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周明达干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跌坐回了星盘前的圆木凳上,却只坐了半个屁股,身子一晃,便栽了下去。
李昀两步上前,温和地扶起了周明达。
“先生腿脚不便,还是要多注意身子才好。”
“...唉。”周明达苦笑着,“历尽黑暗,仍心向光明,殿下果真是李家的异数。”
李昀清澈的眼瞳含着浅笑。
“有人自暗处点了一把火,我只是,借他的光,照自己的路。”
“...裴小子,还好吗?”
“方公子说,忘归早年征战沙场的伤没好全,这几年又殚精竭虑,不敢修养。加上毒药侵蚀,心口箭伤,如今,只凭着一口气撑着罢了。即便熬过了生死一线,身体恐怕也大不如前了。”
周老夫子没料到李昀用如此平和的语气把这锥心的话轻易说了出来。
他沉默片刻,一室之内,安静地能听到长明灯的蜡烛芯燃烧的细碎声。
他微微仰头,望着那浅亮色夜空最后的一丝黑暗,抬手指着紫微宫北斗,侧头轻声朝着李昀说道。
“裴小子破军入命,在天为杀,一生动荡,难得善终。”
李昀坐在他身侧,仰望着渺远的苍穹,却什么星宿也看不到,却也不强求,只安静地听着。
周明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转身。
“紫薇之南,太微以北。天枢为首,摇光为结。”周明达的手指落在星盘的摇光之上,轻轻一扣,“这便是,破军。”
李昀微微颔首。
“这几年,我教他下棋,磨他的性子,压着他,尽量不让他出手破局,就是怕他一朝破军应劫。”周明达苍老的大拇指摩挲着那星孔,不舍得放,“...可谁知道,他这孤绝的性子,根本一点都没改。”
李昀抿了抿唇。
“忘归若下了决心,无人能阻。”
周明达又将手指移到文昌。
“而殿下出生时,命星被浓云遮掩,我与...王首辅,都看不清。”他狠狠咬牙,“十余年前,老夫曾不懂事的算了一卦,竟看见了殿下入主紫薇帝王。”
“是吗?”李昀淡笑,“十余年前,我恐还未曾结识忘归。否则,先生一定卜不到这般结果。”
他缓缓站直,用手覆在破军之上。
“执迷之人,心已旁落,如何手握天命?”
周明达沧桑地叹了口气。
“殿下,大庆礼法森严,一个不慎便会被口诛笔伐。殿下是亲王尊贵,又为文人所尊崇,外人前,言必慎。”
“先生,如何能算是外人?”
“不...不算外人?”
李昀微微歪了头,淡然温和的眼瞳竟含了一分打趣:“莫非先生今夜想在侯府门外睡,非要担得起‘外人’二字?”
周老夫子望着李昀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忽然心好慌。
这哪是打趣,根本就是威胁!!
周明达刚想摆摆手,却愣在了原地。
“什么?去哪儿?”
李昀扶着周明达枯瘦的手臂,慢慢起身,温和而坚定道。
“先生,我替忘归,接你回家了。”
方宁手边的医书已经被他翻烂了。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吗?!
就算翻了千遍,结果仍是同一个。
无药可救。
唯有继续用蓬莱吊着命。
现在连一贯吹捧老父亲神药的方宁也有些心慌了。
‘蓬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向武跑前跑后地添柴火,偶尔看见方宁那副凝重的表情,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加努力地替他看着火。
方大夫真的好专业,令人尊敬。
看似专注的方大夫正在仔细地思索着,今天的午膳究竟是狗肉,鹅肉,还是猪肉呢?
为了取药引子,这大庆的家禽都快被他杀了一圈儿了,可殿下还是只有一口气儿,就这么顽强地挺着,不肯死,也不肯醒。
难道,他要去找老虎和狮子吗?
“唉。”
方宁叹了口气。
向武一激灵,以为自己添柴添慢了,连忙多加了两根。
方宁又垂头思索着。
自己上辈子到底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呢?
