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会,他只猜到萧怀是为了见他,却不想他远赴蓟城,效力燕国的原因,皆是他。
萧怀那些看似无意的举动,实则都称得上在引诱,他像是猎物,被萧怀引入网罗,而深陷其中。
再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赵瑾酒劲已消,忆起昨晚种种,已是无地自容。偏生萧怀见他醒来,不顾他直往被子里钻,把他捞出来在他耳边帮他回忆。
什么红帐玉床佳人在上,肤若羊脂玉,声胜催情药,好一良辰宵这样能写进情色话本里的句子张口就来,满腹学识被他用在这种事上,真是有辱斯文!
黏糊小半个时辰,萧怀才放过他,两人从床上起来,赵瑾浑身哪哪都疼,心安理得让萧怀给他穿衣服,好容易穿戴整齐,下床时赵瑾疼得龇牙咧嘴,心道萧怀真是好狠的心,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实则花样繁多,差点没给他折腾死。
昨日狂欢的余韵还没过,赵瑾早先就料到这种情况,很有先见之明地免了今日早朝,此时整个王宫都很寂静,并未有大臣来见,赵瑾用膳后,和萧怀谈起西南军事,萧怀忆起先前赵瑾对钱渡的安排,问道:“允祗想要亲征?”
“对,”赵瑾拿起地图,道:“此战马虎不得,孤亲自去,必要拿下首战大捷。”
念及萧怀说的速战速决之策,赵瑾又道:“子深那一策还未有定论?”
萧怀这次倒是没有回避,但还是说得不清不楚,道“此计在于天,不等到来年夏天,我不敢断言。”
赵瑾心中首战作战术已成,便也不纠结他的,问道:“子深一同去?孤记得你骑射尚且不错。”
“但我是文官,”萧怀笑道:“怕是压不住将士。”
“要得就是此等效果,”这次轮到赵瑾使坏了,“你猜对方要是知道我们派上卿领兵,会怎样想?”
萧怀道:“那必是君臣昏聩。”他已明白赵瑾之计,也知道他在借机报复,假意道:“允祗拿我当诱饵,真让我好生难过。”
赵瑾虽经常上他当,但此时刻意得不能再刻意,他还不至于色令智昏至此,笑骂道:“小姑娘家都没你这么娇气。”
刚刚还在难过的萧怀话题一转,道:“我们同去,国事由杨相国代劳?”
“嗯,”赵瑾还以为他有什么异议,赶紧问道:“不妥?”
萧怀摇头,拿过赵瑾手中的地图,在楚地上写上燕字,道:“不,只是觉得,燕国明君能臣皆有,此战必能大捷。”
赵瑾心中所想与其一样,此战要胜,也必须胜,燕国是否能就此腾飞,经由此役定,他缓缓道:“愿孤之燕,大胜而飞。”
燕明王三年冬,燕楚之战起,楚将田梁遣十万卒以作前锋,列于交界大山前,燕将马钊受命,率兵相对。
燕楚僵持几月,战役终于在入夏前的一个春日,以楚军越过边界为开端而打响。
马钊连续几日且战且退,只要楚军发动猛攻,就往山区中退,最开始田梁觉得有诈,只追到山脚,便不再继续。可三四次下来,田梁便没了耐心,派一小队人去试探,发现马钊仅仅是退入山中避战,顿时疑云消散,带兵就进入山中,将马钊打了个落花流水。
消息传回蓟城,赵瑾大怒,决意撤回马钊,在选新将时,本想南调新任封疆大吏郭卬,可萧怀突然站出来,向赵瑾保证道:“马钊将军有勇无谋,若派臣去监军,定能逆转局势。”
赵瑾一向看重这个上卿,萧怀此言一出,当即允了,还拨给他五千将士同去。众臣子面面相觑,纷纷站出来反对,理由只有一个:一介文官,出谋国事尚可,派去军中岂不是大谬?可赵瑾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力排众议,加之丞相杨兆一句话不说,这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此事被已经告老、在将军府颐养天年的孙诀听说,气得差点从太师椅上翻下来,当即就直奔王宫,与赵瑾大吵一架,据说吵架声隔着门都被宫女们听得一清二楚。
可就算如此,赵瑾依旧不改,近乎执拗的任用萧怀为监军,甚至为了不听众臣子的抱怨,宣布免去一周早朝,由杨相国代理国事。
这下燕国上下都炸开了锅,消息比萧怀一队的脚程都快,很快传到了边界楚将耳朵里。
田梁带兵十数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荒唐事,大笑着对身边士兵道:“我王多虑,觉得燕国是块硬骨头,可吴槐已逝,孙诀亦老,燕国近年一直重内政有何用,军事如此薄弱,无大将可用,文官都派上阵来,可笑至极!”
