃然,没有那些习惯闹事的家伙日积月累而存在的痞气和粗鲁。
他们既不像本地人,也不是来角尔做生意的木料商。一般来说,追逐赏金的人大多聚集在科雷利特、兰里、东洲,像角尔这么偏僻的地方极少有像样的佣兵猎手。
这一桌人并未参与救火,和酒馆中狼狈的伐木工人相比显得格外干净体面。酒鬼把悬赏令拍在他们桌上时,只有瘸腿的人看了一眼,很快也挥手赶他走开。
到处都有人做着靠聆王赚一千金王的白日梦,可这几天,角尔人最关心还是赖以生存的树林和被大火毁损的木材。
九骨打量邻桌时,比琉卡飞快地吃完了面包和汤,把剩下的熏肉用纸包好。
他们原本打算在港口的旅店住一晚,但酒馆里诡谲的气氛不得不让人提高警惕。从巨树遗迹回来的途中九骨留意到有几个角尔人的小村落,其中一个离港口不远。这几天很难有愿意冒狂风暴雨出海的船,找个远离人群的落脚点比旅店更安全。
深夜来临,酒馆里的人渐渐稀少,有人结伴冒雨回家,有的就在木桌上睡着了。
那一桌古怪的佣兵也已离开,九骨就此和比琉卡一起走出酒馆大门。门外雨势丝毫不减,两人穿上斗篷,拉起兜帽,刚跨出一步就被小石子似的雨点打得浑身湿透。
萤火和灰檀木被大雨惊扰,在马厩中发出不安的嘶鸣,比琉卡耐心安抚了好一阵才得以骑上马背。费雷里拉港的夜晚远没有东洲热闹,但夜色中各种形状的窗格透出的黄色光芒却一样温馨。
比琉卡已经不会留恋那些光,和九骨在一起时,跳动的篝火是他最喜欢的光芒。
九骨骑着萤火,沿港口北侧的小路往林间小村跑去,平坦的石板路让马蹄声格外响亮,可在暴雨中也显得微不足道。跑了一阵,九骨回头审视身后,比琉卡无奈地摇头表示雨声太大,听不出是否有人跟踪。
难道是他多心吗?
那一桌人的行为虽然并没有可疑之处,却也不能就此放松警惕。九骨松开包裹着血泪之一的布,让武器保持随时能拔出的状态。
远处出现了村落的轮廓,正当他们穿越一小片矮树林的时候,前方冒出几个骑马的身影。
暴雨把人影浇得模模糊糊,九骨却依旧能看出中间那个骑手身上的鳞甲。他立刻伸手握住长刀,比琉卡则在他身后举起弓箭。没有人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对方显然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也同样明白这些家伙为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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