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握着瓷勺的手顿了一下。
“...是吗。”
他猛地回想起,最后那段时间,忘归在他面前连掩饰都掩饰不住的食不下咽。
“殿下这几年药吃得太多了,本就伤了脾胃,关键他还喜欢喝烈酒,身体怎么可能好呢?”方宁唉声叹气地蹲在地上,满脸写着‘不遵医嘱’的委屈,可小眼睛却使劲地瞥着李昀沉静的脸,似乎期待着什么似的。
“既是如此,方公子可否将药膳粥的食谱教授于我?”李昀放下勺子,如他所愿,极配合地问出了口。
方宁无声地嚎叫。
“殿下不必这么客气!”方宁连忙摆了摆手,心里乐得跟个兔子似的,窜天地跳。
梁王殿下就是再世活神仙!!
终于有人能接替他劝殿下吃饭了!!!
殿下终于要换人打了吗!!!!
方宁的心脏已经笑裂成了八瓣,但他强忍住了心头狂喜,表情僵硬地憋出了个十分为难的表情,仿佛自己有违祖训罪大恶极,私自公开了祖上的不传之秘似的。
李昀垂眼,轻轻地用手中的白瓷勺搅着清粥。
“那...不知这药膳方子,何时能派上用场?”
宛若不经意一问。
可方宁知道。
虽然梁王殿下这么多日一直没有问出口,但他比任何人都要焦急。
表情能骗人,动作也能伪装,可脉象是再诚实不过的。
方宁沉默着,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床前,跪在床边,将手伸进了那冰凉的被子里。
即使盖了两层被子,那里面竟还是冷得跟冰窟似的。
方宁打了个哆嗦,用二指小心地按上了那削瘦的手腕,仔细地探脉。
“...很难说。”
艰涩的三个字。
“骆先生,还是不肯入府?”李昀抿了抿唇。
“...嗯。”方宁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床边地上,抱着药匣子,把头搭在那坚硬的木板上,有些迟疑,“...老爷爷好像,特别不喜欢我。我问他能不能帮我一起救殿下,他理都不理我,很生气的样子。”
“是吗。”
李昀亦沉默地喝着粥,仿佛悲喜不惊,可他捏着白瓷勺的指节却微不可见地泛了白。
“如此,便辛苦方公子了。”
他声音微哑,没有回头,只拢了拢肩上的狐裘,便提了把油纸伞,自顾自地迈入漫天雨帘中。
前几日还尚且萧条的庭院,现在那倾颓之气被一扫而空。
尽管,在廊下扫地的人脸上手臂上腿上都是绷带,连走路都勉强,可挥起扫把来,却虎虎生风。
向文急匆匆地从垂花廊赶来,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灰蓝色手炉,巴掌大小,没有繁琐的纹饰雕琢,宛若在地摊上随便买的一般。
“公子今日要去外城,不宜佩戴太过惹眼的饰品。”向文低声解释道。
“嗯。”李昀赞许地淡笑。
向文极力压着雀跃的小表情落在李昀眼底,他只是笑了笑:“走吧。”
承启外城没有中城的繁华,矮房坐落在阡陌中,被毁的暗巷便在这低矮错落的砖房中,如一条虫蜷缩着,此刻尽是焦土废墟。
申高阳坐在高蓬高椅上躺着看雨,身旁燃着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将他精致容色映得更加明艳。
他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间,看见身披雪白狐裘的李昀缓缓走了过来,立刻来了精神,从富贵高椅上蹦了起来:“元晦,这里这里!”
向文收了手里的湖水色油纸伞,老实地站在远处。
李昀缓步走了过去。
“忘归有点起色了吗?”申高阳边问边打着哈欠,显然是疲惫极了。
“嗯。”李昀不欲多说,只问道,“这里如何了?”
