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琉卡刚才还在和他说话,只是安静了片刻,船长就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
——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什么,他们也就看不到什么。
“我在这里,船长。”
比琉卡小声提醒他,狼头转过脸来看他,有些意外地说:“喔,我以为你还没上船呢,来吧孩子,带你去见见海里的女神。”
比琉卡并不想看海里的女神,事实上他对神这个词有了一种深深的畏惧和厌恶。这种畏惧和信徒们的敬畏截然不同,信徒们通过各地形态不一的神像将女神的模样印入心中,但在比琉卡心里,她是指使神殿骑士和乌有者追捕自己的幕后主谋,是杀死潘芭安戈的罪魁祸首,更是一切事端开始的元凶。
可他还是得承认她的美丽,当狼头船长指着海面上那座雪白高耸的神殿告诉他,那是海中女神娜加的居所,她保佑船只不受狂风暴雨侵袭,让渔民捕获丰收的时候,比琉卡感受到的只有圣洁而辽阔的美——像海风拂面带来的咸味和自由,像海鸟鸣叫滑翔的海阔天空,甚至还有几分难以解释的感动。
比琉卡问:“她保佑所有人吗?还是只保佑供奉她的人?”
“你在想什么,我们的女神可是很忙的。冬天过去就是春季,春耕祭典她得赶着去接受祭司和农民们献上的小羊和乳猪。人们给她肉,她给他们麦谷丰收的承诺。哈哈哈,直接吃肉不就好了吗?”狼头又放声大笑,水手们闻言也全都笑起来。
“在我的船上才不信什么神的保佑,我相信大海的征兆,学会看天气和风向来判断航路。我有个哥哥,以前是另一个船队的水手。那支船队叫海风,领头的帆船是海上最快的。据说他们在穹海的孤岛上见到了海中女神的真身,于是船长虔诚地问是否可以送她去娜加神殿。女神既不反对也不同意,像极了那些神殿中供奉的雕像,不过当船长伸手邀请时,对方很顺从地就跟着上了船。”
狼头站在甲板上,风帆鼓得满满的,他的狼首号正全速前进,离蒙格洛港越来越远。
“我的老哥也是个虔诚的女神信徒,从小就逼着我一起跪在甲板上祈祷。结果呢,他们回程的时候遇到了风暴,船被撕得粉碎,残骸一直漂流到赤里海岸,船上无一人幸免于难。”说到这里,狼头转头看了看九骨说,“没准那个女人是海妖呢,不过为什么女神任由她的信徒被海妖欺骗也不庇佑他们,这一点谁来解释也说服不了我。对不对?只有大海是公平的,有时掀翻商人的船,有时又让海盗横冲直撞,生与死根本和祈祷没半点关系。”
九骨不置可否,对于神的话题,他一向都当做故事来听。
“老大,你这样说可是渎神啊,帕涅丝是把生命赐予众生的万物女神。”一个水手笑着说,“海神女会化成巨蛇把我们的船绞碎的。”
“狗屁,我来告诉你什么叫渎神。女神到底怎么把生命赐予众生,靠的是神力还是两腿间那点秘密,要我说,女神和婊子也没什么两样。”
水手们哄堂大笑,比琉卡的脸涨得通红,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大胆、粗俗又亵渎神灵的话语。不过出于对古都神殿和黑衣骑士的愤恨,这些粗鄙的脏话又好像没那么刺耳了。
之后的几天,或许是海神女听到了狼头船长这番污言秽语,海浪一阵高过一阵。停在港口看起来那么巨大的帆船,行驶于海中却犹如一小片枯叶。
比琉卡每天都在呕吐,什么都吃不下,灰檀木被与陆地上完全不同的颠簸吓坏了,不停嘶鸣、尖叫,九骨只好陪在它身旁不断安抚。
船长却毫不在意,不管风多大都若无其事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他从容的姿态让比琉卡安心了很多,或许这也是他故意出现在甲板上的原因,那些付了船费渡海的乘客全都乖乖服从命令,在船舱里等着风浪平息。
距离东洲港口还有两天航程的时候,海面终于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感觉不到一点起伏。
比琉卡趴在船舷上往下看海浪撞击船头,雪白的泡沫洗掉了他的呕吐物。他觉得好像是大海和他和解了似的。
出海前他十分忐忑,现在的心情已经像这片碧蓝的海面一样风平浪静。他和九骨即将到达一个新城邦,那里是他从未领略也未曾想过会去的异域。
不过,即使某个地方安全又舒适,他们也仅仅只能当个旅客。九骨必须履行与无名之主的誓约,而他则不愿和九骨分离。
“你以前坐过船吗?”
