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钊一路南下,赵瑾则北上,遇城破城,最终七天后顺利会师,赵瑾一见马钊,第一句话便是:“另两路的燕军都回来了吗?”
“水路那一路回来了,”马钊这几天打上了瘾,说话都亢奋,道:“庆州那一路倒是没见着,不过现在应该已经在守地了,咋了吗?”
赵瑾一听,便知道庆州那一路的将士们,可能永远回不来了,他们定是遇到了和他们一样的怪象,可并未有他们的幸运,极有可能已经被围死在了某座楚城中。
为了不扰乱军心,赵瑾没有解释为什么,转而问了些边境的情况,才知道钱渡已经赶来守边,北境的将士也被调度了一批过来,这才及时补上了空缺,而这一切,都是杨相国在收到作战书后第一时间布置的。
赵瑾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一旁一直听着的萧怀却将他拉到一旁,直言道:“允祗不能再留在此地。”
“为何?”有杨兆在,赵瑾完全不担心燕国内政不调,还打算彻底将楚国攻下,与燕国将士一同凯旋。
“水攻远比我想的带来的影响大,”萧怀极为严肃,道:“楚国都城水渠与南部也互通,那日刚好碰上南部总渠泄洪,大水过去,不仅是楚都覆灭,总渠来不及关,长陵去的大水汇聚到那处总渠,楚国南部几乎全糟了不同程度的水灾,局面早已不可控,允祗尽早回蓟城,现在的楚国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虽说萧怀没有将话说白,赵瑾也明白他的道理。他近来一心于军事,没有听说水攻具体效果,只顾着速战速决。而方才听萧怀所言,他便猜到了大概,所谓局面不可控,必是楚国南部千顷良田覆没,房屋大面积倒塌,百姓流离失所。
也难怪他们再北部打的如此顺利,水患消息传来,军队忙着南调救灾,根本顾不上他们,楚国蒙此大难,楚民必定将矛头对准燕国的统治者,也就是他,此时他若继续留在楚国,面对的将是无止尽的刺杀。
赵瑾不怕死,但他不能在这个关口丢下燕国而去,也就顺了萧怀的意,在两千精锐保护下抄近道回燕境,而萧怀则与马钊一起,乘势扫平楚国北境,再寻机南下。
第十三章
十天后,赵瑾抵达蓟城,杨兆一见他,顿时松了口气,他在得到水攻计大成,楚国受灾极为严重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想的与萧怀一样,可正打算修书一封催他回来时,就得到了他已在路上消息,此时看他全须全尾的回来,终于放下心来,道:“君上辛苦,此役过后,楚国必定再无抗燕之力。”
赵瑾无心回话,他是真的很累了,几近一月的奔波,亲手主宰两次大战,心中亦是百转千回,可谓心力憔悴,等回到寝宫,他几乎一沾到枕头,便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赵瑾休息够,肚子便开始抗议,让李纪上吃食,顺带传召杨兆,边吃便与他论事,他也不多废话,直接问道:“楚境现在如何?”
杨兆不似萧怀会顾及他心境如何,客观直接向赵瑾陈述了所有事实。
水灾席卷楚都以南大部分地界,对楚国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就连楚王,也未能躲过这一场水祸,据说他若是在地势较高的楚王宫,或许可以幸免于难,可那天他偏偏在相府议事。
一时楚国陷入无主之窘境,楚王年轻,虽有两子一女,但尚未立太子,且嫡子也不过八岁,虽皆在宫中未被大水吞没,但其年少不更事,众大臣几乎死尽,如今只能靠王后勉力撑起国政,调遣仅剩的军队前往各地赈灾。
马钊萧怀所领军队倒是顺利,在赵瑾回来时的这十日,几乎攻占了北地全境,正欲南下时,却被不知从哪冒出的秦军阻住了脚步,目前正与秦军对峙。
说来也怪,现在守边的钱渡,一天巡视时,居然逮住了几个秦兵,钱渡不敢轻视,秘密去查,居然在靠近秦楚交界的秦境内发现了军队驻扎留下的痕迹。
“此事也是刚收到钱将军来信,事关重大,臣便就此道来。”杨兆总结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瑾忽然笑起来。
杨兆被他这样子惊到,问道:“君上为何如此?”
