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金口玉言,将士们的注意力也从他是燕王转移到今晚宴席,顿时齐声欢呼。
赵瑾面上神色已如常,心中却还压着事,一夜未睡竟也没有丝毫困意,晚上晚宴也是露个面,便在一片欢声笑语,趁没人注意走了。
深夜,天边黑云齐聚,转瞬下起了大雨,在一阵阵雷声中,赵瑾猛然惊觉,几个时辰之后,便是立夏,是他小上卿及冠之日。
近来事情太多,原本心心念念想着的日子,居然险些忘在脑后,而一直想为他办的冠礼,照这局势来看,怕也是办不成了,他不禁苦笑,满怀歉意对身边萧怀道:“子深,明日便是你及冠,在这办不了冠礼,回京城一定补给你,好吗?”
萧怀一直在看窗外暴雨,闻言回神,听他提冠礼,这才想起来今年自己及冠,又看他一脸愧疚,不免哭笑不得,只好道:“允祗何必在意此事,冠礼只是个形势罢了……你可知道为何我要将生辰定在立夏?”
赵瑾本来想说不知道,可又灵光一现,忆起十年在山洞中一见,那几日亦有雨水,但他并未注意具体时间,于是半猜道:“难道我们初见那天,便是立夏?”
不想这无意间忆起,便是正确答案,萧怀点头,道:“正是。”
赵瑾故意道:“当真如此看重那日?”
萧怀拿出随身携带的玉佩,道:“允祗还记得我说的,我本是贫贱命,得贵人相助,才能拜恩师?”
玉佩被赵瑾拿到手中,这本是当年父王母后的定情信物,母后赠与他后,他一直随身携带,若不是当时身无长物,又形势危急,他万万不会将此玉佩当作信物留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而命运像是早有安排,玉佩并没有从他的生命中消失,而是被他的命定者携带,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
“孤当时只给你留下此物,”时至今日,赵瑾已然明白萧怀口中的贵人是谁,“怎么算助你拜贤师呢?”
第十一章
萧怀的思绪一瞬回到十年前,道:“师父本是个游历学者,那年因年老力衰而打算隐居,不再过问世间事。可一朝忽闻燕国剧变,他不忍看燕国遭难,知道允祗被困在附近山中,便前往施以援手。”
“师父赶到山脚时,正好碰见送完允祗打算回山中的我,师父看我手中玉佩不凡,便知道是我将你带了出去。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只是见他气度超俗,听他问愿不愿意跟他学些东西,便跟着他走了。
“后来才知道,师父一生未进庙堂,也从不参与世间名士各门各派,所学皆为百姓,在各地最低等的教堂讲学;所行皆为善举,积蓄全都赠与遇见的贫寒家。他无妻无后,隐居时颇为冷清,恰好遇见我,觉得是天定的缘分,便将我养在身边,授我毕生所学,望我长大后,能承他衣钵,造福百姓。”
“令师真真圣贤,”赵瑾慨叹道:“敢问老师高姓尊名?世间有此圣贤,理应流芳百世,淹没在此世间,未免太可惜。”
萧怀却摇头道:“师父仙逝时,特地嘱咐过我不报师门。”
弟子出师时,部分老师的确会嘱咐不报师门,以免弟子借老师名声而顺利得到青睐,可萧怀的老师不同,他本就不争名气,生是百姓,生而为百姓,千古留名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他只想死去时,归于世间的同时,也归于他在心中放了一辈子的百姓。
有此谪仙师,也难怪赵瑾再次见到萧怀时,他身上的那种脱尘气。他虽未像老师般深入民间,但他所做所为并未背离师道,燕国的百姓,在他的种种良策下,确是过得安好,他承一人所学,不负其重托,终是没有辜负老师的厚望。
此时又一道雷落下,屋外雨好像又有下大的趋势,正忆从前,赵瑾随口道:“这雨倒是比之十年前要大的多。”
萧怀眸光一转,道:“允祗可还记得先前我提的对楚策?”
赵瑾当然记得,也记得他说此计在天,如今瓢泼大雨,他提及此,莫不是天机已至?于是道:“你的计策与这大雨有关?”