“坐过,但没这么久。”九骨说,“我去过沙沙洛岛,从恩塔边境的渔村出海,只要不到半天的时间。”
“沙沙洛岛上有什么?”
“贝壳,海滩上到处都是,各种美丽的贝壳,有的散发着珍珠的七彩光芒,有的白得像玉石,还有的放在耳边就能听到海的呼啸。”
在岛上那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可只要有耐心挑选,拿到不靠海的城市去卖,又能换一笔令人满意的旅费。
这十来天的航程不算很长,而且船上很安全,不会有追捕者到来,比琉卡却还是更想念平稳的陆地。下船的那一刻,他真想亲吻地面,巍然不动的平地让人有一种过于坚硬的感觉。
就像——
比琉卡因为太激动而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但片刻后,等他完全习惯了这片坚实、宽阔又稳定的陆地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那天九骨为挡下鞭打,转身将他拦在怀里的拥抱。
他忍不住去看身旁的人,九骨正轻轻抚摸灰檀木的背脊,让马儿尽快习惯不再摇晃的地面。
他渴望那种父兄般的拥抱吗?从小到大,只有安戈抱过他。她的身上有枯骨腐朽的味道,他越长大,她的气味越明显。
衰老和死亡的气息一直弥漫在那间小木屋里,甚至一直弥漫在小村的每个角落。
这让他感到哀伤。
九骨的身上没有令人哀愁的味道。相反,他像一座神秘森林,有着超凡的精力和生命本身散发出的勃勃生机。每一次,九骨为他纠正射箭的姿势,或是靠近他,在寒冷的夜晚为他盖上毯子,比琉卡都会觉得自己深爱对方。这种爱和爱安戈是一样的吗?他忍不住想,他愿意再闻一次老妪身上苍老的气味,愿她永远颤巍巍地活着,把自己像个孩童一样搂在怀中讲故事。可是对九骨,他想要拥有的却是和对方匹配的力量、平等相处的关系,而不是一个受保护的对象,一个小弟弟和孩子的角色。
九骨把剩余船费交给狼头,后者已经将他当做好朋友似的看待,承诺下次再搭他的船可以更便宜一点。
“你的弟弟呢?”狼头问,粗心的船长比平常人还要容易忽视比琉卡的存在。
“他先走了,小孩子到了新地方总是什么都感兴趣。”
“带他好好玩一玩,不过他也不小了。”船长说,“我老哥就喜欢把我当小孩看,有时候年轻人应该被当成大人,这样你才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虽然我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但这可是亲身体会的真知灼见啊。”
鹰角湾入海口的托尔迦港美丽富饶,丝毫没有罗夏港码头上那种死鱼的腥臭。
空气里弥漫着奇香,雪白城墙上爬着不知名的绿色藤蔓,海风吹过叶子哗哗作响。海鱼当然也是买卖的商品,不过都聚集在一个小小的鱼市上。比琉卡再次看到牡蛎已经不那么好奇了,但更多东西让他眼花缭乱。
商人们卖彩色的布料、首饰,颜色和形状都是他前所未见。
红宝石一样的酒竟然装在水晶瓶子里,还有人在卖能听懂人话的毒蛇。
九骨找到马市,打算为接下去的旅途买一匹马。
虽然他没有必须抵达的目的地,完全可以悠闲地周游大陆,可到了第三年,无名之主的幻之血渐渐衰弱失效,他和比琉卡将要面对的必定是更紧迫的追踪。
多一匹马会好些。
他想,买一匹容易驾驭的马,让比琉卡和它慢慢熟悉。
九骨看上马市中一个胖马商的马。
“喜欢哪个孩子?我会给你好价钱。”马商说,“我的马和别人不一样,都是些从小训练来当坐骑的好孩子,你要是想让它们犁地拉车就去别处找吧。”
他的马确实与众不同,各种颜色和鬃毛,眼神明亮健康,全都精神抖擞,丝毫没有被奴役过的瑟缩和丧气。灰檀木走过来,伸着脖子往其中一匹的鼻尖上蹭了蹭。
九骨把它拉回来,它又去找另一匹的麻烦。
“你喜欢哪匹?”九骨问比琉卡。
都是好马,怎么选都可以。既然如此,他决定让比琉卡来挑选自己喜欢的旅伴。
比琉卡望着那些马,胖马商等着他选中一匹,好卖力介绍它的优点。
“慢慢选。”九骨说,“马是你的双腿和翅膀,既可以赶路也能和你一起战斗。我们会在这里住几天,不用那么快做决定。”
他问马商:“你明天还在这里吗?”
