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旅人,从哪来就不重要了。”九骨委婉地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这年头,旅途又不太平。”佣兵说,“我本来想问问你们要不要护卫,我经常给往来此地的行商和旅行者当保镖,现在看来你自己就能行。”
“这里有什么危险吗?”
“倒不是多危险,就是途径鹰扬城和贸易都市的人很富有,钱袋里多少会揣着几块金币什么的,与其遇上劫匪被洗劫一空,不如出点钱给我,我保证他们一路平安。”
“那你应该很容易找活。”
“本来是不错,但最近出了个见鬼的末日预言,沸沸扬扬闹了大半年,到处是打着先知名号招摇撞骗的家伙。结果谣言就成了土匪山贼们狂欢的理由,既然末日都要来了,以前不敢干的事不妨大胆一点。”佣兵说,“匪徒多了,保镖们当然也就多了对不对?所以最近好活都被别人抢了,有的人花点铜币就能雇到,我可不想把自己卖得那么便宜。”
“我们不需要保镖。”
“我知道了。”
佣兵的目光向比琉卡身旁的行李扫了一眼,里面裹着弓和箭。
“我叫提恩塞。”他说,“其实我还有个差事,替雇主送一封信,没准我们刚好能同路。”
“不一定。”九骨回答,对于主动找上门来的人,尤其是佣兵,他总会多加几分提防。尽管到目前为止追求赏金者们的手头应该还只有比琉卡的肖像和悬赏,但毕竟自己也和某一队神殿骑士打过照面,伤了好几个人,消息传得再慢也总有一天会人尽皆知。
九骨打定主意,无论这个佣兵说出往哪个方向送信,他都回绝并避免和他同行。然而佣兵的话题却戛然而止,丝毫不肯先透露自己的行程。
“旅途中的偶遇是一件好事。”提恩塞举起酒杯说,“祝我们好运吧。”
他自顾自地一饮而尽,然后就走开了。
比琉卡觉得他可能是个没什么恶意的酒客,但真要和他们一路同行却绝非好事。
以前他喜欢繁华的城镇市集,现在却越来越爱野外的清静,珍惜能和九骨独处的时间——周围没有人的喧闹,只有鸟语虫鸣和野兽奔跑的声音,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两个人似的,让他感到无比安宁和幸运。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动身离开这个位于鹰爪湾东岸的“鹰喙”小城。
比琉卡骑上萤火,双手握着缰绳,双脚踩着马镫。萤火和灰檀木不同,虽然据说灰檀木的年龄大一些,但性格却非常随意活泼。萤火是一匹安静又稳重的马,十分温顺听话,跑起来像河水一样流畅自然。
比琉卡更爱它了,双腿轻轻夹着马腹,萤火立刻跑起来,起初是缓慢平稳的小步跑,很快就迈开四蹄向前飞奔。比琉卡听到风在耳边的呼啸声,落叶和杂草在萤火蹄下碎裂倾倒,他第一次独自骑得这么快,兴奋之余对未来的旅途充满乐观和期盼。
没多久,他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九骨骑着灰檀木追上来。
灰檀木对这个新加入的伙伴产生了强烈的竞争心,即使当初在多龙被神殿骑士追赶时也没有跑得这么快。比琉卡稍稍勒了下缰绳,和九骨并肩而骑。
“你挑了一匹好马。”
“我喜欢它。”比琉卡伸手摸摸萤火的鬃毛。
“它也喜欢你。”
比琉卡抬起头望着他,微笑从心底洋溢上来。
“我们再跑快一点好吗?”
“你要问灰檀木。”
灰马不甘示弱地嘶鸣一声,抢先一步跑开了。
就在比琉卡准备追上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弓箭射出的破空声。比琉卡下意识地判断出箭来的方向,扯住缰绳把萤火拉得倒退了半步。
一支发亮的铁箭正中马蹄前的空地。
“九骨!”
