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只是少坐片刻。”李昀抬眼,俊秀容貌儒雅温和,只是眼睛微肿,“杨御史寻我,可是有事商谈?”
“是。”
杨文睿抱着一小摞文书,搬了个小几,坐在李昀身旁,请他过目宋之远一案的人证,还有近三十年来的吏治考核文卷。
李昀正要翻阅,可杨文睿却摇了摇头:“此事倒先不急。”
说罢,从袖口中取出巴掌大小的纸,将折叠成四份的密函展开,轻轻摊展开在李昀面前。
“虽然那小厮已经服毒身亡,药物人证俱不可查,吏部那边也是浑水一滩,可下官仍是设法找到了几个最有嫌疑的官员。”
李昀却用手掌盖住了那密函上的人名。
杨文睿一怔。
“盖无常已死,即使吏部有盖家余党,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杨御史实在不必在这上面费心了。”
李昀轻轻将纸条推了过去。
杨文睿感慨于李昀的心善,却又忧心于他的善心。
“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方能万无一失。此事,还请殿下三思。”
李昀揉了揉额角,显然是有些疲惫,可仍是笑着解释道:“绝路之人被逼跳墙,不如给他们机会重头再来。再说,此事高侍郎自会派人多加照看,想必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了。”
杨文睿还想说什么,可守门侍卫急匆匆地赶来,禀报道:“禀大人,高侍郎差人来了,好像有急事。”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派人来了。
杨文睿立刻把人请了进来。
高功身边的文书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高声说道:“禀杨御史,高大人已经将盖家余党尽数革职,一个不剩!此乃名册,请大人过目!”
两人对视一眼,皆皱了皱眉。
莫非,高功早知吏部盖家人手,却放任他们下手?
杨文睿老脸立刻一沉,怒斥道:“前几日,本官协理高侍郎查案,可他却百般推诿,且人证物证皆不可查,他是如何一夕之间便将所有盖家余党都揪出来的?”
文书笑着拱手:“此事,自然是要多谢大人鼎立相助!”
杨文睿眉头拧得更紧了:“本官?”
文书见他茫然之色不见作伪,也蹙了蹙眉,小心回禀道:“若非大人自毁案卷库,引蛇出洞,逼得他们相互攀咬,如何能一网打尽?”
杨文睿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猛地起身,惊道:“你再说一遍!!!”
文书没想到能正面迎击杨文睿的暴怒,猝不及防地被喷了一脸口水,他抹了一把脸,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杨文睿颤巍巍地奔了出去:“来人!!”
等了许久,才从垂花侧门奔来一守卫,拱手说道:“杨大人,有何吩咐?”
“案卷库...”杨文睿捂着胸口,半天没喘过气来,极艰难地问道,“...又走水了?!”
“是。”
“为何不回禀?”
“大人说,今日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打扰大人写奏疏,所以...”
杨文睿眼前一黑,被李昀稳稳地扶住。
“梁王殿下...老臣...不,下官...下官要去处理...”
“杨御史快去吧。”
李昀的视线落在那守卫身后的猫着腰拎着水桶的小厮身上,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并没有多说,只淡淡朝着那灰头土脸的小厮道:“你暂且留下,进来回话。”
那小厮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跟在了李昀身后,进了内室,极快地关上了门,抹了把脸,单膝跪在了李昀面前。
“主子。”
李昀清冷的目光扫在那小厮微挑的眉峰上,拿起了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清茶。
“案卷库走水,是你做的?”
“是!”小厮眉峰挑得更高了,两根眉毛手舞足蹈地打架,几乎是喜形于色了。
“我不记得,何时授意你如此行事了。”李昀搁下茶盏,那杯盖清脆地扣着碗壁,激得小厮脊背一僵,立刻敛起了眉间的喜色,双膝跪了下来。
“主子,属下...”小厮抓耳挠腮一番,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属下只是不忍主子受这个窝囊气,所以,所以才擅自动手。案卷库走水,根本就是杨文睿御下不严,让吏部的盖家余党有隙可钻。杨文睿自家的事不管好,跑到别人家指手画脚,能查出就有鬼了。这一烧,让盖家的人以为他们买通之事败露,心中惊慌,自然会露出马脚,所以,所以小的才烧了案卷库。再说...再说...”
