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住了。”
裴醉抖着手,将双臂环住李昀纤瘦的腰,声音虚弱带笑。
“我背你出去,好不好?”李昀声音发颤。
“不好,我累了。”裴醉疲惫地将头蹭着李昀侧颈的温热。
“不许撒娇。”李昀身上的燥热滚烫,可他的声音却冰凉带颤。
“呵。”裴醉笑了,“跟夫人撒娇,有何不可?”
李昀双眼瞬间便通红。
他双手死死攥着裴醉的玄色轻甲,抿唇轻轻笑了。
“还未合过生辰,换过庚帖;未礼叩天地,香敬高堂。实在是,不合规矩。”
“可,我接了李元晦的定情信物。”裴醉艰难地扬起手,大拇指的青玉扳指已经被血迹染得斑驳。
“这是...生辰礼。”
“我说是信物,便是信物。”裴醉抿唇低咳,身体的力气在飞速的流逝着,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李昀,贪怀中的温暖。
“兄长一贯蛮不讲理。”李昀抬手,轻轻地替他抚着微微颤抖的脊背,“可,我甚是心悦。恨不得,翻山倒海倾心以许。”
“我知道。”
裴醉抬手,抹去了唇瓣上的血迹,抚着李昀染了灰尘的雪白后颈,落下极为克制又霸道的一吻,那带着血腥味道的温柔缱绻,几乎让李昀无法自控地战栗起来。
裴醉猛地拔出李昀小腿上的羽箭,李昀的痛呼声被裴醉尽数吞了下去。
“元晦真坚强。”
裴醉抖着手,用布条替李昀的伤口处仔仔细细地裹了一圈又一圈。
李昀死死握住他渗血的手臂。
“忘归,你的伤口也裂了。”
裴醉只微微笑了一下,拽下肩上披风,在遍地的鲜血里为他撑开一方净土。
“躺下。”
李昀心口一震,铺天盖地的绝望将他裹得密不透风。
忘归是说,没必要包扎了。
李昀红着眼,在他的臂弯里缓缓躺下,用手臂环住裴醉的脖颈,细长的脖颈微抬,轻轻吻住了那双没有血色的唇瓣,希望,哪怕能替他暖回一刻也好。
“你说的话,我昏迷的时候,都听到了。”裴醉用微湿的前额抵着李昀的,呼吸散落在李昀的唇畔,热烈而急促。
“嗯。”李昀长睫微颤。
“为夫武夫一个,又身无长物,却何其有幸,能得到李元晦的心。”裴醉轻啄李昀梅色唇瓣,如春风吻落花。
他五指浸在李昀如瀑的乌发间,轻轻地滑过发梢,右手握着李昀柔软的纤腰。
“为兄设想了无数种春宵一度的场景,却没有一种是在这样肮脏的地方,这样不合时宜的时机,竟还有这样下流的春-药催-情。”
李昀咬着下唇,通红的眼眸中溢出一丝凄然的笑意。
“我只要你,其他根本无关紧要。”
裴醉眼睛里藏着温柔与爱意,费力地俯下身体,亲吻着那被咬得青白的下唇。
“好。要记得,以后,别害怕噩梦。从此以后,你的梦里,都有我在。”
李昀鼻尖一酸,眼泪便淌了下来。
“好了,哭什么。”
裴醉吻掉李昀的眼泪,与他唇齿相依。
他温柔地用手指轻扣李昀死守的城门。
宛若那身骑红马的少年将军,倚栏笑望,懒洋洋地抛花入城楼。
“开门。”
轰然一声。
李昀的心房尽数坍塌,城门大开。
裴忘归孤身入城,长驱直入。
李昀手指攥着裴醉的披风,修长的双腿微弓,下颌微抬,将白皙的脖颈绷出了一条柔美又执拗的曲线。他薄唇微张,大口喘息着,宛若溺水。
可眉间被春风轻扫,眼瞳开尽夏花绚烂,唇瓣染得红枫热烈,面如白雪静谧,绝美而脆弱。
极致的爱意与悲痛狠狠地冲撞着李昀的心口,他痛得意识不清,眼角的泪水崩溃地落了下来。
他急切地寻求着裴醉的吻与安抚,发颤的双手握着裴醉的腰不肯放。
裴醉嘶哑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念的,仍然是兵书六韬第一卷。
李昀悬在空中的心慢慢落了地,终是没有撑住意识,睫毛微颤,满脸泪痕地昏了过去。
裴醉静了片刻,颤抖着穿上了戎装,也替李昀仔仔细细地整理好了那血迹斑斑的官服。
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甚至,看不清李昀的睡颜。
裴醉摸着从手指上褪下那枚青玉扳指,摸到了放在李昀的手心。
他跌坐在一片狼藉间,用湿冷发颤的手,极轻柔地安抚着李昀的侧脸。
“希望,从今以后,我的元晦夜夜好梦,安睡天明。”
几日前承启的大乱,使得惠民药局和承启各大药堂都乱了套。
病榻床位不足、草药库存告急、医者人手紧缺等十年难遇的窘境,一朝都碰到了一起。
梁王殿下自内阁一封诏令而下,不仅大开御药局大门,还要每日派遣医官入外城,带领督促民间医者替百姓诊治。
医者虽说父母心,可父母也只有一双手一双脚罢了,如何广济天下人?