主帅如此说,楚军当然是士气高昂,打的是一举破燕西防线的心思,当即不再保守作战,将攻燕准备的近十万士兵尽数调来,静等燕国那可笑的上卿监军来,准备大破燕军。
五日后,萧怀率着一万兵马浩浩荡荡开进马钊营地,一副目中无人样,一路上士兵们对他嗤之以鼻,他均视而不见,而是带着一小将,径直走入军帐。
马钊正与身边副将吵着什么,见他来,两人都不做声了,看那副将的神色,怕是直接吃了萧怀的心都有,还是马钊率先行礼,道:“恭迎上卿大人。”
随后示意副将和账中将士都出去待命,那副将本想说什么,被马钊捂住嘴便推了出去。
等人一走,马钊神色就变了,逮着萧怀,急切道:“君上到底打的算盘?这要是再瞒下去,我这个主将都当不下去了!”
萧怀报之一笑,道:“君上心中所想,将军得亲自问。”
马钊一口老血都快吐出来了,道:“我要是能问到,还用得着在这问上卿吗!”
话音刚落,萧怀身边一直不说话的小兵忽而笑了一声,马钊闻声看去,只见他摘下头盔,对马钊抱拳,道:“马将军,好久不见。”
哪是什么小兵,正是赵瑾本人!
什么与朝臣争执不下,一周避见臣子,居然全是为他赶到前线战场做的掩护!马钊理清其中道理,却也真是叫苦不迭,压着声音道:“我的君上啊,这是要玩死我啊!”
开战前马钊就得到赵瑾密信,让他遇上楚军,不全力抵抗,假装不敌躲入山中,但不得让楚军破山。
马钊猜到赵瑾是要用佯败之策,但赵瑾又在信中说,不得让除他之外的人知道,这可就让他哑巴吃黄莲了,被迫打了几天懦夫仗,将士们几度抗议,都被他以自有深意反驳回去。
这也还好,从中央传来的消息简直给了他当头一棒,若不是八年前王宸之乱,他见识过小赵瑾敢带着十几个卫兵跨越千里回蓟城的手段与胆识,说不定就等不到赵瑾来,带着人就杀去敌营。
赵瑾也真是没变,从太子到君主,这一手金蝉脱壳掩人耳目倒是用得愈发纯熟,这次干脆是将全燕国上下蒙在鼓里,估计直到明日赵瑾出现在战场上,燕国之众还摸不着头脑——本应在宫中的君上,怎么就飞去前线了?
赵瑾倒是不嫌事大,轻声道:“将军息怒,孤不也做了回昏君吗?如今局势,楚军主力已来,明日上卿前去迎战,他们必然轻敌,到时我们一番配合,将这些天受的气尽数还给楚军!”
马钊听他终于要认真打了,当即嗓门都控制不住了,大声道:“好!”
赵瑾和萧怀同时:“嘘——”
马钊这才想起他们还要演戏,挽救道:“好你奶奶个腿!”
门外侧耳倾听的将士们还以为自家主将正骂萧怀这狗头军师,前些天对于马钊的“自有深意”的抱怨都轻了,这才纷纷散去。
之后三人好一阵商量,赵瑾将此计在心中过了不知多少遍,布置起来丝毫不拖泥带水,道:“孤与上卿带来的五千将士在前,马将军五万将士在后,待上卿之队佯败后撤之时,将军你一万军配合上卿趁夜色入山,另两万分两路迂回,从楚军中间截断,将围住的楚军将山中赶。”
萧怀接着道:“而后允祗带钱将军利用粮马道运过来的一万五千兵马,从后包围余下楚军,到时楚军无主,定如无头苍蝇,一举围杀不是难事。”
马钊听得入神,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萧怀叫的赵瑾什么,等到去部署军队时,才反应过来允祗是谁,心道这两人还真是如传闻般情同兄弟,可不管怎么说,这感情好得都太过了。
若不是一个励精图治,一个明谋善断,堪称知己,不然单看萧怀的脸,他都要觉得这一副好容颜的上卿是君上的男宠。
楚军等着看燕上卿为将的笑话,并不急着进攻,直到萧怀在夜间领着数十万大军横于山前,楚军方才迎战。
两军对擂,燕军萧怀居于首位,马钊居于次位,田梁一看这位置,又想起对面上卿还将将及冠,嘲笑道:“小孩刚断奶,就要上来争军功?”