赵瑾却答非所问,道:“能遇秦王楚王这样的对手,也不知道是孤的荣幸,还是不幸。”
他之前就奇怪为什么楚国会任燕军纵深,如今秦军驻扎痕迹出现在燕秦边境,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秦国会在边境驻扎,定是在那次败仗后与楚国商量好,等燕国军队南下攻楚,便对燕国边境发起全面进攻,不仅如此,还会兵分两路,除去攻边境,剩下一路,必定就是追击南下燕军。
楚国将士乔装成百姓,并不是单单为燕国准备的,而是打算将孤军深入的秦燕皆围杀在楚境内,纵容燕军南下,也是怕提前露馅,直到他们抵达长陵,守将定是收到秦军南下的消息,才决定袭燕。
可从始至终,燕国军队都未在楚境内碰上秦军,边境之军也未攻楚,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长陵守将收到了假消息,而此消息必然是秦国伪造,用于试探楚国,不成想这一试探,倒真试探出楚国不是真心实意的合作,这也是秦国缘何撤军放弃攻燕的原因。
而倘若说楚国背信弃义,那秦国也不遑多让,出现在楚南境的秦兵便是最好的证明,秦国曾向楚国输送兵两万,为了避燕国耳目,必然是在楚南渡兵,那时秦国向楚国输入兵力,绝对不止两万,多出来的秦兵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隐藏起来,这才会出现如此局势。
秦楚表面结盟,实则谁都不信任谁,说过分一点,就是两国在互相诓骗,楚国想借秦之力灭燕的同时削弱秦国,以防止燕灭,秦转而攻楚。
秦国则想利用楚兵一同灭楚,转而在楚国大后方的南境生事,打楚国一个措手不及,是一举灭两国的算盘。
若不是燕国水攻这一手秦楚皆未料到,此时天下局势,可能已经几度逆转,赵瑾与萧怀机关算尽,才为燕国走出这一步,不曾想秦楚也阳谋阴谋齐上,若不是此夏大雨,这次水攻时势又全在燕国,还真不知道最终结局会如何。
如今楚王死于水祸,或许他自己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如此随意葬身于一场人为的灾祸,一代明君如此结局属实可惜,但作为对手,他的死,至少为燕国消灭了一个强敌,实在是一幸事。
赵瑾将所想大致跟杨兆一说,杨兆听得心惊,感慨道:“天下之势瞬息万变,楚国虽将亡,却也不可掉以轻心。”
“确是,”谈及此,赵瑾还心系那队去庆州而未归的五千士兵,道:“传孤召,知会萧上卿去查那五万人为何不归,若是殉国,当妥善处置遗体,安抚家属。”
“是。”杨兆也没有事再报,领命便告了退,他前脚刚走,孙诀便找来,他近来倒是过得清闲,听得燕国大胜,更是开心,但听得如此胜仗,他心倒是痒痒了,想起先前军旅生活,不由得生了几分怀念,又念想着许久不见自己在北境的得意后辈郭卬,便起了回北境故地重游的念头,特意来跟赵瑾说一声。
赵瑾看他精神头十足,定是打定了主意要去,佩服道:“孙将军还真是心未老啊。”
“那是,”孙诀两朝老将,在赵瑾面前也格外放得开,得意道:“君上别看我老态,实则本将军这身子骨,再领兵打一次仗,都不在话下!”