“唉,这水淹田淹房子,救不回来。人嘛,有惠民药局和宫内医官,大概还救得回来。主要他们是没地方住,没东西吃。”申高阳揉了揉肩膀,“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承启上赶着‘做好事’的人多了去了。”
李昀目光顺着申高阳的手指向远处淡淡一扫。
光是施粥便有数十炉灶起,热闹得倒不像是救济灾民,简直像是庙会。
“你看,这杜大财主做得一手好生意。这几日先是趁乱哄抬米价,联合承启几大粮商,疯狂屯粮。这几日赚得盆满钵满,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忧心百姓,为富有仁的坦荡行径。”申高阳‘呸’了一声,“本世子最看不上这种赚黑心银子的人了。”
“这是承启。”
李昀清冷的眉眼微微一敛,语气沉了下来。
“是啊,就因为这里是承启,官商才更是一家。”申高阳耸了耸肩,“你看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李昀与申高阳对视一眼。
“你与他不同。”
申高阳折扇一抖,掩面而笑:“当然。”
杜辉宇全身不见任何绫罗绸缎,身材亦保持得极好,年过四十,仍没有大腹便便的富态,反而精干得近乎瘦弱了。
他弯着腰,亲自把上好米粮熬的粥分施给衣衫褴褛的百姓,不时,还洒下两滴泪来。
“杜大财主可是宋尚书的姻亲。”申高阳继续跟李昀咬耳朵,“现在宋之远进去了,杜辉宇这姿态摆得可低了,一边施粥要名声,一边敛财耍手段,了不起了不起,连我都要赞叹这脸皮如城墙的杜大财主。”
李昀望着这人满为患的领粥队伍,忽得,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申高阳忽得脊背一颤。
不对啊,这熟悉的感觉,只在忘归那个黑心的身上感受到过。
温暖纯良的元晦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神色。
错了错了。
申高阳揉了一把脸,吼了一嗓子:“爷都累晕了,还不快给爷拿杯牛乳来喝!”
身着灰麻布的小厮麻溜地端上来两碗仍是冒着热气的白色牛乳,恭敬地双手捧上。
李昀盯着这波纹荡漾的雪白牛乳片刻,转头看着申高阳。
申高阳立刻捂住了腰间的钱袋。
李昀微微一怔:“怎么了?”
“习惯性的,抱歉抱歉。”申高阳敲了敲脑壳,心有余悸道。
“子昭,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关于银子?”申高阳小心翼翼地问。
“嗯。你手中商铺众多,且隐蔽不留名,此事,恐怕还要麻烦你出手。”
李昀屏退了身边人,在申高阳耳边低声说着他的想法。
“...”
申高阳一口闷了牛乳。
“元晦,你变了。”
李昀没料到申高阳露出一脸要哭的表情,有些无措地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说道:“你多年行商,精于此道,而我也只能信赖于你。”
“嗯,我知道。”申高阳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李昀怔了一怔:“子昭,可是有什么难处?”
“元晦,你没经过商,不懂其中曲折,我不怨你。”申高阳不想承认他善良的元晦变得跟那个黑心混蛋一个模样,尽力替他开解着,“这哄抬粮价,是需要粮和钱的。你要我抬粮价,就是要从我手里拿走我的命根子,然后,等到粮价跌了,我还得赔银子。你想要坑那帮家伙,可我也被当成野草割了。你说,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李昀眉梢微蹙:“并非,粮库尚有秋税米粮,我可尽力暗中替你调粮,再以此粮当做周转即可。”
“我知道,户部没粮,别装了。”申高阳幽幽道,“裴忘归早就跟我说了,户部连一粒粮都拿不出来了。”
李昀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申高阳看着李昀清澈的双眼,放在身侧的手握得吱嘎作响,额角的青筋蹦得隐约可见。
他把手搭在李昀的肩膀上,咬牙切齿地骂他:“元晦,你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黑心的家伙?”
李昀眨了眨眼,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
无话可说。
处理外城水灾之事便用了一日一夜,李昀没来得及回府,连饭也只匆匆吃了两口。
这日虽然没有下雨,可天空却挤满了阴云,看不出已经是第二日接近正午了。
李昀坐在马车上赶往都察院,支着手肘,有些疲惫地蹙着眉。
向文有些担忧,捧了杯热茶,轻声唤他:“殿下,别太累了,小心着凉。”
李昀微微掀了眼帘,微哑地‘嗯’了一声,双手自狐裘披风下伸了出来,握着那天青色茶盏,细瘦修长的手指被映得格外雪白。
“陛下可差人来寻过我?”