小厮偷偷地瞥了一眼手掌心的墨痕,若无其事地接了上去:“再说高功虽不愿意背上识人不清驭人无术的坏名声,可杨文睿若都做到这种地步了,高功若再不拿出点诚意来,他以后就算做上了吏部尚书,恐怕日子也会艰难。另外,高功借这次机会,名正言顺地铲除吏部非他党羽,除了盖家,肯定还除了不少其他势力的棋子,于他大有助益。这样,属下既能替主子报仇,又能...”
“...二十二。”
李昀声音发颤,他握着扶手的指节已经泛了白。
这样张扬的手段,这般狂傲的语气,还有...这温柔的解释。
“是!”
二十二腰背挺得很直,又偷偷瞄了一眼手里的小抄,暗暗舒了口气。
一字不错,他真是个小天才。
“忘归他...是不是醒了?”
李昀声音放得很轻。
二十二嘴巴张得很圆。
梁王主子果然非同常人。
他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
他刚想点头,可李昀却已经拎着衣摆奔了出去。
那青衫广袖与肩上的狐裘向后飞扬,整个人如同蹁跹的白鹤一般,转眼便消失在了这院子里。
二十二没想到自己有一日竟然还能看见梁王主子如此失了分寸地狂奔,他怔在了原地,忘了主子最后的交代。
‘不许让他跑。’
二十二一惊,疯一般地追了出去,可他哪敢在都察院众人面前显露身份,跑了两步,便只能垂着头小步快走,到底,还是把李昀跟丢了。
李昀跑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他忘了自己的脚伤钻心的疼,也忘了马车就在不远处,他只拽了一匹马,策马狂奔。
迎面的风如刀子,将他的眼泪刮了下来,那眼泪横着淌到了鬓发处,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从不觉得这距离远得让人绝望,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到那人身边。
终于,‘宁远侯府’四个字撞进了他的视野,他几乎等不到马停,便侧身跳下了马,脚踝狠狠一扭,甚至能听到清脆的骨骼错位的声音。
可他已经察觉不到疼。
门口自然不会有人阻拦圣眷正浓的梁王入内,最多便指指点点,原来守礼有节的梁王也会如此失了礼数的破门而入。
李昀早已管不得这些闲言碎语,他一路自正门沿着碎石板路奔向寝殿,刚推开院门,他便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
深秋风急,庭院里的红枫树上最后一片红叶挣扎在风里,簌簌发颤,最后,被打着旋儿地刮了下来。
那飘零在风中的红叶,落在了一人的膝盖之上。
那人肩上披着很厚的紫色大氅,身着简单的月白直裰,头发被一根紫色缎带简单地高高束着,前额碎发垂在风里,微晃间,那人回眸,凤眼微弯。
“元晦。”裴醉抵唇咳了两声,声音哑得厉害,可眼中的笑意一直没放下来。
李昀握着木门,唇角紧紧抿着,而因为过于用力,嘴角微微下压,仿佛在忍耐着什么喷薄而出的感情。
“过来。”裴醉朝他伸手,那话中的温暖一如往昔。
李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这几步,艰难地犹如跨越天堑。
他站在树下,目光微垂,近乎贪婪地看着裴醉那苍白而削瘦的容颜,只紧紧地盯着裴醉那双含笑的眼睛看,一动不动,生怕眨了眼,那人便又昏睡了过去。
裴醉微微坐正了身子,眉梢微蹙,极低地‘嘶’了一声,李昀猛地一惊,蹲在了他的膝盖之前,握着裴醉的双手,声音嘶哑难当,艰涩无比:“为什么在院里坐着?你...怎么能受风?”
“怕你急,想替你省几步路。可惜,走不远。”裴醉抬起手,轻抚着李昀的冰凉的侧脸,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竟带上了温度,李昀忍不住抬手扶着那只带着温度的左手,不舍得放。
“够了,很远了。”李昀声音发颤,“你不必走,我这就来了。”
“还是我家元晦知道心疼...”裴醉话没说完,便嘶哑地咳嗽着,单薄的背微微弯了下来,李昀立刻将他抱在自己肩上,双手无措地抚着他的背。
“你刚醒,不可在外久留,我扶你回房。”李昀低沉,语速反常地快,字字飞了起来,“你可按时喝药了?伤口可还疼?‘蓬莱’反噬呢?可请方公子诊过脉了?你...”
