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在此乱世,谁都没有绝对的对错?
高冶被捕后,狂怒的蓟城民众在其被压往刑台时,不可控的上前,想将其直接当街打死,押送军队本就此人怀恨,并未多加阻拦,到刑场时,高冶几乎剩下一口气。
行刑官没有丝毫拖延,当即丢下斩牌,侩子手举刀那一刻,高冶忽然挣扎着动起来,呼喊道:“或终有错,未负楚国!”
而就如几乎无人会在意赵瑾心中所想,并没有人来关注他临死前的感悟,侩子手手起刀落,这个刺杀燕王的人当即尸首分离。
刑场上鲜血横流,刺杀者生命终结的同时,燕王宫中一盆盆污血被宫女们端出,赵瑾面无人色,太医们倾毕生所学,挽救着这位年轻君王。
燕王遇刺一事一阵风般,从蓟城吹向燕国边城,再去往楚境,楚民听得此消息,本已置于死地的心死灰复燃,楚有此义士,燕王命数已将尽,民又有何惧?
楚之大地震动,无论是燕是秦,都扛不住被逼至绝境的楚民的疯狂报复,民不惧死,军中厚甲利器便也不被放在眼里,楚民拿起街边棍棒就能为兵,上至七旬老人,下至黄毛小儿,都知道这血海深仇不可不报,楚国上下一心,全民皆兵,用人海战术逼走了觊觎楚国的两方强盗。
燕秦谈判自然不了了之,马钊率兵退回燕境,萧怀未作一刻停留,赶往蓟城,昼夜不歇,终于在三天后,赶到了燕王宫。
见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赵瑾的那一刻,他终于是撑不住了,摔倒在地上,却又在昏厥过去的最后一刻,强撑着起来,过去到赵瑾身边握住他的手,赵瑾的手凉的传进他的心里,让他如坠冰窟,只不过半月不见,为何会到如此局面?
赵瑾先前随口一言,居然成了真,此一计的孽,真的报在他身上,那时候的惊慌不是没有缘由。
萧怀心抽着疼,出策的是他,为什么不是他中此箭?燕国可以没有上卿,但不能失去明君,他握紧他的手,第一次祈求上天,他愿以任何代价,换赵瑾回来,换他平安。
可无论他如何心诚,回应他的,是太医的落泪,赵瑾身上的毒是出名的无解药之剧毒,他们能治愈的只有箭伤,毒却不再有希望根除,燕国珍藏于国库的所有名贵药材,唯一能起到的作用只有为赵瑾续命。
君王垂危,楚地未平,燕国一手定天下的棋,被忽如其来的一箭击得粉碎,欲高飞的燕被折断了翅膀,狠狠地摔进尘埃,落得个铩羽而归。
第十五章
燕明王四年,王于蓟遇刺,燕秦于楚退兵,然一月后,秦复攻楚,楚不敌,楚后携幼子告降,楚亡。
赵瑾苏醒时,正是秦亡楚的那天,他好似感觉到了天下局势的逆转,感觉到燕倾覆心血的最终结果,竟是为秦做了嫁衣。
中箭的地方已经没了痛楚,只是他的身体好像发生了很大变化,他的手不再有力,胸口很闷,呼吸都费力,他想坐起来,半天只挪动了分毫,而这又牵连起一阵钝痛。
他的动作引起了床边人的注意,于是他听到了困于无尽梦魇时想听到的声音:“允祗?”
他终于清醒过来,看清了眼前人,正是萧怀。可许久不见,他憔悴了很多,本来的少年气,此时也都化作了眉宇间的阴沉,可又在看到他看向他的时候,露出了笑颜,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守在他身边数十天的担惊受怕而换来的惊喜。
“嗯,孤在。”赵瑾开口说话,声音却哑的不成样子,萧怀忙去给他倒水,将他扶起来一点一点喂,他动作轻到了极致,像是在对待一块易碎的玉。
一杯水见底,萧怀轻声问:“好些了吗?”
