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神的祭司会带来很多他从未拥有过的礼物,一个苹果、一支羽毛、一串用晒干的红果串起来的链子,一个据说是装满花种的玻璃瓶。他让他慢慢摸索每一件东西,轻声细语地耐心解释和描述。
“我见过羽毛。”夏路尔告诉赫路弥斯,“在尚未得到女神眷顾,被选为聆听者之前,神殿会有送信的鸟儿飞来。”
“是吗?我以为那么冷的地方,鸟儿也去不了呢。”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天上落下一根羽毛。”夏路尔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好遥远,远得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他的眼睛还能看见,鼻子能够嗅到气味,舌头也能品尝味道。那时他还是个完好无缺的孩子,羽毛飘落到他眼前,他好奇地用双手接住。
那是一根洁白无瑕,没有任何杂色的羽毛,轻得犹如空气。
“但是我没有见过真正的鸟。”
能够抵达古都神殿的信鸟少之又少,是极其珍贵、精心饲养的,因此很少有人能见到。
那根羽毛陪伴了夏路尔很久,直到他被夺去仅有的自我和一切身外之物。
现在,赫路弥斯把另一支羽毛放在枕头旁,每天入睡前他都会用手指轻轻抚摸它整齐而光滑的羽枝。
“你想摸摸真正的鸟儿吗?”赫路弥斯问他。
当然,他想摸摸所有没见过的东西,想知道在陷入黑暗之后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他问赫路弥斯可以吗?
“我会想法子带一只小鸟过来,也许还能说服哈里布大人让你在这里养它。这是很小的事,让古都神殿的大人们住得舒适愉快,是我们身为女神祭司应当做出的奉献。”
夏路尔受宠若惊,他只是想摸一下活的小鸟,没想过能天天与它为伴。
第二天,赫路弥斯真的带来一只鸟。
这是只普普通通的麻雀,是赫路弥斯悄悄让神殿门外玩耍的孩子们去抓来的。小鸟的翅膀因为顽童不知轻重的抓握而掉了几根羽毛,但精神很好。
他弄来一个简陋的木头鸟笼,把鸟儿放在里面拿去给夏路尔。
残缺的少年在赫路弥斯的引导下,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麻雀的小翅膀,被触碰到的鸟儿受惊似的跳开了。
是活的。手指上留下了活物的温度。
夏路尔若有所思地用那双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眶望着自己的手指。
“它害怕我?”
“它只是还没有习惯新鸟笼。”
夏路尔伸手抱着笼子,鸟笼很小,小到他用双手就能捧起来。想到这只原本在外面自由飞翔的小鸟将要一生都住在这个小笼子里,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阵恐慌。
夏路尔在纸上飞快地写:“放了它吧,它好可怜。”
赫路弥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不喜欢鸟儿吗?”
“喜欢,但是我很害怕。”
他是否意识到自己也已被困在笼中很久了。
赫路弥斯把手掌放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立刻感觉到他在发抖。
“那我们一起放走它吧。”
他引着男孩往窗户的方向走,教他推开窗,迎接带着苹果清香的微风。
然后他让夏路尔打开鸟笼,把那刚刚失去自由没多久的小鸟儿又放回了外面的广阔世界。
“你觉得它会好过吗?”回到床边后夏路尔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赫路弥斯回答,“但至少它能自己选择。”
“今天您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看到跃然纸上的这一行字,赫路弥斯深感意外,他从哪里感受到别人的心情?
“没有,今天是宁静的一天,我向女神祈求每天都如此宁静,使人们免遭苦难。”
夏路尔犹豫了一下,写道:“您从小就在这里?”
是的,他从小就被困在这里,在众人与神像的凝视中,视线犹如密不透风的蛛网,把他死死困在其间,不得动弹。
赫路弥斯只是稍许迟疑,夏路尔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
他继续在上一个问题下写道:“您也从没有离开过神殿?”