李昀还待要说,可只觉得有一只大手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后脑。
有人用嘶哑而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好了,元晦,别怕。”
李昀心里被猛地一撞,那用无数次自我安慰才建立起的坚强堡垒,被裴醉简简单单一句话砸得灰飞烟灭。
他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小口稳着呼吸,生怕他听出自己的泪意。
裴醉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李昀的背,无力却执着,仿佛想用行动来安抚李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若想哭,便哭吧。”
李昀声音微颤,轻声说道:“你不喜欢,我便不再哭了。”
裴醉在他耳边轻笑。
“我没有不喜欢。我只是怕,以后再没有人能给你擦眼泪了。”
李昀眼圈猛地红透了。
“...裴忘归,你说一句喜欢给我听。”
他撑着石桌起身,将裴醉抵在座椅靠背之上,乌黑的瞳孔微微发颤,鼻尖通红,却不肯落一滴泪。
“喜欢。”
裴醉微微仰头,声音微哑。
“再说一次。”
“喜欢。”
裴醉凤眸微弯。
“再...”
李昀声音发颤,可话尚未说完,后颈便落了一只温暖的手,将李昀身体往前一拉。
面前人苍白却温柔的笑容渐渐放大,李昀瞳孔猛地一缩,唇上落了很轻很漫长的一吻。
被裴醉的气息拥在怀里,李昀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他呼吸散乱,连瞳孔也微微发散。
裴醉轻轻摸着李昀染上淡红的嘴唇。
“喜欢。”
李昀压在心底太久的恐惧,悲伤,委屈与辛酸,在这一刻,几乎像是海啸呼啸而出,他的理智瞬间崩塌,揪着那人紫色的大氅,伏在裴醉的膝盖上,无声地落了泪。
李昀从小便是无声地哭。
越悲伤,越悄无声息。
裴醉左手轻轻揉着李昀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的手,右手温和地拍着他的肩。
坚定而温柔。
两人在这满地的红枫落叶下无声地相拥。
为了这一次拥抱,他们仿佛跨越了山海,拼尽全力,终得相守须臾。
周明达抹了抹眼泪,却假装眼睛进了沙子。
“裴小子...真的都好了?”
他问方宁。
“唔,不知道,应该吧。”
方宁舔了舔指尖的鲜血,笑颜如花。
周明达用指尖弹了一下方小疯子的脑袋,怒吼道:“别疯了,把老夫的小阿宁还回来!”
方宁踉跄两步,捂着脑袋,晕晕乎乎地扑进了周明达的怀里。
“周先生...”
“嗯?”周明达又替他揉了揉前额被打出来的一个红印子,“依老夫看,你就是欠揍。”
方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院子里的两个人,又惊又喜,一蹦三尺高,落地时却捂着后腰,挂着两行面条泪。
“呜哇周先生,我好疼...”
话还没说完,方宁便脸色苍白地昏了过去。
周明达抱着身体冰凉的方宁,才发现,那孩子的腰间竟然有被野兽撕咬的狰狞伤口。
周明达又心惊又心疼。
这傻孩子到底去哪找的药引子?!
第90章 哄睡
周明达头上裹了一条白汗巾,身上的灰麻衣服沾了乱七八糟的血迹和水渍,晕作一团。
他捶着酸疼的老腰,颓然倒地,双手搭在双膝上,头垂在四肢围成的空隙间,整个人阴云密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电闪雷鸣。
袖子又被拽了起来。
周老夫子心头默念‘忍’字诀。
一阵惊天动地的揩鼻涕,伴着小猫似的呜咽委屈,还有指甲撕扯袖子的拉丝声音。
周明达额角青筋微微颤了一下。
可他忍住了。
文人自有矜持,山崩于前就跟放屁似的,不乱不慌不生气。
那抽泣声音逐渐扩大,嗷嗷地嚎着,仿佛不间断的狂风呼啸,震得人耳朵嗡嗡发颤。
“呜呜,疼...呜呜呜,疼疼疼...呜呜呜呜呜...”
左耳边传来闷笑伴着低咳声,如同低音军鼓一般,加入了这狂风怒号里。
接着,便是木板拖曳地面的细微声响,飘在这场狂风暴雨之上。
“够了,你们三个,都给老夫消停点!!!!!”