他不由自主地提醒,看到灰檀木放慢步伐在原地转了一圈。
九骨跳下马背,让灰檀木往安全的地方跑开,右手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刀。
山林间真的不太平。
不过到底是匪徒还是追踪者,眼下很难分辨。
那支插入草堆的箭虽然也是黑色,却并非神殿骑士们用的黑羽箭,看起来粗劣很多。
“趴下。”九骨对他说。
树林里的草很茂盛,骑在马上容易成为目标,一旦下马放低身子就什么都瞧不见了。半空中又有几支箭朝他们射来,结果都漫无目的地落在草丛中。
九骨握着刀往箭射来的方向摸去,树背后白光闪过,他举刀挡住,一声巨响,传来阵阵震颤。对面是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目光带着几分狂热与兴奋,一下不成立刻再劈砍数次,像暴风骤雨似的交击声不断响起。九骨轻而易举找到破绽,一刀向他肩膀斩去,可打斗声给了远处的弓箭手指示,从不同方向射来的箭让九骨不得不放弃进攻退向树后。
没想到这一头也有人埋伏在深草中,九骨刚退开,伏击者朝他的后背突刺一剑。他躲开,又迎来箭雨。
这不是普通的强盗匪徒,也不是一时兴起的拦路抢劫。这些家伙计划周密,盘算过如何行动,否则不会配合得这么此呼彼应、严丝合缝。
九骨转向身后偷袭者,一刀挥去,从对方面颊上擦过,血浆和半只耳朵一起抛上半空,随之而来一声惨叫。
不出所料,更多伏击者冒出来,瞬间将他围在中间。
几个人一起乱剑劈砍,根本不像抢劫,完全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九骨紧握刀柄,朝最先砍到的那人脸上挥刀,等对方抵挡时又刀锋一转斩向他腿根。
刀口划过护具和皮肤,深及腿骨。“血泪之一”犹如厨师手中的骨刀般轻巧地斩断了对方继续站立的可能。伏击者无助地摔倒,但他的同伴因此得到一次绝佳的机会,长剑朝九骨的颈项划去。
“嗖”一声。
一道黑影从九骨颊边擦过,正中对手的左眼。因为距离不远,箭势又迅猛,一箭没入眼眶,箭身穿过了头颅。
九骨向箭射来的方向瞥去——比琉卡为自己找了个好位置,一棵两人高的树,树上枝繁叶茂易于藏身。
我们这边也有弓箭手。
九骨欣慰地想。
他突出重围,回身与追来的对手搏斗。
比琉卡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九骨战斗,血泪之一所到之处仿佛溅开血雾,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似的,让他看清了每一滴血的来源和去处,听清了血滴落在泥土、草叶和树干上的不同声音。
他再次拉开弓弦的手臂不停颤抖——有人想从侧面偷袭九骨,他立刻调转箭头瞄准。箭射出去的一瞬间,比琉卡就知道糟糕了,他瞄得偏了一些,放手的力度也不对。箭有可能射到敌人,也有可能射到九骨。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想提醒九骨,又发不出声音。
一瞬间,九骨侧了侧身,左手抓住飞射而来的箭矢,拿它当武器朝面前那个对手的脖颈扎去。他的身上已经被血染红,比琉卡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九骨应该没有受重伤,但免不了有几处小伤口。
对方有多少人,比琉卡不知道,树林里影影绰绰,随时可能有更多潜伏的杀手冒出来。他听到一声锐响,是对面的弓箭手发现了他的藏身处。比琉卡往树枝后躲闪,九骨又再次陷入人数多于他数倍的围攻。虽然对方的伤亡更多,但时间一久,九骨的伤也多起来。他的手臂被划了一剑,血流得令比琉卡心惊肉跳。可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射中九骨的一箭,比琉卡瞄准目标时又不那么自信了。
九骨抵挡之际,抬头朝他看了一眼。
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呢?
比琉卡忍不住想,是在责怪他优柔寡断,还是叫他快点动手。
他真想每一箭都像第一箭那么自信果断,可他明白那是幸运的一箭,不是每次都会成功。
这时,他听到另一声弓弦,飞箭从九骨身旁的杀手胸口穿出,鲜血染红了箭头。
佣兵提恩塞把弓挎在肩上,拔出腰边长剑,借着坐骑飞奔的势头冲进人群,一剑就将其中一人的头颅斩落在草丛中。
死人躺在草地上。
一共四个,其中一个没了脑袋,另外两个因为受伤倒地而被提恩塞随手解决了小命。
剩下一个左眼中箭,脸上的表情扭曲而惊恐。九骨花了好些力气才把那支洞穿头颅的黑羽箭拔出来,龙石箭头毫发无伤,却击碎了坚硬的颅骨。
比琉卡从树上跳下来,走到九骨身旁接过箭,看到箭头上还残留着眼珠和脑浆的黏液,他用地上的树叶轻轻抹擦干净。
“好危险啊。”提恩塞也擦了擦自己的长剑,甩去上面的血沫,“我就说这里不太平,你们没受伤吧?”