楚军一阵哄笑,萧怀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手一挥,可军队好像并不听他的,还是马钊抬手示意,燕军才前进。
田梁根本不把萧怀放在眼里,一上来便想直接用人海压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对面果然不敌,混乱间,田梁望见萧怀策马回撤,跟在他身边的一众士兵也跟着跑,而马钊手下将士则不跟随他,向两旁散去。
如此不成章法的阵型,再加上萧怀那一队辙乱旗倒,田梁不疑有他,断定燕军乌合之众,喊道:“楚国将士,今日跟随我大破燕军,回京登王殿受赏!”
楚军士气高涨,浑然不觉赵瑾已趁夜色埋伏在一旁,等马钊迂回过来的两路军队横插进声势浩荡的楚军时,赵瑾带军迅速补进,杀死一批已经发现不对的前军后,燕军分散至两侧,赶着后续军队仍在向前冲锋的时差,成功将这数万人围在圈中。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已是军无主将,四面为敌,虽奋勇抵抗,却不敌训练有素,有组织逐渐缩小包围圈的燕军,顿时如笼中困兽,横冲直撞却冲不出严防死守的人肉围栏,一时折损惨重。
眼看同胞接连倒下,一些恐慌到极致的士兵开始求饶,燕方见此,一副将上来找领头的赵瑾,此时他也不知道赵瑾是何来路,还以为是上边秘密派来的将军,问道:“将军,如何处置投降的楚国士兵?”
赵瑾压根不打算接受楚军降兵,一来这一仗用了如此多的心计,不惜骗了天下人,本来就是为灭楚军主力,没必要在此刻仁慈。二来如此多降兵,既不能放虎归山,又不能留在燕国白费粮食囚着,只能在这里一了百了。
战场上厮杀声冲天,赵瑾挥剑斩下一楚军头颅,热血溅上他的衣袍,有几丝落在赵瑾脸上,还是温热的,这温度让赵瑾心中一颤,却还是未打动他为君者不可仁的信条。
最终,他眼中添上狠厉,寒声道:“不受降。”
“尽杀。”
反观田梁率领的前军,被马钊一军包围后,得益于田梁经验丰富,遇此情况,迅速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埋伏,阵脚不仅没乱,还以最快的速度回缩,杜绝了燕军混入而造成混乱。
两方僵持不下许久,田梁分派小队,各方突袭,终于在燕军重重包围下,找到一个突破口,可就在他领着军队突围时,忽听身后士兵一阵骚乱,回头一看,竟是不知道从哪多出的一路轻骑,而领头的,正是方才“逃跑”的萧怀。轻骑神速,还不待田梁回拢兵线,骑兵就杀入阵中,被这么一耽误,好不容易寻得的口子被燕军封死。
田梁不得不掉转马头,想放弃一部分被分散掉的士兵,故技重施再度寻找时机,马钊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当机立断,让燕军换上弓箭,一时箭雨漫天。
田梁倒也反应快,第一时间喊了举盾,这才没有损失惨重。可再坚硬的盾牌都挡不住无止境的利箭,田梁虽知以此局势,山中必有埋伏,可也不得不带着人马往山中撤,
果不其然,一靠近山,就有大量落石滚下,楚军前进不得,后退不能,此时已经有士兵支撑不住箭雨的冲击,盾从手中脱落,顿时万箭穿心,田梁见阵中惨叫连连,一咬牙,道:“散开!都散开进山!”