说是积了德,可是殿下快要把他逼到了绝路,搞得他每日都在将疯未疯之间徘徊,像个魂儿一般;说是造了孽,可是殿下这个药人却顽强地令人发指,就这么折腾竟然还没死,搞得他一边心疼一边心痒。
“唉。”
最后,方宁只能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向武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柴猛地又多塞了两根,手下风箱狂拉,结果滚滚浓烟自炉膛里涌了出来,两人瞬间被熏成了关公。
“啊呜兄弟。”方宁黑炭似的脸僵硬地笑了一下。
“诶,方大夫。”向武黑煤球似的脸上眼睛明亮地睁得滴溜圆。
“梁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啊,马上。”
“哦。”方宁抹了一把眼泪,“请他把你带走好不好?”
“啊,是。”向武灰溜溜地转身出去,可却被方宁喊住了。
“啊呜兄弟,你在替谁戴孝啊?”方宁两步上前,揪着向武腰间被大风掀起来的麻布腰带,挠了挠头。
“啊,没谁。”
向武手忙脚乱地藏起腰带,生怕犯了裴王府的忌讳,又惹得自家公子不高兴。
“我从法华寺学了渡魂经文,你偷偷告诉我,我帮你渡一渡。”方宁也跟他咬耳朵,“殿下最不喜欢这些仙神啊,魂怪啊的,所以,我也只跟你偷偷说。”
向武没忍住眼圈一红。
“你也见过的,扶大哥。”
“啊,就是那个...”方宁回想起扶宽不成模样的尸身,极为感慨地双手合十,尊敬地垂下了头。
真是个硬汉子。
都被炸成筛子了。
“扶大哥没有亲人了,没有人送他一程,他在地下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向武说着,转过头去,抹了抹眼泪,“...除了我,没有人再想着他了。所以,方大夫,你别告诉公子,也别告诉别人,让我好好送送他,好不好?”
“无妨。”李昀温和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向武身体一僵,犯了错似的,无措地站着。
李昀挽了袖口,提了衣摆,掩着口鼻,亲自入内推开了药庐的小窗。
浓烟缓缓散去,清风徐来。
“药好了?”李昀看着那烧焦了似的药罐子。
“好了,梁王殿下。”方宁点点头。
李昀走到灰砖跺垒成的炉灶前,用湿帕取下药罐子,小心地沥出汤药,带着浓厚血腥味道的暗棕色药汤铺了半个白瓷碗。
李昀微微蹙了眉,小心地端了起来。
他路过向武的身边,见那孩子仍是有些无措地站着,他便顿了脚步。
“阿武,你做得很好。”李昀声音和缓,带着鼓励说道,“可否请你替我给扶兄弟上一炷香?”
向武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李昀:“公子?”
“扶公子是我的恩人,也是他的恩人。”李昀抿了抿唇,“所以,替我们谢谢他,请他,一路走好。”
“嗯!”
向武重重地点了头,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方宁看着这主仆两人从药庐里一前一后地离开,视线落在院子里积得厚厚的落叶上。
秋风卷落叶,沙沙地刮着青石地砖,却没人扫。
方宁后知后觉地垂了眼睛,握着木门,呆立秋风中。
以前,在一起熬药的扫地大哥,不在了;陪他一起抓鹅的守卫大哥,不在了;帮他做药膳的后厨大哥,也不在了。
每天专注于打地洞的十二大哥,好像再也没回来。
还有,那笑容和蔼,上能修瓦下能掏沟,前能应付杀手,后能劝殿下吃饭的全能管事,项叔,已经三天没有管过后院的柴火了。
他们去哪里了?
为什么都不回来了?
方宁抱着手臂,呆呆地坐在了药庐的门槛上,望着天。
天上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偶尔被秋风柔软地被吹散,又在天上攒成一团。
方宁怔怔。
云走了,风还会把他们吹回来。
可有些人走了,是不是便再也回不来了?
“呜...”
方宁呆呆地捂着脸,片刻,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他是医者,见惯了生死,为什么还会这么难受?
忽得,方宁歪了的发巾被人正了正。
脑袋被人揉了一下。
方宁拿开湿漉漉的手掌,泪眼朦胧地看向了面前那个模糊的轮廓。
“周先生!!!”方宁眼泪瞬间便决堤,跟个走丢了的孩子一般,扑进了周明达不算坚实的怀抱里。
“我...我好想你!呜呜...”方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你也不回来了...”
“傻阿宁,老夫这不就回来了?”周明达明显枯槁的手从袖口中滑了出来,又揉了揉方宁的脑袋,“平常怎么不见你好好孝敬老夫?”