赵瑾点头,见萧怀一脸不信的样子,无奈道:“真好了。”
萧怀这才放下举杯的手,这一月里,他想过无数次赵瑾醒来时的场景,心中藏了无数想说的话,却在此时失言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赵瑾陈述事实,告诉他这一个月里,楚地不仅未成功攻占,如今反而落入秦国囊中,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他可能时日无多。萧怀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现实,又如何让他一五一十的告诉眼前这位本心高气远的君王。
然而他不说,赵瑾却也能猜个大概,他们之间向来不需多说,萧怀为难,他即使心中再痛,也不会在他面前显露。
“子深陪孤出去走走吧,”好似他只是睡了一觉,起来仍是天下局势在燕,赵瑾看上去很是平静:“躺久了,都要忘了今夕何夕了。”
萧怀怕他在压抑自己,正欲再劝解几句,赵瑾却已经迈下了床,萧怀只得帮他披好衣服,与他一起向外走去。
甫一踏出门,就见匆匆赶来的杨兆和孙诀两人,他二人听到宫人来报赵瑾醒来的消息,放下手中事赶过来,见被萧怀扶出门的赵瑾,却又像萧怀一样,百感交集却又无话可说。
杨兆在这一个月里,好似老了二十岁,直挺的腰身佝偻了些许,不过不惑之年,神态却颓然如老者,孙诀也不复当初神气,见赵瑾被萧怀搀扶着才能站稳,张口欲言,却终究哑了口。
走廊安静的落针可闻,君臣四人聚于此,短短一月,却早已物是人非。赵瑾昏迷期间,燕国无主,但国事不可无人打理,萧怀整日照顾赵瑾,抽出时间和杨兆挑这根大梁。
杨兆埋头政事的同时,无一日不在悔恨,为何当晚没有劝住赵瑾,若是他劝,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死局?
孙诀去往北境,将到时,却收到赵瑾遇刺这等噩耗,快马赶回,可他垂垂老矣,又是一介武夫,根本帮不上乱成一团的蓟城,他打了一辈子仗,却不能在如此危难之际派上用场,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等待着赵瑾醒来。
“都如此做甚?”还是赵瑾首先受不了这种氛围,道:“孤又不是死了,无事便回吧。”
三人现在都听不得死这个字,特别是出自赵瑾之口,几乎是齐声道:“君上莫要如此说话。”
赵瑾简直被他们的默契气笑了:“好,孤不说。那也不要在孤面前如此神态,都回去罢。”
杨兆孙诀二人听他语气,知道他是真的有些生气,自知失言,却也不知错在哪里,讷讷地站在那里,却又听赵瑾缓缓道:“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孤受不起这次打击,觉得孤脆弱到没有你们看着,会痛哭流涕,会怨天尤人,甚至会就此颓然,不复从前?”
这下连萧怀都有些诧异,他虽没想过赵瑾会如他所说那样,却也惊喜于赵瑾的冷静并非是在逞强,他还是那个坚韧、野心蓬勃、目光长远的君王,他虽不甘于现实,但也永远不会被现实打败,不会被变故打败,他心中信念未倒,他永远不屈。
杨兆的眼睛恢复了神采,他好似又看到了希望,恍惚间,他忆起与这个年轻君王招贤馆初见,那时他求贤若渴,虚心听着每一个士子对于燕国局势的见解,也就是在那时,他认定这位君主会是一代明君,决定效忠于他。
赵瑾委以他重任,他报赵瑾以鞠躬尽瘁,他能在这个君主身上看到蓬勃的生命力,可以看到他远大的抱负,可以看到他志在天下,而这一切,就算在蒙此大难后,亦未有分毫改变,遇此明君,能为其一朝臣,实为大幸。
“臣愚钝。”杨兆声音有些颤,尽力掩饰着眼角的湿润,行礼后便慌忙退了,留下孙诀还留在原地,他性子直,也没文人那么多慨叹,只是道:“君上能如此想便好,如此便好啊!”
待他也走后,赵瑾板起的脸松下来,身子往萧怀身上靠去,恹恹道:“罢了,孤不想走了。”
萧怀便搂住他,将他带回屋内,带上门后,屋内只剩下他二人,萧怀也就不再顾忌什么,将赵瑾打横抱回塌上,稳稳放下他后,蹲在他的面前,关切道:“允祗可有哪处不舒服?”
赵瑾的唇色还苍白,但自觉久睡方醒,精力还算有,不想出去走纯粹因为没了兴致,笑道:“哪有这么娇弱,怎得将孤当女娇娥一般?”
他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自己担惊受怕多少个日夜,他说得倒像是没事人一样,萧怀道:“我也真希望你是女娇娥,做一只金丝雀,也不必受这些苦。”
“可如此,”赵瑾伸手过来,抚平萧怀皱起的眉,接着俯身在他唇上轻吻一下,道:“孤还是你认识的那个允祗吗?”