从最开始萧怀就对此计讳莫如深,真要说了,也说的隐晦:“楚国多渠,且以平原为主。”
话至此,萧怀便不再说话,而是看着赵瑾,观察他的神情,赵瑾向来能意会他话中意,此时也不例外,只是这次,他对于这个计策简直是汗毛倒竖。
不似燕国山地,楚国地势平坦,河流纵横,历代楚君为了繁农立商,多兴修水利,几代下来,楚国渠遍地,都城亦位于最繁华的水道旁。
今年立夏便暴雨,若是这种暴雨再下几场,渠中水必定高涨,萧怀提渠又提地势平坦,意思便是引渠之水,借平坦的地势,淹了楚国都城。
也难怪他一直避而不谈,此计虽能给如今损兵的楚国致命一击,但楚都连带周边地界繁华,这么一淹,楚国百姓必定死伤无数,实在有违天道。
可若不用此计,秦楚已然结盟,此役传回楚王耳朵里,其必然大怒,若给他们再次集结军队的机会,燕国怕是要和他们殊死一战,即使近年燕国态势一片蒸蒸日上,但肯定承担不起两国同攻的持久战。
而此时楚国忙于布军,渠口虽有人防,但历年未有如此暴雨,楚王怕是想不到燕国会攻渠淹楚,此计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只看赵瑾决策。
赵瑾脸色几变,还在犹豫之时,萧怀叹气,道:“允祗心仁,若是不忍,我再另寻他法。”
“不,”赵瑾很明白,不会再有比这更省燕国人力物力,又能打出如此效果的计策了:“非秦楚亡燕,便是燕亡秦楚,天下势必一统,只是看鹿死谁手。若燕国真能扫清天下,那是万世之功,有违天理便违,多少杀孽由孤来扛,只要孤的燕国高飞于天,就算死后面对地府判官,要下十八层地狱,孤也不悔。”
萧怀听不下去了,他的允祗心狠都是被逼出来的,若不是国君,也不会受此决策的煎熬,万般心疼地将他拉入怀中,道:“此计是我出,何来将孽算你身上的道理,若判官真判你罪,我和你一起受,我们两个罪孽深重的鬼魂作伴,你到时莫要撵我走便好。”
赵瑾本来沉重的心情,被他这番话逗到了:“你不过二十,谈什么身后事。”
“允祗不过长我五岁,”萧怀自他提到死字后,便不由得心悸,将他抱的更紧,道:“而立之年都远,又何必说这遥不可及之事。”
“好好好,”赵瑾看他像是真的害怕什么,拍着他后背,轻声哄道:“孤不说了,怎么跟个孩子一样?”
说到孩子,赵瑾又想起一事,他本一直不好意思问,但此时他正需要一个转移萧怀注意力的事,便问道:“当年你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不会就对孤抱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吧?”
“是,”萧怀答的不假思索,倒是让赵瑾不知道怎么回了,这人上一秒还在真心实意的心慌,下一秒嘴上便不着调:“那时你入我洞穴,在我面前衣不蔽体,又对我投怀送抱……”
赵瑾听他越说越不对,反驳道:“说什么诨话,我那是,唔……”
可还未等他说完,萧怀便堵住了他的嘴,两人确认关系后,亲亲抱抱什么的没少干,只是这次不知为何,萧怀吻得格外狠,赵瑾左思右想,才摸出其中味。
自己先前提了一句死后,萧怀便有些反常,这狼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设想他死的时候慌了,他怕失去他,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赵瑾任由他近乎疯狂的吻,若是可以,真想在共白发后与他同日去,免得剩下一人尝孤独之苦。
屋外的大雨还在下,无根水冲刷世间,将前夜染红土壤的鲜血尽数带走,地面上形成了一道道蜿蜒血河,流经燕楚大地,汇入楚国沟渠,楚国大败的消息被斥候加急送到楚王宫,楚王怒田梁不争,本想治罪田梁一族,可将其一族打入牢中后,楚相为其求情,与他讲了田梁不戴楚甲一事,楚王感其诚心悔过,只罢免其职位,没收其宅邸,没有再追求其族死罪。
但败给燕国简直是奇耻大辱,楚王事先秘会秦王,与其协商联合攻燕,秦国提出自己出兵二十万,但不明面与燕宣战,好趁其不备袭击,楚王听此言,虽觉秦国躲于暗面可能不是诚心合作,但楚国也不打算将全部兵力都压在此战上,这才与秦达成共识,合力分燕。不想秦国将士兵送来,却全部折在楚将手中,如此大败,让他怎么和秦王交代,又怎么和楚国子民交代。