他们不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领命去接济民间疾苦。
每日累得跟狗一般,这也罢了。
“开门!!”一洪亮的怒吼声自太医院大门传来。
年轻的医士揉揉眼睛。
连觉都不让睡吗?
他刚入职太医院,第一次轮值,没见过这种砸门拆房子的架势。
他身后七歪八斜地躺了三四个医士,从周公处神游回来,迷糊地抱着针帘药箱,排着队拍了拍年轻医士的肩。
“一会儿,无论小侯爷说什么,你都说没有。若他追问,你就说不日将从南方运药来,搪塞搪塞过去得了。”
“为何??”年轻医士不解,“我御药局囊括四海灵丹妙药,小侯爷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去想办法调来。”
“别废脑筋了,就这么说,师兄是为你好。”医士怜悯而同情地看了看执勤的年轻医士,没什么负担地扬了扬手。
年轻人啊,还是要遭受几个纨绔子弟的毒打,才会懂得人间疾苦。
年轻医士挠了挠头顶的发巾,起身拉开厚重的木门栓,看见厚重的黑影饿狼捕食一般地飞了进来,抓着他的肩膀就开始摇晃。
“这位先生,听说九阳神丹今日来!”
“九阳...神丹?”年轻医士怔怔一问,“莫小侯爷,可有药方?待院判得空,下官自会替小侯爷求药。”
“就是院判告诉我今日九阳神丹会来的!”莫擎苍急得不顾书生矜持,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还有,九九还阳散,大道灵丸,不都是今天来吗?”
年轻医士眨了眨眼。
这不都是民间话本子上杜撰的起死回生药吗?
他刚要张嘴,忽然想起了师兄们的叮嘱,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不日,将从南方运药来。”
“不日究竟是几日?!”莫擎苍被推了三四次,耐心都快被磨平了。
他虽自小饱读诗书,却痛恨大庆文字的温吞转圜,不耐烦文人打机锋的含糊其辞。
他早就想骂了。
文火是多文?
武火是多武?
少许是多少?
改日是哪日?
如此糊弄于他,成何体统!!
“...不知小侯爷替何人求药?”年轻医士生怕在老虎头上拔毛,更小心地问。
莫擎苍一哽。
“...我家的,老黄驴。”
年轻医士也一哽。
莫小侯爷果然博爱。
莫擎苍看到年轻医士一脸便秘的表情,终于冷静了下来,甩开手中折扇,刚要说话,却被从后面赶来的申高阳重重砸了一下肩膀。
“莫鸟窝,别挡路!”
申高阳矜持多了,秀气明艳的容色没被焦急压下半分,额角渗出的晶莹汗珠剔透地映着白皙的皮肤,他拢了折扇,微微一礼:“我来取千年灵芝。”
“世子这边请。”
年轻医士引申高阳进门,亲自取了梯子,自冰块匣中取出一玛瑙色的扇形灵芝,表面微皱,却完整个大,价值连城。
“这是本药局最后一株,院判快马加急差人取来,只留给世子一人。”
申高阳小心翼翼地抱着那长条木匣,望着那冒着寒气的灵芝,终于放下心来,从袖口中不留痕迹地取出两张大额银票,搁在药杵下面,笑着说道:“请诸位先生喝茶。”
“不敢,不敢。”年轻医士连忙摆手,申高阳却已经急匆匆地离开了,徒留莫擎苍和年轻医士面面相觑。
“咳。”莫小侯爷也轻甩折扇,妄图挽尊。
年轻医士尴尬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小侯爷,您与黄驴的二三事,已经藏不住了。
“别那么看着我。”莫擎苍自信挑眉,“说不定,申世子家里也有一头蠢驴要救。”
“是,是。”年轻医士赶紧拱手。
“千年灵芝都有,九阳神丹肯定也有。”莫擎苍百折不挠,手掌一摊,“拿来。”
年轻医士要哭了。
师兄,院判,救我!!
