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琉卡还在行李中发现了那截黑铁树枝,他学着九骨把它藏进萤火的马鞍内侧。
这一次他们走得很慢,是为了照顾九骨尚未彻底痊愈的身体。比琉卡对九骨说了他昏迷不醒时遇到的那些怪事,对于当时慌乱的心情却只字不提。
“你在那个漆黑的屋子里看到了伐木者?”
“我觉得是幻觉,因为我闻到奇怪的味道,没准就是你说的那种熏香。”
九骨并不这么认为,那些被血毒草熏香围绕的祭司们,最终得到只是臆想出来的“神谕”,内容莫名其妙却便于聆听者做出各种不同解释。而比琉卡在黑屋子里的所见所闻那么清晰明确,仿佛真有一个死神的使者与他见面交谈。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比琉卡对伐木者一无所知。
人们无法幻想出从未见过的人或事,莫非那真是不朽之神的神迹?
“我还是想学剑术……什么都好。”比琉卡说,“我会继续练习射箭,但也想在被人包围时能有……招架之力。”
“你是说,在喊‘谁先上来就杀谁’的时候,不是虚张声势。”
“嗯。”
只有比琉卡自己知道,当时他已做好杀人的准备,但他想拥有不必同归于尽的力量,想要在九骨无法挥刀时拿起武器斩杀对手的能力。
“你的匕首呢?”九骨问。
“在这里。”
比琉卡拔出匕首给他看,九骨把他握着匕首的右手凑到自己颈边,刀尖几乎刺破皮肤。比琉卡不由自主地缩手,但九骨却让他保持这个动作。
“你可以在没有被人发现的时候动手,幻之血能让你在眨眼间骗过对方的眼睛,所以这把匕首足够你自保。”
“但我还想保护你。”
九骨看着他,比琉卡没有逃避,就这样直视对方,一字一句地说:“我接受你的保护,你也应该允许我同等地保护你。”
“那你有没有想过……”
“我有。”
比琉卡打断他的假设,在等他醒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已经被设想过很多次。
“你想说,现在我有了幻之血保护,乌有者即使能够听到我的方向,但神殿骑士已经无法确切地找到我。反而是你,终有一天他们会记住你,会记住灰檀木,会记住一个总在可疑地点出现的旅行者。你想说,也许现在是应该分开的时候,没有你在身旁我更安全。这一次,你想把我送去哪里?”比琉卡说,“除非你认为我是累赘,不愿再和我同行,否则我一定会成为洛泽那样和你不分胜负的人。”
“洛泽输给我了。”九骨纠正他的错误。
“我会比他强。”比琉卡坚持说,除了洛泽,他实在没有其他可以对比的人物。
“是吗?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九骨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当时说‘谁先上来就杀谁’的时候确实是认真的。”
九骨让他放下匕首,望着他那双明亮的灰蓝色眼睛。
比琉卡的双眼中盛满困惑和矛盾,他有不想被九骨知道的秘密,但又希望九骨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出那些欲言又止的心思。
关于爱这么懵懂的情感,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恰当地表达。
如果是对慈母的爱,他可以像孩子一样扑进安戈的怀里撒娇,对同龄好友的爱,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能不顾一切嬉笑打闹,对灰檀木和萤火的爱是轻轻抚摸鬃毛,对天空和大地的爱则是尽情呼吸和奔跑。每一种微妙的爱意都有相应的表达方式,唯独对九骨的爱,比琉卡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还知道。”九骨说,“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决心为了救我而死。”
比琉卡大吃一惊,觉得自己应该回避这个问题,但他的头脑不这么想,他的心也拒绝逃避。
“是的。”他说,“如果不能让两个人都活下去,我愿意为你而死。”
或者他愿意放弃自由,归根究底,他们想要的不是九骨的命。
“看来我不得不教你一点用剑的技巧。这样吧,先到下一个城镇的铁匠铺买一把适合你用的剑。但是你要答应从今以后,不准再有为别人去死的念头。”九骨说,“我也保证以后不会发生像这次一样的意外,不会让你不自量力地与人同归于尽。”
有一瞬间,比琉卡觉得九骨看到了他的内心,但是关于爱,对方也同样讳莫如深。
已经足够了。
他明快地答应:“好。”
“那不过是个小男孩。”
“确实如此,但他是古都神殿倾巢而出、不惜一切想要的男孩,而且十六七岁在任何地方都不能算幼小。”御前学士补充道,“从神殿骑士出发至今一年,还是没人能找到他,以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根本不可能只身逃过那么多人的追踪。更何况还有乌有者……”
听到“乌有者”几个字,国王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提达察觉他的不快,可有关古都神殿和灾厄降临的话题始终绕不开那些“神使的耳朵”,如果接受乌有者能聆听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这个事实,那么议事厅厚重的墙壁能否挡住国王与重臣间的密谈也值得深思。
梭伦望了一眼窗帘,现在还是白天,密不透风的丝绒窗帘却把整个房间都遮挡得犹如夜晚一样昏暗,因此不得不点上好几盏灯才能看清学士脸上的皱纹。
“消息有多可靠?”