“这次,这次一定好好尊敬周先生!!”方宁抹了一把泪,十分真诚地望着周明达的双眼,“周先生是这世间最好的先生!虽然嗜酒好色腿脚不好脾气暴躁人懒话多,可我真的特别喜欢先生!”
“小阿宁,你的...喜好...挺别致啊。”周明达声音很瘪。
“是的,殿下经常夸我。”方宁破涕为笑,自豪地拍着胸脯,“先生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好?”
“哦呵呵。”
周明达捏了捏指关节,皮笑肉不笑地拎着他的衣领,跟提溜小鸡一样,把他甩了出去。
李昀端着药,用手护着白瓷药碗,轻轻推开了寝殿的门。
他单手解下肩上的雪白狐裘,像是怕寒意冻到那虚弱的人一般,他抖了抖身上的秋意,才慢慢侧坐在床沿。
床上的人十分安静,眉目间连一丝痛苦与挣扎都没有。
阳光披头散发地洒落一地光辉,那温和又耀眼的晨光透过窗纱无声地暖着那人冰冷的身体,将那人本就苍白的脸映得近乎透明。
李昀将温热的手轻轻覆在裴醉苍白的手背上,转而五指交叠,被秋日晨曦剪出了缱绻的温柔。
“知道你喜欢清晨出去练武。”李昀攥了攥他的手,“你出不去,我把晨光给你带回来了。”
那人手腕上还插着两枚银针,微晃间,细碎的银光跃动一室。
李昀移开目光,左手握着汤药白瓷碗,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忘归,喝药了。”
像是怕惊了那人的梦一般,声音轻又柔。
裴醉没有反应,长睫低垂。
“又不想喝药了?”李昀含了一口苦涩血腥的汤药,贴在那冰凉柔软的唇上,将温热的汤药渡了过去。
“甜吗?”李昀取了白帕,拭去裴醉唇边的药渍。
裴醉的喉结微微滚了一下,碎发垂眼,神态安稳而平和。
“嗯,是吗。”
明明什么回应都没有,可李昀却抿唇浅笑。
“以后,有我在,你不必再喝糖水了。”
秋雨连绵,仿佛这阴沉天气总没个尽头。
前几日满城红叶滔天的盛景,也被这倾盆大雨打得寂寥零落。
李昀是被大雨砸在屋顶瓦片上连绵的钝响声磨醒的。
他乌黑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地‘嗯’了一声,困意未消,挣扎了片刻,单薄的眼皮微微掀了起来,望着一室的黑暗,听着身边人的呼吸,本能地觉得心里熨帖。
裴醉的呼吸很沉。
较之十几日前时有时无的呼吸,这绵长的呼吸,已经足够让李昀得到安慰了。
李昀靠在裴醉的肩上,用微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喊他:“忘归。”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娇惯。
抱一人入睡,拥一夜好梦。就算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唤他的名字。
毕竟从睡梦中被惊醒,睡意仍盛,李昀单薄的眼皮微微垂了下来,想再睡个回笼,可窗外狂风过境,硬是将他的睡意一点点地刮了个一干二净。
李昀将脸埋在裴醉的肩头,小声‘唔’了个含混不清的字。
“天不允我会周公。”
声音字字粘黏,像极了撒娇。
可李元晦养不成惫懒任性的性子,说罢,便离开了裴醉的肩头,用右手垫着后脑,那尚未苏醒的俊秀容颜带着困意,话语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
“承启外城犯了水灾,加上日前的大乱,百姓更是人心惶惶,恐有人趁乱犯事。不过,我最担心的,并非承启的城防。”
李昀微微叹了口气。
“连日暴雨,黄河决堤,沿岸无数州府遭毁堤淹田。其中,仍是以淮阳最为严重。”李昀抿了抿唇,声音低沉,“其实,在望台时,承启便派人送来了加急奏章。淮阳的十二堤坝已经毁了一半,百姓死伤惨重,药粮亦紧缺。可你那时候剿匪伤得太重,我便没有与你说,怕你再忧心,伤势恶化。”
“前几日,淮阳知州又连奏三道加急,请求户部拨下财粮救急。可国库实在空虚,挪不出钱来。盖无常被查封的产业铺子虽被高、崔两家瓜分大半,好在高侍郎并非是心大吞天之人,账册表面工夫仍是做得极好,呈到内阁的账里仍有百万之数。暂且,拆东墙补西墙吧。”
李昀揉了揉额角钝痛。
真不想一睁眼便想起这令人头疼的糊涂账。
他翻了个身,身侧的墨发柔软地垂了一肩,虚虚绕在裴醉的手臂旁。
“上次烧毁案卷库之事,杨御史怀疑是祸起萧墙,于是磨了高侍郎好几日,与他一起彻查吏部人事。我昨日接到的帖子,邀我一同前去,大抵是有了结果。”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你留在梁王府的暗卫,我选了几人近身跟着,剩下的,我还是让他们守在这里。”李昀支起半个胳膊,纤细的墨发从他的肩头如丝绸滑下,他亦随着这落势,轻落一吻,含笑道,“这几日,我恐怕不能时时陪着你了。若你想我,便让他们来找我,好吗?”