他这一个月每天至少三副药,简直泡在了药罐子里,以至于浑身都被药浸透了,唇也带着苦味,这一丝苦被萧怀抿去,又好像在提醒着他,眼前人如今的身体是何等劣态。
萧怀知道以赵瑾的心气,只要他还在一天,就不会任由自己成为一个废人,就算让他知道,他身上的毒无解,他也只会更加争分夺秒,以生命作烛芯,为燕国尽可能多的留下余热。
他说的没错,若他愿做供人观赏的雀,那赵瑾也不再是赵瑾了,可他如今亦困于他的允祗是这般要强,不肯向命运低一点头。
良久,萧怀轻搂住俯身的他,好似妥协般,道:“好,不做笼中雀,你为天上燕,可燕飞久了也会累,到那时,在我身边歇歇好吗?”
“嗯,”赵瑾靠在他的肩膀上,闷闷道:“告诉孤如今天下究竟如何吧,孤受得起。”
萧怀没有再推据,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但还是未提他身上的毒。赵瑾默默听完,良久没有言语,萧怀轻声喊他:“允祗?”
赵瑾的声音小如蚊蝇,道:“别动,让孤缓缓。”
面对杨兆等臣子,为了稳固朝堂,他必须得强势,展露出自己无坚不摧的一面。他的迷茫,他的良善,以及他的失望与苦痛,只会在萧怀面前显露,如今他已不是天上燕,而是被折断双翅的伤燕,他需要时间舔舐伤口。
再度抬头,赵瑾眼中已然一片清明,问道:“秦攻楚时,为何不出兵?”
萧怀低眉,道:“楚人自知力不可抗燕秦,对秦大军压境并不多加抵抗。却在看到燕军有出兵之势时,聚于燕楚交界,作拼死一战之态。”
“若只是此不足为惧,”赵瑾推测出了后续:“怕是秦人看准了燕军不会在孤生死不明之时与秦开战,也在其中推波助澜吧?”
“是,再有楚国民众对燕的仇视太甚,”萧怀沉声道:“是我的错,或许此计真的不该用。”
萧怀总是对自己所提出的计策胸有成竹,何时说过这样否定自己的话,这一月也不知道他想了多少,才会有如此说法,赵瑾摇头道:“若不是孤的疏忽,未必是这种局势,大争之世,不说对错。”
“如今燕国势单,”赵瑾不想再纠结于已成定局之事,道:“若想与秦抗衡,还是得取不寻常道。”
正如萧怀所想,这才不出一个时辰,赵瑾就有化身烛芯之态了,他也正是拿他无法,恰好
有人敲门,想来是用药时间到了,于是转移话题道:“何道我们再议,现在先顾好身体。”
赵瑾没有拒绝,实则也是自己没有想到不寻常道为何道,否则非得拉上萧怀说个忘我。
进门的是李纪,眼睛通红,一看就是刚刚哭过。
赵瑾怎么说也是与他一同长大,看他如此,再加上杨兆孙诀在宫外之人都比他先来看他,就知道是他听得自己醒来,定是太过激动以至忍不住涕泪,又好面子,不愿以那等姿态见他,这才拖到现在,借着送药来看望,调侃道:“怎么?谁敢欺负孤的近侍?”
说完觉得此话太过亲昵,惹得身旁萧怀都看了过来,赵瑾心虚改口,道:“咳,何必如此感怀?”
李纪见他还有心思如此玩笑,并不答话,没好气把药放到他面前,道:“此药甚苦,君上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喝药之后会不会如此感怀吧。”
“……”
赵瑾上次喝药,还是幼时沾染上风寒,太医嘱咐按时用药,可他稍稍好些后便不愿这喝苦死人的药,经常偷偷将药都倒在后花园,直到害死一颗树苗后,被父王抓包,得了一顿好打,此事被赵渊和李纪笑了好多年,旧事重提,是故意呛他呢。
萧怀并不知道其中故事,见赵瑾一脸牙疼样,好奇他们打什么哑谜,可赵瑾好像是怕他问一样,拿过药一饮而尽,即使苦得险些龇牙咧嘴,还是逞强道:“喝药能有什么感怀?”