“是各个属地的密探回报的消息。”
密探的事梭伦不再多问,他与在场的人一样心照不宣。密探互相之间没有联系,都只是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回报给王城总管,信令官每天收到的信鸟中有很多密信都来自于这些秘密份子。
“这里还有一张悬赏画像,是从赤里的多龙城附近流传出来的,眼下已经经由赏金猎人、佣兵和游民之手散布到各地,甚至在东洲的港口和城镇也能看到。”
“多龙?是弗雷奥亲自发布的吗?”
“公爵并不知情。”学士说,“实际上,神殿骑士抵达多龙的时间比到王城晚了好几个月。悬赏在那之前已经在赤里的佣兵、猎手之间流传,赏金高达五百金王,必须完好无损地把人带来才行。”
“看来凡尔杰卡主祭存了不少钱。”
“依我看,这笔钱最终还是会落到属地的领主头上。”
“要是人在王都被找到,是不是还得由国库来支付赏金?”
“王权神授,除非能证明您的权力、王位与神无关,又或者让人们相信世上并无女神存在,一切不过是古都神殿的野心和谎言,否则王都不能拒绝神殿为挽救末日而付出的金钱和人力。”提达的嗓音越发低沉,似乎担心有人能从这外墙没有落脚处的塔楼议事厅外听见他的不敬之言。
国王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忽然桌上一阵轻微震动,在座众臣不约而同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坐在末尾角落里的卡尔克罗·格兰斯亲王正一只手支头,另一只手玩弄一个镶嵌着紫水晶和蓝宝石的金手镯。他把手镯竖起来,拇指轻轻一推,让它在光滑如镜的议事桌上转动,接着改用双手撑起下巴,望着旋转的手镯打发时间。
或许是发现了议事厅中突然而至的寂静,国王的弟弟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兄长以及两旁凝视他的目光。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梭伦反问。
“有啦,我一直在听,亲爱的哥哥。”卡尔克罗托着脑袋回答,“就是说有个小孩子能听到女神和远古先贤说话对不对?再过差不多两年时间,整个世界就要毁灭了,幽地的那群老家伙想让这个小鬼来听听死人留了些什么鬼话能让我们躲过一劫。结果那么多人找了一年也没有找到。我和你的想法一样,我也觉得根本没有什么神选中的小鬼,一切都是幽地老不死们的诡计。”
他说的倒也没错,不过能不能用更符合身份的词句来表达,不要说得那么轻浮通俗,毕竟这还是个挺重要的御前会议。这大概是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声,然而自己说不出口的话语由别人代劳,心中的那点不满和嘲弄好歹找到了出口。
“我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什么非要找我参加这个会议,虽然让你觉得亲弟弟还算个值得信赖的人这点我很感动,不过应该没什么人是打算来听我建议的吧?”