“是。”向文低声回道,“陛下差身边的步统领来了三四次。”
李昀缓缓转着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茶水中上下翻转的茶叶残片,思绪已经微微飘远。
十日前,李昀入宫时,李临哭着喊着要偷偷去看裴皇兄。
李昀本不想让他亲眼看见重伤垂危的裴醉,怕他承受不住而难过大哭,却拗不过小皇帝的坚持,只好带着乔装打扮的李临,潜进了宁远侯府。
小皇帝穿着普通的短褂,腰间配了一把长剑,站在裴醉身边三步远,没敢上前,眼圈却红透了。
就在李昀以为李临要哭的时候,小皇帝颤巍巍地拔出了剑。
那剑比手臂还长,又极重,他圆滚的手臂这两日都瘦了一圈儿,勉强提起剑,连肩膀都跟着颤。
他噙着眼泪,扎了个马步,嘴里稚嫩地喊着‘喝哈’,右手握拳,左手握长剑,在面前横着一拉,又斜着一劈,抡了个圆,向前突刺,剑锋停在裴醉床边半步远,剑尖抖得跟风中枯木似的。
‘裴皇兄,朕有每天都练剑,朕是个好皇帝了。’
一片寂静。
没有裴皇兄含笑的‘做得好’。
也没有裴皇兄温柔的拥抱。
什么都没有。
李临手里的剑‘当啷’一声落了地,‘哇’地一声扑到裴醉的身边,抱着他的手臂,哭湿了他的袖子。
‘朕还是好怕,皇兄,别丢下小五,好不好?’
李昀从身后抱住了李临,低声叹了一口气。
李临眼睛里的无措与委屈比眼泪还要饱满,他揪着李昀的衣服,瘪嘴大哭,说‘梁皇兄是骗子,说只要好好练剑好好看书裴皇兄就会醒过来,裴皇兄也是骗子,说好要一直陪朕的...’
那日,李临说了七八十次的‘骗子’,最后,哭得发了高热,被步景离抱回了宫。
李昀手里的茶已经凉了。
向文见李昀沉默地垂眼不语,也不喝茶,有些急了。
“殿下,你怎么了?”
公子冬日里最容易生病了,这连日奔波,公子哪能受得住啊?!
“没有。”李昀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从前襟夹层里拿出一本棕木色硬皮密折,放在胸口的位置捂得久了,连纸张上都带着温暖。
他慢慢拉开那折叠整齐的折子,上面铁划银钩飞舞的行书撞入他的眼帘。
裴醉写了很多事。
密密麻麻,事无巨细。
那墨痕的颜色不同,前后的笔韵和腕力也有异,显然是多次写就,而越到后面,那墨迹越凌乱潦草。
到了最后,连框架都有些发散。
李昀用指腹轻轻地拂过那潦草的墨痕,视线落在最后几行字上。
‘兵求强盛,守土开疆为国操戈。’
‘礼法春秋,官道有为百姓和安。’
‘今日破晦,来日立新。’
‘虽千万人,吾自往矣,不悔、无惧。’
李昀乌黑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似乎看到了那人强撑着病体,边咳嗽边笑着挥笔写就的绝命笺。
李昀的手指轻轻抚着那几行字,仿佛隔着虚空,握住了那只执笔的手。
为何总把浩然正气藏在荒唐不羁之下?
裴忘归,你傻不傻?
向文却疑惑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
李昀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奏章的背面,却在角落里发现了几行蝇头小字,仿佛是后添上去的。
‘不悔是真,无惧是假。’
‘我怕你受伤,怕你后悔,怕你独自面对风雨骤,怕无人与你共白头。’
‘李元晦,我怕得要死,却不得不死。’
‘抱歉。’
笔锋行至此处,微微顿了一下,那潦草的字体却忽得变得十分规整,仿佛是一笔一划用尽全力写下的。
‘别哭。’
李昀的视线黏在最后一行小字上,任马车颠簸,窗外狂风卷帘,吹得纸页簌簌发抖,他恍然不觉,耳边,那街边的喧闹声已经远去,唯有胸口‘咚咚’的心跳声,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裴忘归从来没对他说过一句喜欢。
可原来,所有的喜欢,都藏在这近乎是玩笑话的两个字里面。
战功赫赫重权在握的大将军,竟然连句情话都不会说。
李昀心口百味交杂,仿佛同时握着深沉浓烈的爱意与惨烈锥心的痛苦,茫然无措间,竟笑了一下。
向文看得呆了。
公子从来没这样笑过。
真....真好看,可看上去又真的...好绝望。
李昀缓缓抬了眼,笑眼犹在,只是那乌黑的眼瞳里散落着细碎水光,可再细看,那眼眶里连一滴泪也没有。
梨花微湿春带雨,不染俗尘的笑容,让人不敢亵渎。
向文眼睛湿漉漉的。
“公子,你要是...心里难受...别强撑着...”