无论如何,燕楚之战已开,燕王不是等闲辈,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楚王一方面继续与秦交涉,一方面下令调来南部军队,准备迎战燕国。
而此时的燕国大地,君主赴前线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全国上下,朝廷各臣知道后,才反应过来自家君上为了蒙蔽敌军双目,不惜将自家人也给骗了,不上朝的五天只是幌子,赵瑾早在那几天赶去了前线。
这也是难为留下来的杨兆和李纪,每天光拦着一些非要来觐见的大臣就要了他们的小命,孙诀倒是乐在其中,毕竟他在那天去找赵瑾时就得到了真相,赵瑾也是拿这个直性子老头没办法,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差点给他指着鼻子骂。那天所谓争吵地连宫女都听得见,实际也是做戏,表面孙诀气的胡子都吹上天了,实则回府便悠闲逗鸟去了。
边界传来大胜的消息后,举国欢庆,臣子们瞬间就把被耍一事忘到脑后,只记得赵瑾英明神武,谋算通天,大败入侵者的光辉形象。
已然在臣子心中封神的赵瑾此时正对着楚国水渠分布图沉思,暴雨已接连下了两日,今日有渐小的趋势,若要进攻,今夜便是最好时机,楚国渠多,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地势较高,水流能直达楚国都的水渠。
第十二章
“子深你看,”赵瑾看了一个时辰,终于拉着萧怀道:“你看长陵这处如何?楚都在楚国靠北处,长陵几乎处在我们所在与楚都正中,从这攻去,如若顺利占领长陵,便能即刻破渠。”
萧怀赞同道:“此路确实最快,但如此攻势过于明显,楚王难免会猜出我们所图,不如分三路,一路走水路,假意借水路深入楚南,一路向西,奔楚国号称第二都的庆州去,第三路则如允祗所说。”
“善,”赵瑾收起沟渠图,道:“今日便出发,趁楚国南部兵力还未赶到,速战速决。”
他们二人领兵两万都前去第三路,另两路掩护的路线便由马钊两个副将分别带领五千兵前往,马钊则留下守边,此计让当地督察使八百里加急送回蓟城交给杨兆,由他善后。虽人数差异大,还是容易被看出实际目的,但只要能拖住一时,利用这个时间差,燕国便有机会占领长陵。
可这一切部署,在到楚国城时显得格外没必要。
城中居然无守将!
百姓们眼睁睁看着燕人不费一兵一卒开城破城,却毫无办法,赵瑾盘问楚民,得到的答案都是士兵皆在前日撤离,萧怀觉得事情不对,但一时也想不出不对在哪里。
燕军已开出,此时也不可能打道回府,赵瑾也不管前路如何了,只要能到达长陵,一切就有逆转的机会,兵贵神速,不论楚国准备了如何杀招,他若比之快一步,便居于不败之地。
燕军几乎是长驱直入,三天之内便到了长陵,而这几天,除了发兵那日,几乎全是暴雨天,兵贵神速,赵瑾下令日夜兼程,到达长陵时,几乎人人浑身尽湿,筋疲力尽。
长陵依旧无守将,赵瑾领军进城后,令军队在城口休整,自己与萧怀直奔长陵渠,楚国这一片水渠大多互通,此时只要砍断各个用于固定阀门的绳索,将各渠水引向面对楚都那一面的渠口,那一处的绳索不受重压,自会断裂,大水汇聚着暴雨雨水,便会直淹楚国都。
可就在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变故出现了,这几天萧怀一直在担心的楚国杀招,在他们登上长陵渠,遇见的第一个“百姓”而展现。
渠中水因暴雨而滚滚流动,赵瑾一抹脸上的雨水,举起手中剑,准备砍向面前绳索,身侧的萧怀却瞳孔骤缩,一个隐在死角的,穿着楚国百姓粗布衣裳的人忽然举刀暴起,砍向了赵瑾!
萧怀以迅雷之势扑去将赵瑾推到在地,两人一起滚了几圈后纷纷借力站起,见那人再次杀来,赵瑾将萧怀护到身后,抬剑与他过招,暴雨倾盆,豆大的雨滴打下,身侧是滚滚水声,赵瑾几乎只看得见对方刀的影子,两人刀剑声被水声吞噬,在天地背景下进行着无声的对决。
此人虽一身布衣,但普通百姓武艺不可能如此之好,也不可能在如此关键之时上来阻止他,一定是从他们进城就在跟踪!