当年赵瑾也是这般逞强的语气,道一句这药有什么好喝的,我自己就能好,气得一生都在追求风雅的先王全然顾不得什么仪态,硬是追着赵瑾满园跑,好不容易逮到了,跟提溜只兔子一样好一顿教训。
李纪看他硬要争一口气,知道他不愿让萧怀知道这段年少无赖的往事,还非要拆他的台,将这事一字不落,添油加醋地好一番说,萧怀听得乐在其中,赵瑾则是不知道脸搁哪放,直想把李纪的嘴给缝上就地扔出去。
“君上幼时,”萧怀一月多来首次发自内心的露出笑颜,带着笑腔道:“真是好生可爱。”
自赵瑾醒来,就见他一副苦相,此时终于放松下来,赵瑾也觉得脸面丢的值了,柔声道:“不及你当初。”
这次轮到李纪惊诧了:“君上如何见过上卿幼时?”
李纪并不知道萧怀是当初那孩子,赵瑾于是卖了个关子:“不止孤见过,你也见过。”李纪更糊涂了:“君上当真不是说笑?”
萧怀在一旁借赵瑾对他的评说,道:“可还记得那山中狼?”
李纪这才恍然,看了看萧怀,又看赵瑾:“你是,你……君上早就知道?”
赵瑾回忆起知道这事的场景,耳根不禁有些烧,含糊道:“也是无意得知。”
萧怀却不放过他,故意道:“哪是无意,是我与君上坦白,不想君上责怪,还骂我混蛋。”
“啊?”李纪信以为真,道:“君上此举可不厚道。”
赵瑾都快冤死了,可那时那景哪是能说的,只能生生吃下这亏,萧怀这小狼扮小白兔倒是有一手,自己被他骗到不说,还能博得别人同情,实在可恨!
可不等他想出法子扳回一局,忽而胸口骤疼,被箭贯穿的感觉重现,赵瑾捂住伤处,汗一瞬就下来了,此举吓得萧怀李纪脸色骤变,方才的轻松气氛一瞬被打破,浮于表面的平静水面碎裂,面对他们的又是这冰冷的事实。
两人纷纷上前来,扶着赵瑾在榻上卧下,萧怀急道:“怎么好好的,会忽然如此?”
说完端起药碗闻起来,李纪见他此举,赶紧道:“抓药熬药时我盯着全程,三遍试毒,不可能有问题。”
两人如今简直草木皆兵,赵瑾稍稍缓过来,安抚道:“或许是药起作用,不必如此惊慌。”
说是如此,疼痛虽不如方才般彻骨,却也一直钝痛,赵瑾说完此句便蜷作一团,消化着这如蚁噬般的痛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等煎熬的才逐渐远去,此时赵瑾全身都被汗浸湿,人近乎虚脱,但好歹是不再疼了,有点力气去看周遭。
李纪不知何时走了,萧怀应是一直守在塌边,见他看过来,拿过方帕擦着他额上薄汗,哑声问道:“可好些了?”
好不容易松下来,这下又开始愁眉苦脸了,赵瑾无奈的想,道:“好些了。”
“李纪方去唤太医了,”萧怀放下方帕,为他掖好被子,赵瑾疼得如受伤小兽般的神态刺进了他的心里,他无不心疼道:“若是我替允祗受这一箭就好了。”
“什么话,”赵瑾任他将自己像包粽子一般裹起来,逗他道:“受这一箭只是身上疼,若是失了你,那孤的心,都会像那水上映月,一触就要碎。”
萧怀轻笑一声,道:“允祗倒是会哄人。”
“只哄子深一人。”赵瑾嘴角微翘。
“什么哄不哄的?”李纪带着太医回来,刚踏入门,听得赵瑾说话,又没听太清,心直口快便问了出来,又见赵瑾能说话了,惊道:“君上无碍了?”
两人话头止住,纷纷看向李纪,赵瑾不由发现,他二人对话总能被忽然出现的李纪打断,改天得算算这人是不是和他们犯冲,李纪丝毫不察赵瑾心中所想,将太医带到他面前,道:“老太医快看看,方才君上是如何?”
来者为王老太医,是先王时为多病的王后寻来的神医,当年医好王后久治不愈的体寒后被赐医馆,后一直坐镇医馆,最近才被重新召回宫内,赵瑾小时见过他几面,对这个看着仙风道骨的医者伸出手去让他把脉,道:“好久不见了,王老。”
王太医一手轻搭赵瑾手腕,苍老的声音缓缓道:“若是可以,老夫倒是宁愿不见君上。”
赵瑾苦笑,萧怀见他如此,还以为此话伤了他心,刚想插话,赵瑾却忽然转了话锋,道:“孤身上毒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