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恐怕到现在还不知,为何自己那日会晕倒在东宫里吧。”盖无常含笑道,“殿下好好想想,那日,是谁邀你去东宫的?”
李昀并不回应,可剧烈起伏的单薄胸膛和毫无血色的双唇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
“其实,殿下真的该感谢我和顿儿。杀了先太子,灭了东宫,也算是,替殿下报仇了。”
李昀抿唇闷咳,身体微晃,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不愿意去相信盖无常的话。
五年前,那般温润如玉的太子皇兄,冰冷地倒在自己身旁,七窍流血,死相凄惨。死前,还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用长臂护住了自己。
无数次午夜梦回,李昀总是冷汗淋漓地绝望,为何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太子皇兄。
可,回忆不停地在他心底扭曲,他竟忍不住抽丝剥茧地回想起当年两人相处的时光,越想,心越凉。
盖无常居高临下地望着李昀青白的脸色,最后,给了他一击。
“殿下,你猜,王首辅和摄政王知不知道这件事?”
李昀瞳孔猛地一缩。
李昀拼命地摇着头,不让脑中那飞速的思绪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偏偏那无情的话语像是在心底生了根,像带着尖锐枯枝的藤蔓将他单薄的身体一层层裹了起来。
不要,不要想。
可他越是这样说服自己,怀疑的种子却越是狠狠地攀咬住他心底的柔软血肉,无情地将他心头最后一丝温暖也尽数打碎。
他再也忍不住胸口愈发膨胀的痛意锥心,消瘦的脊背似乎再也无力撑起这疲惫不堪的身体,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终于按捺不住,痛得一口血蓦地喷了出来。
李昀瞳孔散乱,寒鸦般的浓密长睫将阴影洒在苍白的脸上。
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盖无常温柔地替李昀解下了紧紧束缚着双手的麻绳,用手指湿冷地摸着白皙手腕摩擦出的血肉模糊。
“被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你的父皇把你当做弃子,你的老师把你当成棋子,你的太子皇兄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还有...”盖无常隔着厚重官服轻轻抚摸着李昀单薄的脊梁骨,用指尖微微弹了一下,“五年前,摄政王把你卖了,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李昀染着鲜血的唇微微颤抖,如破碎的沁红白玉,不堪一击。
他冷得入骨,仿佛浑身血液已经被尽数冻僵。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你也知道,那夜摄政王入奉天殿,与先皇,首辅,还有顿儿密谈一夜。”盖无常桀桀发笑,“你如何知道,他不是与他们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木棺阴寒气顺着李昀单薄的脊背向上攀爬,他抱着双臂,死死地抿着唇,抵御着浑身的颤抖。
“忘归...不会。”
他喃喃道,修长青白的手指狠狠地攥着,仿佛他掌心唯一的温暖,也要散了。
“这世上,没有人单纯的爱着你,殿下。”盖无常怜悯地替他拨开前额的碎发,“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
四个字如同钢刀利刃狠狠地扎进李昀的心口,他脸色蓦地惨白,他发狠地握着腐朽木棺的边角,那密密麻麻的倒刺重重扎入了血肉中,将白玉似的指尖染得血迹斑斑,他却丝毫不觉得疼,更加用力地握了下去。仿佛唯有那汩汩渗出的鲜血才能暖着他要被冻僵的身体。
盖无常捏着李昀的下颌,将他惨白的脸硬生生地抬了起来,满意地看见那倔强的双眸已经散乱不堪,乌黑的瞳孔里都是破碎的水光。
“盖某活了这么多年,与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比如,穷困潦倒者,为了五斗米可以随便折腰;怀才不遇者,为了求知己赏识甚至替人舔靴;汲汲小人为官运亨通可以出卖灵魂,自矜身份的高官甘愿为了维护名誉而杀人如麻。这世上,没有谁的手是不染灰尘的,也没有什么傲骨是折不弯的。只有找不到的死穴,没有毁不了的人。”
盖无常笑道。
“像殿下这般百折不挠的君子,不为世俗金银折腰,不向强权势力而低头,看似无坚不摧,其实脆弱极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丸黑色的催情药,猛地塞进了李昀的嘴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一般,摩挲着他白皙的下颌,“仁义礼智信,本就是文人杜撰出来骗人的。可殿下偏偏把这些东西视若珍宝,自然,一碰,就坍塌。”
盖无常粗糙的大手在李昀面前攥拳,他嘴里笑着哼了一个‘嘭’字,手掌猛地张开,如炸裂的烟花,在两人面前轰然炸开。
那入口即化的药,也顺势甜丝丝地渗入李昀的唇舌间。
“殿下一生守节守礼,若殿下就在这尸体堆里,宽衣解带,失去理智,成为一个被情欲操控的傀儡,这报复手段,够不够美妙?”