九骨望着比琉卡,看到他脸上被树枝擦伤的血痕。
“我没事。”比琉卡说,他更担心九骨被划伤的手臂。然而九骨还是先替他擦掉血痕,确认他没有被流箭射伤。
“你们是兄弟对吧?”提恩塞说,“感情好、互相关心没错,不过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离开这里,万一他们找了人又回来怎么办?”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这个。”佣兵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死人全都穿着黑衣,他用剑挑开没脑袋的那个家伙的衣服,露出胸口上一个黑色树枝的刺青。
“这不是很明显吗?”提恩塞刺刺尸体的胸口说,“邪灵克留斯的教派在这里很活跃,不光有僧侣、巫师,也有很多能骑马射箭的刺客。”
“克留斯的教徒为什么杀我们?”
“那我就不知道。说不定你们身上有这些家伙感兴趣的东西,既然信奉了邪灵,人世间的法则和善举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了。你杀了他们四个……”
“一个。”九骨纠正他,“还有三个是你杀的。”
“是吗?我杀了三个,我还挺能干的嘛!”提恩塞笑起来,“那我们更应该赶快走,要是他们中真有巫师,说不定会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把我干掉。”
他一边说一边又看看四具尸体,喃喃自语道:“你明明和人打得浑身是血,却没杀几个,不过逃走的那些家伙们伤得也够受的。”
“我不喜欢杀人。”
“看得出来,你不像佣兵和猎手,可是更不像旅客,旅行者身手哪有这么好。”
九骨擦去脸上的血,弯腰检查死者的尸体,查看他们胸前的刺青。
这时,不知从哪又射来一支箭,提恩塞警觉地一下拔出长剑。
“他们还在,快走。”
说着他回身跳上马背,拉紧缰绳。在佣兵的不断催促下,九骨叫回了跑进树林深处的马,和比琉卡一起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林间战场。
“他们还会再来。”
中午时分,三人来到一条淙淙流淌的溪水边。
一路上,比琉卡始终没有开口的机会,直到停下休息才有时间去照看九骨的伤势。
伤口在左手外侧的小臂上,斜着一剑,幸而割得不深。不过虽然没到看见骨头的地步,但也不算不值一提的小伤。比琉卡忙着生火烧水,为他擦洗伤口,又翻箱倒柜寻找药粉调成外伤用的药膏。他决定到下个城镇绝不好奇地到处乱跑,先去买更好的外伤药。当然,这些药都用不上最好。他紧咬自己的腮部内侧,直到用绷带把九骨的手臂裹得严严实实才松口。
他尝到自己的血味,嘴里一阵阵疼痛。
等他抬起头,发现那个名叫提恩塞的佣兵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比琉卡不喜欢他,不喜欢他不顾九骨反对自己跟上来。尽管从某方面来说他还算帮了些忙,但比琉卡并没有因此对他改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入为主产生的厌烦,比琉卡总觉得有这个家伙在附近,他听到九骨的声音总是伴随着一些杂音。有点像心跳,他意识到莫非是这个佣兵的心在强烈地跳动,他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比琉卡想把这件事告诉九骨,只是眼下没有独处的机会,他想提醒他小心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但又觉得自己的疑虑九骨一定也能觉察到。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再射箭?”九骨忽然问。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我担心会射到你。”
“可是你第一箭射得很准。”
“那是巧合。”比琉卡说,“巧合不会有第二次。”
那不是巧合。
九骨知道,那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一箭。
神射手的眼中既要囊括一切又要空无一物,只留箭头最终命中的目标。不管比琉卡有意还是无意,他都在那生死攸关的一箭上灌注了所有的专注和精力。
所以那绝不是什么巧合和幸运。
可他依然还是新手,需要更多技巧上的精进和意志上的磨炼。
九骨看到他擦伤的脸颊不知为什么又在流血,于是伸手将小小的血珠抹去。
“告诉我,为什么你敢射那一箭?”