李昀又轻轻笑了笑,挑起布帘,望向马车外的街巷。
十几日前,街道上还满是鲜血与烟尘瓦砾,现在,早已被扫得干干净净。
被踩塌的摊位也恢复如旧,养家糊口的商贩又开始吆喝叫卖,只是声音没有往日的高昂,神色是掩不住的恐慌。
“阿文,我想吃馒头了。”李昀望着那热气腾腾的笼屉,声音很轻,“帮我买一个可好?”
向文虽然满心不解,但还是极快地叫停了马车,买了两个羊肉馒头,搁在纸袋子里,小跑着奔回了马车上。
李昀接过那滚烫的纸袋子,小心地剥开,露出个大饱满圆滚微弹的面皮来。
他小口咬了,羊肉的汤汁顺着唇齿炸开,肉香混着面香,带着热气,在他的口腔内四处乱撞。
承启的小作坊的手艺远胜望台的地摊小贩,可,李昀只是咬了一口,便搁下了。
“殿下,不合胃口?”向文担忧道。
李昀手里握着滚烫的馒头,将头靠在马车壁上,那乌黑的睫毛一直在微微颤着,苍白的脸颊如同透明的琉璃一般一碰即碎,可前额的几绺发丝垂了下来,随着微风微摆,挡住了那一瞬的脆弱。
味道承载着记忆,记忆又凝聚成味道。
手里这个,并非他想要的味道。
“...去都察院吧。”
李昀声音极轻,语气仍是如往日的耐心温和。
向文还想劝,可早知李昀过于内敛温柔,是所有刀子都要生吞下去,宁肯身体里被割得血肉模糊,也不会说出来造成别人困扰的个性。
他只挑了帘出去,坐在车辕上,留公子一人在车里,希望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车厢内只剩下李昀一人,周身的痛意朝他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他垂了长睫,又轻轻地咬了一口羊肉馒头,喉咙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难以下咽,可,他拼死地咽了下去,至于眼眶红得快要滴血。
“咳咳...”
李昀噎得难受,轻轻敲着胸口,妄图把堵在胸口那口气敲散。
街角忽得响起了一阵鞭炮,不知谁家的嫁娘牵起了心上人的手,白首一生。
李昀攥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上天总是要将这些自欺欺人的可笑行径无情地戳穿,不留给他留最后一点情面和尊严。
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纸袋子,再也撑不住唇边的笑意。
在这喧天的喧闹声中,梁王李昀静静地滑坐在了地上,近乎狼狈的,抱着膝盖,捂着脸,声音颤抖地呜咽了一声。
杨文睿已经在吏部磨了七日了,可愣是没查下去。
那日,端茶给梁王殿下的小厮已经服毒身亡,而当值记录也毫无破绽,并非那日刻意有人与他换班。
而茶中的迷药太过普通,甚至于查不出何时何人于何地买的。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到杨文睿有些毛骨悚然的地步。
而同僚皆矢口否认与这件事有牵连,不知是互相包庇,还是当真无辜。
自然,杨文睿是不可能相信‘无辜论’的。
他拢着花白胡子,右手不停地写着密封奏折,希望陛下能彻查此事,不让盖家余党有在此祸乱朝政的机会。
每次想到十几日前的大乱,他的一颗心就要颤一次。
百年基业,可不能毁于一朝。
李昀进来时,就看到胡子眉毛花白的杨文睿满脸忧国忧民地笔走游龙,李昀只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让人打扰。
杨文睿足足写了半个时辰都没停笔,越写越上头,甚至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像极了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劝诫的刺儿头。
李昀怕他一把年纪背过气,只好轻声咳嗽了两声。
杨文睿猛然回过神来,笔锋一顿,看见李昀含着浅笑的表情,赶紧搁下笔,拢袖抬了一礼:“让梁王殿下久候了,下官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