“当然了,不过好马可不会每天等你。”
“我要这匹。”比琉卡指着其中一匹四肢修长、身体精瘦的黑色骏马说,“多少钱?”
“看来你很懂马啊,一下就选中了我最好的孩子。”
“多少?”
“这得至少两个金王。”
“是吗?我还以为这匹马又干又瘦,会比较便宜。”比琉卡问,“哪匹马最便宜?”
“都不便宜,我只卖好马。”胖马商目光狡黠,语气却很无奈地说,“喏,旁边这匹只要一个金王,腿受过点小伤。别担心,现在已经完全好了,跑起来虽然比它的兄弟姐妹慢一点,但还是比骑士大人们马快多了。怎么样,它也是很漂亮的孩子。”
确实。比琉卡摸了摸这匹毛色黑得有些泛青的马,喜欢它温和湿润的眼睛和亲昵的姿态。
“我们只能出八个银后。”比琉卡说,“它看起来不太能长途跋涉的样子。”
其实他对马匹懂得不多,但在独自逃亡的那段时间常常混迹于市场的摊贩之中,听了不少还价的技巧。有个好心的女人告诉他,摊贩们都会把价格抬高一倍以上,所以你出的钱要比对半更少一点。他全盘接受这个方法,认定那匹黑马只要不到一金王的价格,随后却不停和胖马商争论八个银币买下青马的事。
等双方都筋疲力尽的那一刻,比琉卡望着那匹一眼看中的黑马说:“我愿意花一个金王买它,再多也没有了。”
九骨始终没搭话,比琉卡说:“我们去别处看看,一个金币的马儿哪里买不到呢。”
胖马商看着他转身走进人群,一转眼就完全找不到了,只能叫住牵着灰檀木的九骨说:“一个金王,既不要别的等价货币也不要二十个银后的散钱。”
九骨付了钱,胖马商还送他一副粗劣的马鞍和缰绳。
“它有名字吗?”
“它叫萤火,你们可要好好待它啊。”马商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手指却不停把玩到手的金币。
九骨牵着黑马穿过市场,比琉卡在前面等他。
“买到了?”
“嗯,替我省下一笔不小的钱。”九骨把缰绳交给他,“这是萤火,以后由你来照顾。”
比琉卡伸手抚摸马颈,手指在茂密柔顺的马鬃间穿过,感到一丝舒适的凉意。
“萤火。”他对灰檀木说,“今后是你的伙伴了。”
灰檀木别过头去,似乎并不喜欢这个漂亮的新伙伴。
比琉卡非常喜欢萤火,萤火也不抗拒他的亲近。
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天,当晚他们住进一个名叫“银鸟”的旅店。比琉卡在马厩里给两匹马喂食,灰檀木始终气呼呼,但还是乖乖接受了送到嘴边的燕麦。
直到深夜,旅店里都灯火通明,喧嚣不已。即使在房间里,九骨也能听到外面有人在高谈阔论,讲着从各地听来的谣传和小道消息。
“你们听说末日要来了吗?”