“你有什么建议吗?”梭伦心平气和地问。
“建议不一定采纳的话,谁都可以有。”亲王扬起俊俏的嘴角,“要我说,既然画像都有了,一国之君的密探又遍布整个兰斯洛大地,不如派几个能干的杀手,抢在神殿骑士的前头去把那个小鬼干掉。他要是根本不存在最好,真有这么个人的话,没道理御用杀手会比一盘散沙的赏金猎人、佣兵土匪动作慢。杀了他,看看幽地的老鬼还有什么花样,你们该不会真的相信两年后就是末日浩劫吧?”
议事厅中依旧一片沉默,很难说在座的众人有没有考虑过这个提议,或是人人都这么想,但谁也没有头一个提出派人暗杀十几岁孩子的主意。无论如何,国王和满座重臣齐聚一堂讨论谋杀一个无辜的人总不是什么光彩体面的事,因此提达学士也只是把商议的重点放在古都神殿的动机和目的上。
毁灭的预言一直存在于各种传说歌谣中,被教徒、传教者和冒牌先知大肆渲染,那个刚在王都神殿中杀了主神祭司的异教徒必定也是其中之一。最让国王犹疑和忧心的是,这一回的预言切切实实是从远在幽地的古都神殿传来的,由至高无上的女神主祭凡尔杰卡大人亲笔写信发往各地,并且为末日到来的那一天定了个清晰明朗的日期。
到底凡尔杰卡主祭出于什么目的才敢如此大胆地公布预言,若是到了指定的那一天,说好的灭顶之灾却没有到来怎么办?神殿要如何圆上这个弥天大谎,难道他有十足把握在这天到来之前就达成目的?正因为自始至终没人相信末日真会到来,一切都基于这是个无稽之谈来考量,因此卡尔克罗亲王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个问题,反而令人无言以对。
“是不是我让各位为难了?”亲王说,“那我们换个方向想想,万一预言是真的,那贸然杀了小鬼的话等于自取灭亡,既然在座都是心地善良的大人,不如就照悬赏上写的,务必毫发无伤地找到他,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再做决定。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陛下,能不能让我先走,我还有个约会。”
“你留下,就坐在那里,约会什么时候都不迟。”国王让其余人先离开,只留弟弟一个。
卡尔克罗无奈地说:“我已经提过建议了,就算不怎么好,也不必特地把我留下来责骂吧。”
“我没有要责备你。”
“那难道是打算奖赏我?”亲王笑着说,“不必花太多心思,给我钱就好了。”
梭伦看着他不说话,卡尔克罗慢慢收起笑容,无所谓地说:“不是钱吗?算了。”
“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不能。”亲王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管政务还是私事,找别人做,谁都比我做得好。”
“你是我的弟弟。”
“真遗憾,只有这件事我实在无力改变,从一生下来我就注定是你弟弟。”
“我希望你能为这个国家负起一点责任。”
“可是这个国家又不喜欢我,他们只喜欢你。大臣们只和你商量政务,人民只想看到你和你的妻子结伴出游,只要你戴上王冠站在露台上说一句别担心,灾难不会降临,就算天降大火他们也会相信那只不过是火烧云。”
“他们爱戴我是因为我是国王,国王应当保护人民免于饥饿、瘟疫和战乱之苦。”
“了不起。可惜我只是国王陛下不成器的弟弟。”说到这里,亲王忽然又欣慰地笑起来,“幸好是弟弟,要是早出生一两年成了长子,王位就得是我的,那该有多麻烦。每天和那么多老家伙开会、处理国事、听平民百姓各种抱怨。你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可不想过这种日子。”
“我要让你当我的代理。”
“不要。”亲王停顿了一下,却忍不住好奇之心,抬起眼睛望着兄长问,“什么代理?”
“国王代理。”
“怎么做?我不会像你那么早起床,按部就班地听取建议、处理政务。说实话,有些人是不是每天睡觉前就躺在床上想好了第二天的荒唐建议,以便自己能在国王面前显得尽心尽力、忧国忧民?听说那个老掉牙的科莱蒙跟你提议将小偷、盗贼一律处死,以杜绝偷盗。是不是因为有人偷了他十六岁新婚妻子的心?”