盖无常挑开李昀裹得紧紧的官服,将那精致的锁骨暴露在混着腐朽气味的冷空气中。
李昀身上渐渐变得火热,那令人羞恼的欲望快要将李昀的神志磨平。
“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昀咬着下唇,眼中水光潋滟,忍着唇边溢出的一丝呻吟,绝美的清澈双眸宛若天边红霞。
“毁了你。”盖无常笑得坦荡,“毁了你,看着摄政王求而不得痛苦一生,看着王首辅汲汲营营终成空,让大庆随着盖家的覆灭而彻底坍塌。”
盖无常将李昀丢在了那冰冷的尸体旁边,他轻声在李昀耳边笑道:“殿下,这才叫,杀人、不如、诛心。”
那冰凉入骨的寒意裹着李昀滚烫的身体,李昀耻辱而颤抖地推开了那具尸体,无力地抱着凌乱的官服,死死维护着自己最后一丝作为人的尊严。
盖无常却将那尸体一脚踹到了李昀的面前,那尸体毫无弹性的手臂皮肤冰冷地沁在李昀灼热的肩头,那忽如其来的凉意几乎让李昀本能地向它伸出了手。
可心口无尽的屈辱和痛楚让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牙关咬得直直发颤。
“抱着吧,殿下。”盖无常诱惑道,“欲火焚身,死人也能为殿下降温。”
“可杀...”李昀缓缓闭上了染上情、欲的双眸,颤抖着,低声说道,“...绝不可辱。”
“了不起!”盖无常甚至为他鼓掌叫好,“可,殿下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要怎么死?”
李昀微微抬起了眼。
那清冷如雪莲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决绝。
他从凌乱的腰带间摸出一只削得锋利的薄铁,朝着脖颈重重抹去。
只来得及割了浅浅一道痕,便被盖无常夺了下来。
“殿下,人生不易,莫存死志。”盖无常按着那道淌血的伤口,用手指贴在了李昀微颤的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李昀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一声声,打碎了他全部的自尊。
他苍白的唇微微张了一道缝,无声地念着。
一滴晶莹的泪水,挂在微颤的睫毛上,终于顺着脆弱剔透的脸颊淌了下来。
方宁蹲在床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裴醉的睡颜。
眼睛酸胀到了极点,他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眼睛,就这么瞬间的功夫,裴醉猛地张开了眼,右手如鹰爪迅疾地抓向方宁的手腕,将无辜的方大夫扯得身体一歪,跌坐到了地上,指缝里的银针也顺势而落。
“殿下...”方宁苦着脸,揉着摔疼的屁股,“你冷静点。”
“滚。”
裴醉声音极冷,扶着床沿就要起身,可方宁死死地拽着裴醉的中衣边角,又胆怯又勇敢地望着他。
“殿下,你不能下床啊。”
裴醉转身,那剑眉冷厉地微微下压,惨淡的薄唇抿成了一条锐利的直线,他一步步逼近方宁,眼瞳里阴云翻滚,惊得方宁抱头瑟缩,似乎是想起了那人昔年在军营里的铁血手腕。
“殿下想去就去!!”方宁吓得哭腔发颤,双手颤巍巍地捧了十全大补丸,高举过头顶,“吃点补药再走。”
裴醉抬手甩了那丸药,钳着方宁纤细的手腕,声音喑哑而低沉:“蓬莱。”
方宁同手同脚地向后退了半步。
“殿下,你是不是疯了?!”
“别浪费我的时间。”裴醉冷淡地重复了一遍,“拿来。”
方宁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蹭’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反捏着裴醉消瘦的手腕,颤抖着朝他吼:“我早就说过,蓬莱为火,它虽能激发你体内的气力,可也燃烧着你的...”