“是的,我没有离开过神殿。”
他连这个一无所有的乌有者都不如。如果他也可以远行,能看到、听到、闻到的远比夏路尔多得多。然而神宫长廊上的那座神像留住了他,他既为女神的祭司,就必须终生侍奉,贡献一切。
你根本不存在。
赫路弥斯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口,但每每想到仿佛都带着嘲弄似的冷笑。
夏路尔的提问无意伤害他,却也像一声冰冷的嘲笑。
他叹了口气说:“我下午再来看您,现在要去做祈祷的准备。”
然而下午他没有再去夏路尔的房间,祈祷时心不在焉,连哈里布都看出了他的反常。
“哪里不舒服吗?”祭司长一脸忧心地问。
“我很好,大人。”赫路弥斯像往常一样让他宽心,“只是最近有一些传言令人不安。”
“我明白,你是说关于末日浩劫。”说到这则灾难将至的预言,哈里布满面愁容反而一扫而空,嘴角绽开一抹微笑,“不必担心,赫路弥斯,只要我们虔诚祷告,女神一定会派出使者平息灾厄、消弭苦难。来吧,我们继续祈祷,信仰足够坚定,必定能够上达天听。”
好吧,祈祷。至少祈祷可以打发时间。
赫路弥斯回忆起第一次祈祷时还背不熟祷词,但那时,一种神圣而不可思议的力量充盈在他幼小的心灵中。那些为女神降临而准备的祭祀之物——芬芳的熏香、随风响起的垂铃、阳光透过水晶窗户投射在地板上的七彩光辉、神职者整齐划一的唱诵惊动了神殿窗外的鸟儿,令它们一起振翅起飞。
那时,他似乎能感受到神的存在——她宛如空气与他休戚相关,他自然而然地为她高唱赞歌、忠心祷告。而如今,剩下的只有冷冰冰的石头和不耐烦的反复吟诵。
她真能听到吗?鬼才知道,可恨的是他竟然不能反抗她的铁律。
哈里布要求他再次诚心祷告时,赫路弥斯的内心不禁产生了一种极度的厌恶。他想站起来,告诉眼前这个虚伪的祭司长,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女神,他的祈祷上天也一句都听不到。他想看看哈里布那张假意虔诚的脸上露出惊骇恼怒的表情,这么多年了,没准他真的已经说服自己女神会对他一生的奉献青睐有加。
当然,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赫路弥斯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些对女神不敬、公然亵渎神灵的人,被带离神殿后杳无音信,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对于这一点,几乎所有神殿中的祭司、仆从都缄口不提。赫路弥斯即使是祭司长哈里布最信赖重用的人,也不会因此例外。
他跪下来,仰望高高在上的神像。
圣洁的女神、万物的母亲。
愿您……
就在这时,一个匆忙的脚步声跑进神殿。
哈里布虽然纹丝不动,但赫路弥斯瞥向他的目光轻轻一扫,已发现祭司长嘴角下垂,眉头紧皱,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是谁不顾礼节和规定,在祈祷时发出这么大的响声。
赫路弥斯觉得一定有事发生,但在哈里布出声询问前,他依然跪在神像前纹丝不动。
“祭司长大人。”
“什么事?”
闯进神宫长廊的是一名仆从,赫路弥斯认得他。这个名叫维塔的男孩还有个外号叫“小光斑”,是因为他的左脸上有一块白斑,看起来很像被光照到的样子。
“幽地的聆者大人有话要说。”
“说话?”哈里布狐疑地问。
他在想一个没舌头的人要怎么开口说话,赫路弥斯立刻提醒他:“聆者大人受过神殿教养,不但会书写,也懂得古都语。”
“喔,是这样,那么他想说什么?”
“您亲自去过问一下就知道了,我陪您一起去吧,大人。”赫路弥斯的心中也同样好奇,而且他似乎与那个残疾少年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心灵感应,总觉得这件事没准和自己也有关系。
“好吧,让我们听听聆者大人有什么神启谕言要传达给我们。”
哈里布站起来,赫路弥斯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夏路尔的房间而去。
到了房门外的走廊,十来个神殿骑士全副武装地站成一排,似乎正准备整装远行。
哈里布对穿盔戴甲又佩戴武器的骑士一向有些畏惧和反感,然而经过这些黑衣骑士面前时,却展露出了慈爱与温柔的笑容。
房门没有关,哈里布仍然礼貌地敲了敲门,赫路弥斯从门缝间看到站在窗边的夏路尔。
他已穿上来时的黑袍,甚至将兜帽拉起,也是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他们要走了吗?去哪里?