半个时辰后,莫擎苍手握着一瓶甘草丸做成的‘灵丹妙药’,鼻孔朝天地转身出门,看着绝尘远去的申高阳,有些费解地挠了挠头。
子昭要救谁?
他大哥就前几日受了点轻伤,至于要千年灵芝?
莫擎苍咂摸着这兄友弟恭,暗暗点了点头。
幸好,没听高放那个毒蛇的挑唆,去找申文先的麻烦,否则,这兄弟是做不成了。
莫擎苍一边庆幸,一边犯愁,握着手里朴素的黑瓷药瓶,顿住了脚步。
那个...粗鲁武夫,不会死在府里吧?
莫擎苍纠结极了,他狠狠地扯坏了手中的折扇,烦躁地骂了一句娘。
管他作甚!
等到送走两位大佛,年轻医士才拭去额角的冷汗,四肢瘫软地倒在椅子上,右手颤巍巍捧起毛笔,在支取药品一栏填上申高阳今日所取的灵芝。
他随便一扫,皱了皱眉。
“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师兄从他手里折下毛笔,把那一页撕了下来,“这是院判的意思。”
“啊,是。”
年轻医士眼睁睁地看着缺了三页的残缺书册,不解地抱臂仰头思索着。
究竟,何人要死了?
都快把御药局搬空了。
李昀坐在天一阁中,右小腿绑着的绸带藏在青衫衣摆中,被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可额角一块仍未消退的青紫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他借火烛禀笔批阅奏折,神色清冷疏离,与王安和对坐,却相对无话。
晨曦自木窗棂滑进天一阁,模糊映亮了他手中的黄皮奏折。
李昀手腕一顿,缓缓搁下了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眉梢轻蹙。
“殿下辛苦了。一会儿,待殿下带领九卿与陛下共同议事后,便可回府歇息了。”
王安和也连着熬了两晚,眼睛微红,精神却还好。
李昀缓缓起身,四指并齐,左右手交叠,认真行了一礼,声音冷淡疏离:“此事,还要辛苦首辅。我府中有病人,恐不能在殿前久留。”
王安和捻须的手微顿了一下。
“裴总兵已经被削去摄政王位,囚于府中,如今,正是殿下施恩立威的最好时机。”
李昀不置可否,另起话题:“此事,学生还要多谢首辅替裴总兵说情。陛下金口玉言,再有了首辅一言,方能平群臣争议,免了他的死罪,只削去王位,以功过相抵。”
“殿下以死相逼,再加上故人所托,不过一言罢了。”王安和淡淡道。
“一言足重,多谢首辅。”
王安和望着李昀并非刻意挺直,却足够挺拔,坚韧如松竹的腰背,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句。
“殿下,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的道。”
李昀沉静儒雅的脸微抬,坚定而平和地笑了。
“首辅曾说,我心即我道,风雨不摧,霜雪不改。首辅既百折无悔,我亦无所更改。我无意九五,只求辅佐天子,守百姓和乐,望江山安定。待山河安,朝政清,我便与他退隐朝堂,纵情山水,安居村野,不再踏入承启半步。”
王安和笑容微沉。
“裴总兵重伤难愈,就算此次勉强活了过来,又能有多少寿数?”
李昀的琥珀色瞳孔被天光映得清澈透明,眼中藏着温和的笑意。
“若他先走,我便替他踏遍山川,看尽繁花。待到忘川河畔,再一一说给他听。”
“殿下,慎言!”
王安和重重地拍下手中的笔。
这些年,他第一次在人前显露出真实的怒意来。
“私情与天下,孰轻孰重?”
“私情重不过天下,可重过我性命。我此一生,唯求一人,只他一人。”李昀坦荡微笑,拢袖抬眼,“首辅,学生敢问,执念成痴,如何破?”