可楚人是何时发现他们的目的的,若此人是军中人,那现在城门口楚军将士又如何?
赵瑾思索间,忽听身后萧怀喊道:“允祗!”
虽没有任何提示,赵瑾还是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身子一矮,从对方刀下躲过,之后便退到一旁。
正此时,一直在赵瑾身后的萧怀跃起,袖中短刀出,以近乎野兽的速度扑到对方身上,对方自是反应不及,刚要反抗,萧怀的刀却已经扎入了他的脖颈,一击毙命。
血水喷溅而出,染红了萧怀握刀的手,却也在转瞬间被雨水洗净,赵瑾没有停顿,迅速将此处绳索砍断,正准备前往下一处时,萧怀却叫住他,从刚刚杀死的人身上取下一样东西,这件东西他们都很熟悉,那天自杀在山顶的田梁身边楚甲上,便放着这个东西——楚将符。
虽看大小,他将职不如田梁,但此物出现在他身上,而他如此穿着,赵瑾意识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城无守将果然是假象,无论楚军还是楚将,居然都化身百姓,都隐在城中!楚王打的是瓮中捉鳖的主意!
先前他们急行军,都是从城郊过,楚军没有拦截,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也是笃定他们越是深入,撤出的可能性越小,只要他们不是直奔楚都去,在任何一城停留,那一城便是他们的坟墓。
主将在此袭击他们,那么城口燕楚两军势必已经交战,另两路燕军也一定都受到了袭击。
不对,还有哪里不对,他们这一路人马不过两万,深入楚国境至此,只要楚军想,在两城间设阻,定可围杀全部燕军,为什么非要等到他们入城?
在这覆盖天地的雨幕中,赵瑾越想越心惊,几乎要迷失在眼前不断的雨丝时,萧怀握住了他的手,牵着他将一个个绳结砍断。
来自不同河道的大水汇聚,奔涌着冲向仅剩的渠口,决堤之水转瞬冲垮了最后的防线,席卷着一切向低处滚去,不久后,水将会冲向不远处的楚都,几代人的辛苦经营将会毁于这场水祸,无数无辜百姓将会葬身于此。
十年前,他在王宸面前想起吴槐,对他的做法并不认可,而此时,他却成为了第二个吴槐,也在此刻,他理解了当年的吴槐。
他是众国的杀神,却是燕国的战神,当时的燕国并不是大国,魏国都城汇聚此国精英,此国上层人士,若灭国不灭都,只会给当时的燕国留下无穷后患。
而饱受诟病的焚尸焚都,那时魏王都尸横遍野,若都妥善安葬,不知要耗费多少燕国人力,若放置不管,则极易发臭,引发各种传染疾病,定会为祸前来的燕国人,最好的处置方式,便是烧了一了百了,吴槐之所为,与现在他之所为,何尝不都是为了燕国?
在此各国争霸的大环境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各为其主,又有谁说得清对错,有谁算得清功过?
赵瑾望着大水奔涌向远方,彻底摒弃掉心中的迷茫,反握住萧怀的手,与他一起跑下沟渠,骑上战马朝城门口疾驰而去,门口果然混战。
但部分楚军在磅礴大雨中听得呼啸水声,纷纷从战场中脱身,转而发疯似的奔向沟渠,虽为时已晚,但他们还是前仆后继,奢望能以自己绵薄之力挡这几乎能将楚国国运浇灭的祸水。
燕军到城下时,已然精气空空,忽遇假扮成百姓的楚国军队袭击,自是措手不及,若不是赵瑾萧怀及时破渠,险些损失惨重,此时趁楚人乱作一团,赵瑾自然迅速带着剩余燕军撤退。
为争时差,萧怀赶回去报信,让马钊即刻率兵南下,而赵瑾为了避免与马钊军汇合前碰上前来支援长陵的楚军,几度绕路,专挑荒凉地钻,边走边歇。楚国已然大乱,赵瑾两万军队,在楚境内逗留四天,竟无楚军前来追捕。
而四天后,斥候来报,马钊已南下攻楚,在此乱局下势如破竹,赵瑾便也不再躲藏,带着已养精蓄锐好的燕国精锐,趁夜色偷袭长陵城北部的太豫,城中军士虽没有再继续假扮百姓,但大部分士兵已被派去支援长陵,对赵瑾之军攻势几乎没有抵抗力,第二天,赵瑾便占领了太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