“好像是从赤里那里传来的。据说因为异教崛起,女神降罪世人,要是古都神殿不能在一千天里肃清异端分子,灾难就要临头。”
“我听说的是那帮贪婪的神殿祭司惹怒了神灵才招致灾祸,却把罪名推在克留斯信徒头上。还有人说,古都神殿想借末日谎言把持政权,和国王争夺这片大陆。”
越到夜深,酒客们谈论的话题越大胆,甚至还有把曾经只能在黑街暗巷中偷偷传道的异教教义拿来公开宣扬的。无论如何,这里距离中洲科雷利特千里之遥,往来行商信奉什么都有,大家早已习惯接受不同的言论和信仰。
再到深夜,酒馆里开始伴着吟游歌手的琴声唱歌跳舞,喧哗声一阵高过一阵,似乎没人要入睡休息。
比琉卡也睡不着,他兴奋又激动。来到异域他乡,所有灾难好像都变得格外遥远,不再如跗骨之疽时刻危及生死。
他想和九骨一起骑马在林间漫步、狩猎,在野外生火、过夜,一起走过不同的城镇和村落。然而,每当想到永远这个词的时候,一片黑色的阴云便不请自来地笼罩在他心头。
永远的旅途确实美好,却不是为他准备的。
之后的日子,他们沿鹰爪湾东岸前往鹰扬城,见识了与中洲截然不同的城市和奇观,九骨还在一个市场上的武器商那里买到十几支和黑羽箭重量相似的箭支。
比琉卡的箭术很有长进,似乎摸到其中的窍门。
他的手臂渐渐强壮,双腿也因为不断来回跑去寻找射出的箭而变得有力。
他觉得自己在长大,不是那种无所谓的成长,日复一日慢慢成年,而是从肌肉的酸痛和新添的伤口上切切实实听到了成长的声音。
但还不够。
有一天他和九骨在酒馆里落脚休息时,听到坐在窗口的吟游诗人在讲路因小王子神予日遭遇的变故。
“千真万确,消息不胫而走啊。主神祭司的脖子一下被杀手割断了,血喷洒在小王子身上。王都神圣的女神殿里何曾有过这样的血腥之事。圣殿血雨,也是末日将至的征兆。”
“国王的侍卫都是摆设吗?”
“听说凶手立刻被侍卫长斩断了手臂,毕竟是神殿嘛,士兵们都守在门外。那个杀手伪装成穿白袍的祭司才能出席典礼,其实是邪灵克留斯的信徒。”
“唱歌的,说说邪灵的故事。”
“邪灵的什么故事?我的故事里只有骑士和公主、英雄和美人。”
“就是上次你说的那个什么来着,有人在树林里遇到死神的故事。”酒馆里的人指点他,“这里有几个铜子,拿去换酒喝吧。”
比琉卡还是想听他继续讲王都神殿里的惨剧,因为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又和末日预言有关。他再度想起曾在深夜树林中遇到的老人和女孩,那一身与黑夜相融的长袍给他留下了无法抹灭的印象。不管哪一种宗教对他而言都是噩梦,但和神殿骑士的残暴追踪不同,不朽之神克留斯的信徒至少表现得和善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在东洲境地很少能看到恢弘的神殿和庙宇,但他总有一种和在赤里相似的感觉,仿佛有无数双非人的眼睛看着他。当然,这里也有万物女神的化身,她既是唯一神又是诸神,既可以单独掌管某件世事,又能包罗万有地掌握一切。比琉卡感到她的“神力”在这片异域土地上有所削弱,也许是因为贸易城市往来各地的人太多,被视为邪教的克留斯教在这里也根深叶茂,不限于躲在暗处偷偷传道。
吟游诗人看在钱的份上讲起了不朽之神的传说,这个故事记载在一部名叫“回鸣之书”的古籍里。比琉卡也从安戈那里听过一些,都是流传下来的片段,经过好几代民间传说的改编以及不识字的人口耳相传、胡编乱造,早就不复原意。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有个人坐到他和九骨对面的椅子上。
“你的刀很特别。”这个人说。
他是个容易让人亲近的人。
一望而知,成熟、温和、笑容亲切又自然,穿着一身虽有些陈旧但保养得很好的皮甲。
他应该是佣兵,一把同样保养得当的长剑悬在腰间,眼角上有道不起眼的小伤,伤疤并不令人害怕,反而平添几分沧桑。
“你们是来旅行的吗?还是做生意?”
比琉卡审视着他,觉得对方没有忽视自己的存在是一种身为佣兵时刻保持警惕的敏锐。
九骨回答:“是的,我们在旅行。”
“哦,哪里人?中洲?离这里可不近啊。”
比琉卡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和他们搭话,可对于四处捞钱又没什么忠诚之心的佣兵不可不防。他还记得几个月前在九骨身上留下鞭痕的家伙,这一生要还能有机会遇到,他要让对方尝尝一箭穿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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