“勘破方能解忧。”王安和沉声道。
“是。”李昀唇角微弯,“也望首辅早日勘破执念。”
王安和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李昀淡笑,一礼转身,震袖而出,朝着天光熹微迈出了天一阁。
他站在门口,湿冷空气扑面而来,他微微眯眼,望着天边晕开的一阵金光云霞。他抬手微遮,那和煦温暖的光从指缝漏了几丝。
他缓缓将手摊平。
掌心落了一团毛绒似的阳光,温和地随着微风在他手心打了一个滚儿。
李昀微笑了一下,五指扣紧,握住了那团温暖。
他要摘下天边的第一缕阳光,送给忘归。
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都双手捧给他的心上人。
希望忘归在噩梦中不要迷路,早点回来,早点回到他的身旁。
学士府东北一隅有一座二层小阁楼。
阁楼被园林掩映,外墙灰砖已经干裂开缝,显得破落不堪,可屋顶却铺了一层琉璃,光洁如澄澈小溪水。
屋子正中架有一半圆球星盘,上面以针孔戳成二十八宿,里面有长明灯燃烧,星点微光自小孔里溢出来,即使是白天依然微亮可鉴。
两人高的书架上搁着积灰尘的线封书册,大部分都是些周易算经,而书架高处摆了一副歪七扭八的‘逍遥’二字,懒懒散散不成框架,可仔细看去,那字构笔画瞬间分崩离析,跟个细长的柴火棍一般,打着架地绞落交织,像是个旋涡,深邃而神秘,轻易便能能将人的视线吸了进去。
书架旁摆了一张软塌,上面躺了一人,脸上盖了一本书,书册下伸展出一只手臂,石青宽袖被睡得皱皱巴巴,一截枯瘦的手腕滑了出来,手里还捏着三枚铜钱。
远远地,有脚步声自阁楼下层传来。
周明达慢慢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抹了把嘴边的口水,走到星盘前,拿出长明灯旁边熏着的一只烧鸡,掰了一只鸡腿,塞进了嘴里,含混不清地高喊。
“老夫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还有,虎符想也别想!如果你非要抢,我便绝食赴死,让你再也无可依仗!”
脚步顿了一下。
周明达乐了。
“嘿,不敢了吧!”
老夫子悠悠闲闲地坐回了星盘边上,仰头望着琉璃穹顶。
地平线刚蔓起一层暖橘柔光,将夜幕星辰的厚重渐渐驱散,可便是在这明暗阴阳交汇之时,才能捕捉到转瞬即逝的星辰轨迹。
周明达微微眯了眼,用尽全力,才用模糊的目光看清了那宏远星宿下的几颗明亮命星。
紫微宫定了。
文昌,大盛。
破军...黯淡,时隐时现。
周明达一颗老心颤了颤。
臭小子该别撑不住了。
“我要更衣!!!”周明达扯着嗓子吼,“王闲之!!放老夫出去!!别逼着老夫一泡黄物毁了师父的遗物!!”
门口守卫的小厮没见过世面地摔掉了下巴。
哪有文人如此粗鄙不堪?!
哪有人敢直呼大人表字?!
还有,这位先生要绝食之前能不能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大放厥词?
门口脚步声细碎,不急不缓地停在了门口。
周明达狐疑地瞥了一眼合拢的木门。
他的狐狸师兄可从来不这么迟疑。
莫非,心有愧疚,举步难行?
“怎么,答应老夫的事情没办到?!”周明达摔了鸡腿,“臭小子手里的权已经被架空了,你就留他一条命又如何!如此冷血,真不知你死的时候有没有人替你送终!”
门缓缓开了。
周明达满嘴油光,正要破口大骂,可话还没说出口,便憋了回去。
颀长青衫君子骨。
不是那个老狐狸。
“咳。”周明达一时不知道先抹干净嘴边的油渍好,还是先把乱糟糟的衣摆整理好比较符合礼数。
前两日刚在梁王殿下面前捡回来的光辉文人形象,一个呼吸间便尽数坍塌了。
救无可救。
“首辅的故人,果然是周先生。”李昀并不意外,亦毫无被蒙骗的恼恨。
他经历过太多背叛与算计,旧时光里的温馨早已被打得支离破碎。
可,这冰冷无情里,总还有几分值得留恋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