他等了几个呼吸,仍是只有回荡一室的大雨闷响。
李昀敛起眼眸间的微黯,可唇边却噙着极淡的笑容,仿佛并不曾失望一般。
“没事。”
这两字,仿佛也时时挂在嘴上。
李昀小心地掀开被子起身,燃了灯。
他轻轻解开裴醉的中衣系带,露出了那人伤痕遍布的前胸。
曾经结实的小麦色皮肤,已经变得尽然白皙;曾经健硕的胸腹,摸起来已经不再如沙锤一般坚硬,可线条依旧匀称,消瘦却不羸弱。
可上面纵横的老旧伤疤如白纸上的凌乱墨点,无论看多少次,李昀还是会觉得心口疼得如刀绞。
大庆武将凋零,忘归十三岁便被推上了战场独自领兵。
犹记得那年,赤凤营累月之战。
宁远侯裴楼与长公主凤惜双力竭战死。
大公子裴若寒自城中杀出,力竭战死。
二公子裴少温侧路驰援,力竭战死。
四公子裴醉奉命领兵诱敌,重伤垂危。
大小姐裴折风打晕了还要继续出战的裴醉,扛旗出城,力竭战死。
裴家满门,战至只余一人。
最后,裴醉自血海里红袍赤马奔出,接过长姐手中的残破染血旌旗,领着赤凤残军,封城死战,近乎玉石俱焚地将兰泞骑兵赶出边防线百里外。
自后,赤凤营,百战百胜。
力竭战死。
说书人口中几行字,坊间不过多几声唏嘘,哪知人命千钧重。
百战百胜。
这传奇于世,不过是死里逃生后的云淡风轻,付之一笑,哪知背后藏着的血与伤。
李昀喉头很酸。
或许,只有真的亲眼见到了这满身的伤痕,才能明白,没有什么国泰民安是理所应当的。
有人以血肉堵这飘摇河山,有人旰衣宵食护百姓平安。
作为墙内安享其成的人,至少,该时时铭记,这风雨落不到自己头上,是因为,有人拼死撑开了伞。
李昀勉强将视线收回,呼吸已经乱了。
他稳了稳心神,整理了那人心口裹着的一小块白纱。昨日替他擦身子的时候,顺便与方大夫学了换药,可看着那快要愈合的伤口,他并没有太多喜悦。
他用指腹微微抚摸着那白纱。
“又要...多一道伤疤。”
李昀攥了攥手掌,将床脚摞着的另一床厚棉被轻轻地叠在他的身上,又怕压痛了他,拧着眉,缓慢又小心地替他掖着被角。
寒意自门缝外渗了进来,李昀只着中衣的单薄身子也微微打了个颤,他赶紧披上了件狐裘,生怕寒气入体。
他得好好照顾自己,才能好好照顾忘归。
早膳来得很快,是方宁满脸带笑地端进来的。
周明达不敢让方宁闲下来,因为那孩子要么抓着他哭,要么上赶着发疯,要么就说一些让人很想揍他的话。
忙着处理江南军情政务的周老夫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于是,干脆将调理李昀身体的重任也交给了方大夫。
“方公子。”李昀微微颔首。
“梁王殿下,今日的早膳是防风粥。”方宁掰着手指头细数着里面的药材,“梁王殿下体虚畏寒,除了防风外,还加了黄芪,固本培元,温和滋补。以前殿下肠胃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给他做这个,除了防风黄芪,还得加白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