虽说有吹嘘的成分,但赵瑾还是信的过他,由衷道:“将军老当益壮,那自是不在话下,孤佩服。”
孙诀最终红光满面地走了,偏殿中也就剩他一人,安静的出奇,可他耳边好像出现了雨声,那日大雨好像在他心中刻下了烙印,滚滚水声亦跟随他来到蓟城,他一阵心慌,却又不知道缘由。
子深如今怎么样了?燕秦对峙,是否寻到了突破口呢?思及此,他坐到案前,拿起笔刚想推演破秦防线的方法,可实战与演练不同,况且自己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推演正确,等到了子深手里,说不定战局又是另外一种状况。
秦国之所以会站出来,究其根本,也就是不愿看到燕国吞占楚地,雄据东方,可燕亦不能让步,楚地南部水利工程发展完备,加之广袤平原适合繁农,若是放弃,相当于给秦国白送了万亩良田。
如今燕国尚且不能和秦硬碰硬,直接与其宣战不妥,而燕国地势险要,有群山做国门,秦国想攻破,也未必简单。
想来想去,或许可以先试着谈判,楚之南可以平分,但秦国得用与之相应的金银来换,现在在楚南的秦军不可能太多,正好可以用作谈判筹码,否则等大批秦军过来,估计一战不可免。
赵瑾想到便做,当即修书一封,将谈判的内容与可行性分析一番,交由回来述职的督察使送去给萧怀。
接下来的几天,赵瑾等回信的同时,处理了一些杨兆等他回来处理的事件,比如赵询沉迷于山水作画,趁侍卫不备溜出府中,半夜爬山等日出,结果被大雨困在山中,差点没给折在山里。
赵瑾听完都给气笑了,那孩子即像自己那倒霉哥哥幼时顽劣,又将父王那点爱好学到了身上,两相杂糅,就成了这个样子,但好歹是自己侄儿,赵瑾还是多问了一句:“伤的怎么样?无大碍吧?”
“倒是没有,”杨兆也觉得好笑,道:“就是力竭昏倒在山中,只是君上你看要不要给他点惩戒,这次敢自己登山,下次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事来。”
赵瑾左右一想,赵询才十岁出头,自己这个年纪还跟着赵渊满山跑呢,于是道:“算了,只要他不学着造反,随他去吧。”
他都这么说了,杨兆也不再提,刚想说下一事,忽然听得外边烟花声大作,此时正是晚间,又不是什么节假日,哪来的烟火?
赵瑾刚想问,杨兆便道:“君上此次出征,连打两次胜仗,却没有庆宴,众臣们自发办了一个,现在看来,已经开始了。”
他虽不再纠结于楚民该不该杀,但此道确实有违人理,且死伤过多,若是大张旗鼓的庆祝,说不定会适得其反,激起楚人更大的怨怒,萧怀还在楚境,与秦人对峙的同时,万万不能再受楚民群起而攻,于是道:“杨相随孤去一趟。”
杨兆本想说这其实也属常理,可看他神情坚决,也就不再劝,跟着他便去了。
第十四章
举办庆典的地方离王宫不远,是一处靠着小山的庭院,是父王看中这位置依山而建,他在时用作行宫,赵瑾拿来无用,也和雅园一样充了公。
只是承先王荫,蓟城达官贵族倒是都很看重这处庭院,平日世家联姻或节日庆典都会便在此处办,此次也不例外。
赵瑾到时,宴席已然开始,众宾欢乐,场中歌舞大行,投壶对诗者有,饮酒论道者有,一派极乐相。
有人眼尖,一眼就看到门口的赵瑾,喊道:“君上!君上来了!”
众人还以为他也是来参与宴席的,倒也没怎么做贼心虚的意思,纷纷起身道:“恭迎君上。”
接着便有人上来,想将赵瑾引去上席,赵瑾却未动,斟酌片刻,还是道:“燕国此次水淹攻法虽大胜,但楚国……”
然而,隐在他心深处的对楚国子民最后的怜悯,终究没有机会说出口。
若他非国君,他的善便是大善,若他非在乱世,他的善便是兼济天下。
但两国交战,他是一国之主,对楚,他与楚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善是伪善。
对燕,水攻之计已用,他的善是多此一举,是优柔寡断。
一道破空声传来,一支不知道从何来的利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过挡在赵瑾身前所有人,正中赵瑾胸口。
巨大的冲击力将赵瑾狠狠往后一推,他不可控地向后倒去,视线迅速模糊,手脚也没了力气,分明是胸口中箭,五脏六腑却好似有火在烧。
这是一只毒箭。
他看到众人在他身前组起人墙,有人大喊卫兵,有人喊太医,场面混乱不堪,杨兆万分惊恐地唤着君上。
他一向严肃,此时却仪态尽失,脸上悔恨与惊慌交织,好似他这一辈子所有的情绪,都用在了此刻。
赵瑾意识模糊起来,他还能醒过来吗?若是就此死去,燕国该怎么办,他的小上卿该怎么办。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说不谈生死,可生死如今却来的这么快,他不想就这么去了,他不想……
在他彻底失去感知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萧怀正重读赵瑾寄来的信,顿觉心口一下钝痛,接着是没有缘由的心悸,他踉跄着坐下,一直稳稳系在腰间的玉佩,却不知为何掉了,他去抓,却只堪堪触到了边缘,玉佩撞在地上,一声脆响后,一道几乎能让玉佩一分为二的裂痕横在玉上。
他的美玉碎了。
萧怀愣在了原地,他的直觉从未如此准过,蓟城出事了,他的允祗出事了。
短暂的空白后,紧接着是巨大的恐慌,他不顾一切的向外冲去,马钊见他冲出军帐,直奔马厩,牵马就往外走,赶紧拦住,问道:“上卿这是去哪?”