赫路弥斯满心犹疑地跟着哈里布步入房间。
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夏路尔抬起左手指向窗外。
“聆者大人,您想说什么?”
哈里布根本无法明白这一指的含义。
赫路弥斯拿来纸和笔,好让夏路尔把想说的话写下来。
“我听到聆王所在之地传来回鸣。”
夏路尔的字变得大而有力:“我们现在就要启程,去往回鸣的方向寻找。”
他写完后,抬起头,以那张一无所有的面具正对替他捧着羊皮纸的赫路弥斯。
“哈里布大人。”赫路弥斯说,“请您允许我陪伴聆者大人同行。”
一个身穿皮甲,目光冷硬,既不像骑士也不像佣兵。
另一个斗篷裹身,兜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即使骑马时也低垂着头不与任何人对视。
波鲁好奇地想看后者的长相,从对方羞涩回避的姿态来看,似乎是一位很少出远门的贵族夫人或小姐。
他们下马时,波鲁终于瞥见兜帽下滑出的一缕秀发。金色的头发,在黄昏余晖中宛如真金一样熠熠生辉。然而只是那么一瞥,那个目光冷硬的男人就挡住了他的视线。
“今晚我们要住在这里,你来照顾马匹、准备晚餐和房间。”
这不是请求,而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看在那一枚金王的份上,波鲁把刚生完孩子的老婆从床上叫起来,又把几个脏兮兮的小鬼赶到厨房去,腾出了唯一一间像样的房间供陌生旅客留宿。
波鲁的妻子苍白虚弱,有一张长着扁平鼻子的宽脸,眼睛却像湖水一样蓝。
平凡的女人也有动人之处。
然而塞洛斯对女人没兴趣,甚至可说,他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太大兴趣。
农夫的妻子忍着身上的不适去为他们收拾房间、准备晚饭。农舍后面有一片丰饶的田地,无论如何,赤里在多龙领主的治理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波鲁从鸡笼里抓了只母鸡,打算为两位贵客做顿值得更多赏钱的晚餐。没多久,厨房传出烤鸡的香气和小鬼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最后所有吵闹以一记响亮的耳光作为终结。
塞洛斯关上房门,禁止原本的主人随意进出。
他知道,他们一定也心生疑窦,怀疑他和他带来的同伴之间存在不可告人的关系——没准是从城堡出逃的情夫情妇。不过没有确凿证据,疑心就只是疑心,街头巷尾从不缺这样的传闻。一路上,塞洛斯最需要提防的是不让珠岛有任何导致流血的损伤。
有一次,他们骑马赶路,粗糙的缰绳磨破了鸟族的手掌,从小小伤口中渗出的血丝令疾驰中的塞洛斯吃了一惊。那一点血的动静虽不大,却余音袅袅,犹如一缕丝绸划过脸颊,带来一阵本不该存在的凉意。被血之音围绕的一瞬间,塞洛斯冰冷坚硬的内心竟然有了些许动摇,这还仅仅是血丝,如果鲜血源源不断从伤口流淌出来,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遐想转瞬而逝,塞洛斯骑马回到珠岛身旁,用一块麻布裹住那个寻常人根本无需处理的伤口。
他忽然理解了多龙领主对鸟族的迷恋,不惜违逆古都神殿也要将这个远古遗族的最后血脉据为己有。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弗雷奥公爵的行为甚至称不上占有,更像一种崇拜和爱护。
此刻,塞洛斯看着珠岛放下兜帽,露出那满头金丝般的头发和一双碧绿的眼睛。
他好美。
比塞洛斯见过的所有贵妇、小姐、俊美少年和风尘妓女都美得多,即使穿着风尘仆仆的斗篷,满面倦容,有鸟一族的光彩也照样灿烂夺目,难怪会被当成女神的化身。
塞洛斯走向他,拔出腰边悬挂的匕首。
珠岛毫无防备,任由这个冷漠的护卫伸手抓住他的长发。发丝冰凉顺滑,像金色河水一样从指间流走。
这么亮,这么美,不小心露出一缕就会引人注意。他们离开多龙城后经过一段少有人烟的荒郊野外,眼下即将抵达人来人往的城镇,将来还要去港口搭船前往石碑岛。