梭伦露出一丝笑意,又很快收起:“刚才你自己也说,建议不被采纳,谁都可以提。”
“亲爱的哥哥,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忙的。”
“忙着和情妇幽会,在妓院里过夜。”
卡尔克罗忍不住笑了:“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妓院这个词,国王和妓院,听起来真不般配。”
这次梭伦没有笑,反而严肃地说:“我不规定你当我的代理人时如何办事,你照样可以晚起、缺席,尽管享受你原来的一切,不过代理人这个头衔必须承担。”
“那你干什么?”
“我最近有点不适。”
“有点?”亲王的手指在那个华丽的手镯上来回摩挲,“为什么我闻到其中有些阴谋诡计的气息。”
“你可以慢慢琢磨,我对你的要求就是接受委任,留在王城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任何事……这么说我也可以和铁匠的女儿共度良宵了?”
“这得她愿意才行。”她多半会愿意的,梭伦望着他英俊风流的弟弟,那张嘴角上扬的嘴里能说出多少甜言蜜语,蔚蓝的眼睛里又能流露出多少浓情蜜意,恐怕不论男女很少有人会拒绝他的邀请。
“要是我想戴上你的王冠呢?你装病的时候不戴会藏起来吗?哎算了,反正我对它没有半点兴趣。”
梭伦久久地注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对于这样的承诺,亲王殿下难得若有所思起来。
“好吧,只要在城里就好了对吧,我可以走了吗?”他捡起桌上的金手镯,向梭伦望了一眼,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去哪?”
“还没想好,可能在城里转转,找个顺眼的姑娘把手镯送给她。”
“去金玫瑰园见香侬,去玛葛雷莎酒馆找女招待多洛莉丝,还是去会会那位铁匠的女儿艾琳诺?”
卡尔克罗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终于甘拜下风:“你有的是眼线,我得好好想想这里头的阴谋诡计了。”
国王说:“去吧,去床上慢慢想。”
踏上旅途的第二天,赫路弥斯就感到强烈的不适。
他从小没有骑过马,对这些大家伙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农夫、商人牵着驽马从神殿门口经过。
那些垂头丧气驮着重物的牲口总给他一种驯服听话的感觉,可直到真正跨上马背才发现,一匹精力旺盛、时刻准备撒开四蹄奔跑的马儿有多难控制。
赫路弥斯刚坐上去就差点摔下来,好在身旁的骑士替他拉住了缰绳。
“你真的要一起去吗?”哈里布忧心忡忡地问,“你从来没离开过这里,我很担心。”
你是担心没人替你打理日常事务。赫路弥斯心想,追随女神的使者既是至高的荣耀又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就算祭司长也没有理由反对。哈里布虽然很惊讶他的请求,却也无可奈何地“深受感动”,同意他与神殿骑士同行。
第一天,马鞍就磨破了赫路弥斯的大腿内侧。第二天,疼痛随着时间不断加剧,傍晚在路边旅店落脚时,赫路弥斯几乎无法下马行走。
然而,和身体上的痛苦不适相比,他的内心却犹如被甘甜泉水滋润的土地,生命与自由填补了长久以来贫瘠干涸的裂缝,让他感到无比舒缓和愉悦。
离开牢笼般的神殿,脱掉那身容易沾灰的白袍,女神在他心中已经半点不剩了。这一切都得感谢夏路尔,赫路弥斯几乎能确定所谓“听到聆王所在之处”是谎言,只是没人能想到一个从小在神圣之地长大,被选为神之子的聆听者会撒这样无聊的谎。
每次停下休息,骑士队长都会询问追踪方向是否正确,夏路尔也总是十分肯定地指着某条小路。赫路弥斯很清楚他这么做的风险,如果一直没有找出聆王的下落,就算身为神使也终会遭到质疑。而且这种危及生命、必将受罚的行为,最后只会由夏路尔一个人承担责罚,自愿陪同的赫路弥斯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夏路尔是为了让他看看神殿之外的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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