“别拦我!”萧怀几乎是低吼着道,打开他的手,失心疯般想要策马速回蓟城,可马钊死都不放疆绳,也吼道:“上卿就这么走了,燕秦谈判当如何?君上如此苦心经营,走到这一步,难道是让你如此胡闹的吗?!”
萧怀被骂醒了几分,对于赵瑾来说,燕国永远都比他自己重要,让他将燕国步步为营走到此境的努力付诸东流,那比杀了他还来的难受。
他不是不懂他,可如此不祥之兆,到底预示着什么?还是只是巧合,不,一定是巧合,不会的,允祗在蓟城,燕国都城,怎么可能轻易出意外?他从来都鄙夷存侥幸心的人,此时却将所有借口都找了一遍,存的是赵瑾平安的心。
萧怀手中的疆绳捏了又放,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放下,颓然道:“是我的错,让将军劳心了。”
马钊却不在意劳心不劳心,只是觉得他实在反常,要知道这位上卿,及冠之年便有如此功绩,平日谈吐皆是一副胜券在握游刃有余之态,何时见过他如此,他在怕什么,到底是什么,能让他如此失态?
可不论他怎么问,萧怀都是一副魂不守舍样,不作任何回答。
一切在第二天有了答案,楚民无故暴动,马钊在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楚国义士高冶在目睹家乡被毁,楚国上下动乱,被燕占下大片土地后,愤然踏上了寻找是为罪魁祸首的燕王之路,发誓要取他性命。
可追到赵瑾与马钊会师之地,赵瑾已然回了蓟城,为了混入燕国,他入大山,走沟壑,入境后,散尽其财,才搭上去蓟城的商车,抵达蓟城后,又困于燕王宫防卫森严,自己没有进去的机会,只能隐在一座小山中等待时机。
为了躲过蓟城门士兵搜查,他不得已将弓箭弃置,只留下一水囊无色无味的剧毒药,隐于小山中,一边等待时机,一边利用山上树木,为自己磨出了一组弓箭。
一日晚,他眼见小山旁庭院中烟火大盛,其中人言语,分明是庆祝燕大胜楚,而只字未提楚国苦难。
高冶恨得几乎牙根咬碎,楚都多的是一族绝户之惨状,蓟城却灯火通明,这帮无耻的侩子手,居然心安理得聚众欢庆这惨绝人寰的胜利!
上天好像也看不下去燕对楚的暴行,他的努力终于换来垂怜,燕国那只会躲在王宫中的君王,居然在这日来此参加宴席。
高冶在臣子们高喊恭迎君王时便举起了箭,他精学箭术数十载,以自己箭术为傲的同时,不屑于一切暗中刺杀的小人之道。
可此刻他的箭上,背负的不是他的一己私欲,而是数万万死在那场大水中的楚民,这只箭不是见不得光的,而是射向侩子手的光明箭,便也不违他坚守一生的箭道。
一切都是那人罪有应得,一切都是他应该的赎罪。
箭离弦那刻,他见那楚国仇敌正好开口说话,他听不清,也没有兴趣听,燕王出现在这场庆功宴里,能说的话也无非是此战大捷。
箭命中时,他见院中乱作一团,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狂喜,而是平淡下来,就连被燕军捉获时,他也是无比的镇静,大仇得报的人都是如此吗?
不,不是的,影响他的是那燕王的神情。
他分明看见,那燕王说话时,脸上带着的,是悲悯而不是喜悦,他在悲悯谁,楚民吗?可若是他真有此心,又为何会用水攻计策,他在这一刻好似迷茫起来,坚定的信念好似被燕王那一抹神色动摇了,他真的是绝对正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