塞洛斯用匕首割断那一把漂亮的金发,珠岛雪白的脖颈因为刀刃上的寒意而僵硬起来,但对于这个粗鲁的举动却没有抗拒。
“头发会再长出来。”塞洛斯说,“到了城镇之后想法把它染黑,就不会有人注意你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多此一举地解释自己的行为,不过很乐于见到护送对象如此顺从听话。鸟族的反应有时像懵懂无知的孩童,只对自由有着本能的向往和追求,但又不会过度反抗。塞洛斯把割下的头发裹在布中,打算第二天找个地方埋掉。
过了一会儿,农夫的妻子来送晚餐,烤鸡虽然没有多余香料也很诱人,另外还有些面包和烤水果。她已经想尽办法把这顿饭做得像样得体,进来之前不但敲了门,还等着允许才敢推开。
看在她比丈夫还懂事的份上,塞洛斯又多给她一枚银后。
回到房间,塞洛斯把一个鸡腿扯下来给珠岛。忽然,他的心里有点古怪的好奇,有鸟一族到底是不是鸟,会不会对同类的肉感到害怕?这个近乎于玩笑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珠岛已经接下食物。
看来他也很饿了。
塞洛斯心想,除了血管里流着与众不同的血之外,他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旅途中,他们几乎没有交流,塞洛斯把他当做一件需要小心运送的货物,珠岛则把他当成冷漠无情的押解者。他们上马下马,餐风露宿,一心一意向着目的地前进。
第二天天还未亮,波鲁听到马匹的动静,迷迷糊糊地从厨房窗户往外看了一眼。他看到冷漠的男人将“情妇”送上马背,冷风吹开她的兜帽,终于将她神秘的面容暴露在眼前。那是农夫从未见过的美人,以前有流浪歌手唱英俊骑士和美丽少女的歌谣,他的脑海中能浮现的也只是村子里十六七岁的黄毛丫头。波鲁觉得那女孩已经足够好看,至少身材苗条,目光明亮,虽然脸上有几颗雀斑,但笑起来很甜美,配得上故事里那些好词。然而窗外这个匆忙拉上兜帽的“女人”令他着魔,让他刚刚清醒的脑子像冻僵的身体一样停止了思考。
只是那么匆匆一瞥,那美丽的容貌已永远印在他的脑海中。
“客人老爷走了吗?”
波鲁的老婆抱着最小的孩子也醒了,想顺着他的目光伸头往窗外看。波鲁一下把她推开,在妻子错愕的注视下关上了窗户。
他还知道关窗,不算太笨。
塞洛斯在马背上想,要是他敢再多看一眼,那个懂事的女人就该成寡妇了。
他替珠岛戴好兜帽继续赶路。
时近中午,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河流。
塞洛斯骑马沿着河岸走。这条名叫“时光”的河终日奔腾不息,最宽的地方遥遥一望已很难看清对面的景色,河水却相对缓一些。塞洛斯记得上游有座只身桥,是一座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石桥,虽然狭窄,却有千百年的历史,至今依旧牢固坚挺。
从这里到只身桥得穿过一片小树林,林间只有当地村民徒步或拉车经过的小道。塞洛斯先一步踏进树林,当空的骄阳顿时被树荫遮盖,温度也立刻下降。
珠岛的马紧跟着他。当他们在树林中行进时,珠岛似乎会高兴一些,是不是树叶和花草的清香激起了他对远古遗族的回忆。鸟儿住在树上,但有鸟一族已经没有能力独自在树林里生活了。
骑行到小树林的半途,塞洛斯听见身后“嗖”一声响,立刻伏身躲闪。一支飞箭从他头顶掠过,他转头看身后的珠岛,另一支箭已经射中他胯下的坐骑。马儿发出一声惊叫哀鸣,正要撒腿狂奔,塞洛斯一把抓住缰绳。
他跳下马,拔出剑,再把差点被甩下马背的珠岛接在怀里。
该死的山贼,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盯上他们。
塞洛斯望着树林里的人影,想起不久前他的手下还有一群有勇气的乌合之众,敢于为了一点钱就在风语森林伏击神殿派来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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