这也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做法,他能坚持到现在,全靠大军的凝聚力,一旦散开,在燕军地界的山中,田梁一军迟早会被逐个击破,可眼下生死存亡关头,若强行从箭雨中穿过,还未等摸到燕阵旁,就定然损失惨重,可如若进山,便还有一丝再度集结的可能。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山区中,居然藏了一万兵卒,楚军一进山,整座山便变成了一围猎场,楚军为困兽,燕人为猎手,死伤无数,再也没有再度汇合的机会。
他攻燕时,得到燕国西境守将只有五万,可眼下看来,起码有小十万,与楚军势均,短短五天,这么多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就转移到了前线,要么就是燕国一直在暗中往边境送兵,而看这训练有素的样子,定是有备而来,种种迹象都表明,燕国这些年一直都在暗中练兵,田梁不禁想起临行前楚王的一番语重心长:“乱世中脱颖而出者,无论是秦是燕,皆不能轻视。”
“森林中立于顶端的猎食者,往往都有一颗明断而又狠决的心。”
田梁初不解其意,如今想来,王真是看的透彻,赵瑾这骗过天下人的一手,也不可避免的将他引上了钩,他一朝轻敌,楚军迈向的是通往地狱的深深渊。
他不仅对不起千千万楚国子民,更对不起呕心沥血为国筹备这一场大战的楚王,君王许他以重托,他却不报君王意,此时追悔莫及,已是如竭泽之鱼,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他在山中兜兜转转至将天明,躲过无数次燕人的搜捕,却躲不过遍地同胞尸体。血染山河,他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润着与他同天地生的人们的血肉,不等燕人利剑将他捅穿,死不瞑目的楚国子民像是化作千斤鼎,要将他生生脱进地狱。
直至天大亮,马钊才在山顶找到田梁,他并没有躲,准确的来说,他已经没了躲的可能——一颗大树的枝丫上,他用一条楚军骑兵用的马鞭自尽于此,楚军所用甲胄被他脱下,里衣是两行血书。
“犯此滔天孽,不配戴楚甲。”
同是军中统帅,马钊懂他的心境,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他不幸在碰见的是野心勃勃,想争天下的燕国。此一役,不是楚灭便是燕亡,燕人只能心狠,只能造下此等杀孽,以沾满鲜血的手换燕国百姓安康。
军中人敢作敢当,田梁固然有罪,但他坦荡认罪,他不贪生,赴死是他的赎罪,脱甲是他的忏悔,即使这并不能换来什么,却也是他为将一方最后的气节。
“将他好好安葬吧。”马钊留下这句话,便收起心中感慨,下山去寻赵瑾了。
此夜过后,楚军五十万兵力折损,定是元气大伤,可楚国好歹也是南方大国,要想就此乘胜追击灭楚,还是困难,燕国还得好好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
可无论怎么样,这场战对于燕国来说是大捷,将士们无不欢庆,同时,他们也知道了先前种种布局,都是为了混淆视听,也是得益于此,他们才能如此顺利的赢下此战。
先前对萧怀的鄙夷顺理成章的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愧疚与推崇,然而,就在马钊副将带人去找萧怀致歉时,却发现他不见了,与之一起的,是那围截楚军的无名将。
赵瑾蹲在一具楚军尸体前,眉头紧皱,萧怀将此人头甲取下,仔细看他的五官,不同于楚人宽方脸,五官紧凑的特征,反而脸型长方,五官粗犷,分明是个秦人。
本也没什么,秦人来楚谋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此事诡异在,这已经是他们发现的第二十具疑似秦人的尸体了,这还仅仅是他们找到的,大片尸体中,到底混杂着多少秦人,这十万大军,有几成是秦人?秦楚是否已经暗地互通?
赵瑾只觉得一阵胆寒,他之前就奇怪为什么楚军会突然出兵攻燕,楚王不是什么昏庸之辈,如此看来,秦楚已然联合,只是秦隐在暗面,恐怕是等着燕与楚纠缠之际,趁燕不备,给予致命一击。
方才灭楚主力的喜悦尽消,看此态势,只能算在楚国身上砍了一刀,虽流了血,但楚国不至于倒下,更何况,他身后还有强秦。
正在此时,马钊带人找了过来,见赵瑾萧怀脸上阴云密布,不禁问道:“此战大捷,君上怎么如此愁苦?”
他脑子容得下数百大山的地形,却记不住赵瑾身份还未公示,这句君上一叫,身后将士全都傻眼。
君上?哪来的君上??那无名将是君上??
所幸此时赵瑾的身份也无需隐瞒了,于是道:“无事,此战参战将士皆有大功,今晚办宴,孤亲自操持。将士们辛苦,早些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