他说不下去,憋得脸色发青,眼泪顺着脸颊疯狂地落了下来。
“拿来。”裴醉嘴里只有这两个字,面无表情,冷淡平静。
“求你了,求你了,殿下。”方宁在裴醉面前‘扑通’跪了下来,哭得委屈又崩溃。
“...我再说一遍。”裴醉捂着胸口的伤,微微弯了腰,势在必得的目光如利箭插入方宁的眼底,“...拿来。”
方宁被裴醉身上的杀气激得冷汗直冒,却拼命地摇着头。
“殿下,你不知道你的身体已经差到了什么程度,可,可我知道。你真的承受不住再一次的反噬了...”
裴醉一把夺过方宁的药匣子,无情而冷漠地甩着里面的瓷药瓶,寝殿地上都是碎瓷渣子。
方宁急得团团转,终于破釜沉舟地扑上前去,抱着裴醉消瘦的腰,崩溃地哭喊着:“你救回来梁王殿下,可自己却不在了,你让梁王殿下一个人怎么撑下去!”
裴醉握着药瓶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他蓦地想起,那滚烫的眼泪和不肯放开的五指紧扣。
他不是一个人了。
他没有资格,轻掷自己的性命。
裴醉缓缓放下了握着药瓶的手臂,五指微松,那瓷瓶便清脆地滚落在了地面。
方宁惊慌失措地爬了过去,把药瓶死死地抱进了怀里,生怕裴醉反悔,又要夺回去。
“...先生呢。”裴醉哑声问道。
“周先生去找人帮忙了,他说,你就安心在府里等。”
裴醉垂了眼帘,轻轻握着左手的扳指。
“怎么可能安心。”
“殿下!!”
扶宽惊慌失措地奔了进来,方宁看着那人满头的汗,也跟着急得后背出汗。
到底又怎么了?!
“城内乱了。盖家余党在城里大开杀戒,放火抢劫,就是冲着作乱去的。”扶宽犹豫着,从腰间抽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轻声说道,“还有,这是...飞鸽传来的。”
裴醉蹙了眉梢,将那纸张展开,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血色褪尽,甚至来不及掩住唇,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晕在那画像上的留白处,若血梅点点。
那画师的笔触实在细腻,将李昀的情态栩栩如生地绘了出来。
纤腰一握,墨发绕肩,清冷的眸子浸染了情丝,眉梢轻蹙,薄唇微张,庄重与无法掩藏的魅色交杂着,使得李昀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更添半丝人间绝色。
裴醉右手慢慢搭在梨花木灯架上,手臂无力地撑着架子,想尽力站直,可身体仍是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弯了下去,直到蹲在了地上,捏着信纸的右手扶在前额,将半张脸尽数挡住,他没有说话,如死一般的沉默。
方宁吓了一跳。
这么多年,多少次生死之间,没见过殿下崩溃到站不住的时候。
“...我要,他死。”裴醉垂下了头,将手里的纸尽数折皱,指节泛青。
方宁咽了口唾沫。
他真的很害怕。
太久没见过这样压着暴怒的殿下。
他简直就像海啸前的平静而广袤的大海,安静地令人心慌又胆寒。
可,方宁记着周明达的叮嘱,带着哭腔去拽他的袖子。
“周先生说,你现在出府,就是造反。公然抗旨,这次,真的谁也没办法保住你了。”
裴醉冷淡的抬了眼。
方宁被这双克制又凛冽的双眼震了一下,瑟瑟缩缩间,手里的药瓶不知不觉地被夺走。
方宁大骇,手心一凉,却也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裴醉的喉结微微一滑,药入腹中,再无可救。
他抱着药匣子,失魂落魄地跪了下去。
裴醉起身,自顾自地穿上软甲,将腰间系带狠狠地一扎,宛若出征前的决绝。
扶宽死死握着腰间的雁翎刀。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重重跪在裴醉面前。
“求殿下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裴醉收拾着身上的行装,忙中打量着扶宽血红的双眼和空荡的左袖口。
“你的仇,报不完的。”
逼死扶光的,是好大喜功又夺人功劳的贾兴邦,是与武将狼狈为奸的盖无常,却也是腐朽的大庆,是黑暗的官场,是人性的恶,对权势的贪。
扶宽的仇人,多如蝗虫满仓,凭他一把刀,杀不尽,斩不完。
“是。”扶宽重重点头。
“来日手握重权,救人,比杀人重要。今日之事,最好与本王撇开干系。”裴醉声音嘶哑,仍是不允。
“末将自知,走到今日,全凭殿下的提携。天威卫很好,兄弟们也很好。可我,没有忘记过扶家是如何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的。”
不过几个月,当初望台小乡村里的偷马贼已经不再吊儿郎当,他跪在裴醉面前,恭敬而虔诚,面容坚毅,双眸坚定。
“就是想不明白?”裴醉皱眉。
“是,殿下,我不明白。”扶宽眉间一道疤微微发烫,眸光明亮,“我不明白,却也明白极了。我要杀人,要痛痛快快地活一场,提刀饮血,纵情快意,杀不尽仇人又有什么关系?杀一个,算一个!”