周老夫子忍无可忍,终于失了理智,扯掉脑袋上的汗巾,一把摔在地上,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寝殿中间。
“小阿宁,你给老夫闭嘴趴着!”
指的是趴在软榻上嚎叫的方宁。
“臭小子,你给老夫闭眼睡觉!”
指的是斜靠在床头软枕笑着咳嗽的裴醉。
“还有你...”周明达怂了片刻,总算还记得礼数,“...梁王殿下,伤了骨头,不要乱走。”
这次,说的是静静坐在软塌与床榻之间的软椅上,脚踝还裹着木板支架的李昀。
“想老夫学贯古今,才盖四海,曾与天子坐而论道,亦能窥星占命谋算天命。现在呢?下人?小厮?”周明达越说越伤心,抹了一把伤心泪,“把鱼目当珍珠的贩夫走卒都没你们这么瞎。”
“现在先生能与伯澜菜鸡互啄,与青楼歌姬彻夜谈心,酒馆烂醉,茶寮高谈,依我看,先生挺高兴的。”
裴醉凤眸微挑。
方宁呜呜呜地哭了好几声,十分赞同地边抽泣边说道:“先生...特别高兴...”
“高兴个驴!!你们俩给老夫闭嘴!!”
周明达气呼呼地坐到了李昀的身边,灌了一口茶,呛得他直咳嗽。
“先生慢些。”李昀用手轻轻叩着周明达的背,温声劝道,“先生一片心意,忘归和方公子都明白。”
“学着点!梁王殿下这才叫人话!”
周明达喘匀了气,又把目光落到方宁腰间的伤口上。
方宁疼得泪水模糊,可敏锐地捕捉到了周明达的视线,嘴角向下一撇,哭得委屈又心痛:“呜呜呜先生我疼...”
周明达被吵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可还是暗戳戳地忍不住心疼。他青着脸走向满脸泪痕的方宁,蹲在他面前,用被扯成布条的袖子,囫囵替他擦了一把脸。
“行了,知道你疼,后腰生生被剜下那么大一块肉当做药引子,能不疼就怪了。坚持一下,老夫给你换药。好不好?”
“不好...”方宁苦着脸,抱着周明达枯瘦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可怜巴巴又委屈兮兮地撒娇。
裴醉低咳了一声,慢慢掀开了被子,握着床沿,坐着缓了一会儿,才苍白着脸下了床,跌坐到李昀身边的椅子上。
“慢点。”李昀伸手握住了裴醉微烫的手。
“没事。”裴醉用大拇指轻轻揉了揉李昀的掌心,安抚一笑,转身朝着方宁的方向转了过去。
周明达与裴醉交换了个视线。
“小阿宁,你看,天上飞的是什么?”周明达用大手揉了揉方宁的脑袋。
“啊?”
方宁呆愣愣地望着天,没留神身后站了个夺命阎王,电光火石间,他沾了血的衣摆被裴醉猛地掀起,那伤口的血肉被硬生生地生拉硬拽开,鲜红的血瞬间便染红了软塌。
方宁一声鬼哭狼嚎地吼了出来:“嗷!!!”
周明达满意地给方宁嘴里塞了块白绸软布,将手里的止血散丢给了裴醉,用手指头轻轻敲了敲方宁的小脑壳:“天上飞的,是小笨蛋的眼泪啊。”
裴醉刚想拽开药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便伸到了他的面前,接过那止血散,轻轻拔开红布药封,小心地将白色药粉洒到了那狰狞的伤口之上。
裴醉目光落在方宁腰间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又抬起手,轻轻按了按那伤口处的皮肤。
伤口外沿呈青紫,像是淤伤。
裴醉食指大拇指撑开,微微一比,眉心微皱。
伤口并不规整,乍看像是被野兽撕咬所伤,可裴醉常年混迹兵器堆里,一看便知道,这是被利刃一点点磨进血肉里的伤。
明明手握利刃,却不一刀割伤,非要用尖锐处绣花似的转着圈卸下血肉,这已经并非常人思维行径所能解释的了。
是因为自己的病,才将他逼到了如此地步吗?
裴醉眸光微凝,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方伯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