“我不知道。”比琉卡想了一会儿,努力回忆当时的心情,却只能想起一阵擂鼓似的心惊肉跳。他以为那个挥舞长剑的人要砍掉九骨的脑袋,或是一剑将他的喉咙割开。总之,他觉得如果自己不射那一箭,九骨一定会永远离开他。
“所以你只有觉得我有危险、快死了的时候才有勇气放手射箭?”
“不是。”比琉卡也想找回那种在焦虑中有如神助似的极度冷静,仿佛有人托着他的手臂,握着他的手指在瞄准,另一个人的眼睛和耳朵在代替他观察、聆听。
弓弦响起,正中目标。
他希望那个看不见的人永远在身后指点他、帮助他,教他成长的诀窍和爱人的方式。
“既然不是,那下次不要犹豫,对准目标射箭就行。”九骨温和地说,“就算射偏了也没关系,我不会死,我会接住你的箭。”
是的,没错。
比琉卡恍然大悟,那个看不见的影子就是九骨留给他最好的老师——信任你重视、珍爱的人,相信自己为此付出的所有努力。
“我去打猎。”他放松下来向九骨微笑。
“小心一点。”
九骨放下衣袖,盖住受伤的手臂。
等到比琉卡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之后,他才转头去看坐在树下的佣兵。
“你的弟弟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我总觉得他很陌生。”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我还以为你会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每次转开眼去看别的东西,再转回来看他就会觉得好像完全是个第一次见的陌生人。”
九骨当然明白这是为什么,这种奇怪的感受只有真正体会过的人才懂,就像他自己也很难描述那次误入无名之主的洞穴所目睹的幻象——即使知道肯定有什么不太对劲,却始终被无法解释的无力感包围。
“我虽然是个佣兵。”提恩塞从地上捡了根树枝拿在手里把玩,“但我也不常在某个地方逗留。虽然有的富商老爷出手阔绰,不过一直为同一个人办事会让对方对你越来越挑剔,既然上一次难办的事也办成了,那下一次也可以。因为讨厌得寸进尺的家伙,所以大多数时间我也算是在旅行。”
他把树枝折成一节一节,在手心里抛了抛就扔进草丛,然后又再捡一根。
“旅途中,我听说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头住在地底的巨兽,它是远古以前女神帕涅丝尚未降临时生于原初世界的三头巨兽之一。由于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虚无的黑暗,因此巨兽自然也没有名字,后来人们在传说故事中称它为无名之主。”
提恩塞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九骨的刀上望去。
“那三头巨兽分别是有狼族、有蛇族和有鸟族的先祖,巨兽在黑暗的原初世界只有灵魂,女神带着圣光降临后才将生命和肉体赐予这些远古之魂。这也是为什么被女神赐予生命的生灵那么多,唯独只有那三个族群以人类之姿繁衍下来的缘故,并非有些故事中说的那样,女神把生命给了峡谷中的狼群,才诞生了有狼一族。”
九骨说:“你应该去当个歌手和诗人,你讲故事比他们好听多了。”
提恩塞笑起来:“我唱歌不行。”
他目光一转,又落在九骨的刀上。
“那三头巨兽的生命和肉体拥有女神不凡的神力,各有不同作用。有鸟一族的血滴之声犹如天籁,有蛇一族的血奇香醉人,至于有狼一族嘛,他们的血能教人看到不存在的东西。”佣兵停顿一下接着说,“虽然都是些陈年旧事,不知道多少人在里头添油加醋地胡说过,但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那你是想让我为这个故事出钱吗?”
“你好冷淡,明明对自己的弟弟很温柔,而且我刚才救了你一命呢。”
“我希望他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自行离开了。”九骨望着他马鞍边挂着的根本不像要远行的小包裹说,“不管那里面装的是哪个雇主发布的悬赏,也不管你想得到多少赏金,都和我们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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