裴醉怔了一怔。
他以为,经过天威卫的磨砺,扶宽应当懂得世故,不再凭着侠气行走尘世间。
可没想到,那人的心性砥砺愈坚,答案竟如磐石无转移。
“...你可知,若你公然与我追杀盖无常,你便是抗旨?”
扶宽僭越地与他并肩而立,朗声笑着。
“殿下赠我一把刀,我替殿下荡尽心中不平事!”
裴醉看着扶宽。
扶宽亦昂首与他对视,笑了。
裴醉缓缓伸出左手,悬于空中。
扶宽扬臂,与他手掌交叉相握,无声地歃血为盟。
裴醉沉声道:“扶兄弟,与本王一起,杀了盖无常。”
从此刻起,扶宽不再是望台村庄里的江湖草莽,亦非天威卫总旗名头束缚下的普通兵卒,而是单刀独臂纵情江湖的饮血侠客。
裴醉期望着,扶宽用他的刀,痛痛快快地杀一场。
他则挽弓策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朝他的心上人不留遗憾地奔去。
扶宽握着裴醉赠与他的雁翎刀,朝他拱手行了个江湖人的抱拳礼,不三不四地笑道:“裴兄,走!”
裴王府十八进出的院子,慢慢地骚动了起来。
那些庭院里扫地的下人,丢掉手中的笤帚手绢,握上了弯刃柴刀,从床铺下扯出轻甲铁胄,如过江之鲫一般,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地聚拢到裴王府的寝殿门外。
列阵,鸦雀无声。
赤凤营军卒,若战,便向死而战。
裴醉瞳孔一缩,沉声怒道:“你们做什么?!”
“赤凤营将士,与大帅同生共死!”
一声嘹亮的喊声,自兵卒身后传来。
裴醉瞳孔微微颤了一下。
项岩全副武装,从后疾奔而来,单膝跪下,铠甲争鸣。
“赤凤营副将项岩,叩见大帅。”
“私藏战甲兵器,本已是大罪。你等若此刻随我杀出裴王府,便是反贼。”裴醉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稚嫩,或饱经风霜的面孔,声音嘶哑难当,“弟兄们趁乱离开,便可以英雄归故冢。”
“我等,誓死追随大帅!”
项岩将手握拳,搁在左胸战甲,声音清朗洪亮,不屈不退,铁骨铮铮。
身后的将士亦扬着手中的柴刀,震天一呼。
三年承启温软乡,抹不平刀光剑影,金戈铁马。
他们是赤凤营将士。
为战而死,没有辱没了他们。
项岩快步走到裴醉面前,那铁血硬汉的眼底微微发红,抬起坚实的双臂,重重地抱了一下裴醉削瘦的肩,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少帅,别迟疑。若大帅在此,定会说,你做得对,做得好。”
裴醉呼吸狠狠地窒了片刻。
项岩有一对粉妆玉砌的儿女,可他抛妻弃子,追随自己一路回到承启,从没有一日享受过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
不仅如此。
一身军功的将军不能马革裹尸,今日,却要饮尽一杯污名屈辱而死。
裴醉抬手死死地环住项岩冰凉的战铠。
“不悔?”
项岩没有回答。
只拍了拍裴醉的背,转身握着腰间长剑,再也不复迎来送往时那管事的招牌和善微笑。
他粗眉微扬,眼神坚毅,声音嘶哑而洪亮。
“赤凤营地字所众将士听令,杀尽清林余孽,护我百姓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