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有些吃力,比之母语为法语的同学们,她反应总是慢半拍。学期中宣承带来一个学生,新入兵营的菜鸟,墨西哥人,因为交流受限处处被老兵针对,最惨的情况是一天做五百个俯卧撑。小伙子老实,委屈咽到肚里,夜深人静躲去宿舍外面捶树怨自己无能。宣承看不过眼替他解围两次,小伙子这才发出求救信号,“你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法语班吗?”
“知道啊。”宣承笑,“一对一辅导,老师绝对靠谱。”
宣承将他低价卖给井瑶,一小时10欧,现金支付,交易无凭无据全靠信任。
第一次见面井瑶便被“介绍人”敲警钟——这是任务,决定开始就要圆满结束。
圆满没有具体指标,井瑶理解为至少让小伙子能做到日常沟通,此外要接得住好事者抛来的脏话。
小井老师的非正规教学生涯就此开始。拿钱办事,为讲得通透她把两种语言的词汇结构语法反复比较,每日备课过程也是让自我进步的过程,下一番真功夫,那些一知半解的地方便也不再成为障碍。小伙子和宣承关系好,相熟之后也会跟他来公寓蹭饭,他给井瑶讲自己的家乡,距离坎昆一百公里的小村庄,那里有一个教堂一个小旅馆,上学要去20公里外的镇上。街头到街尾所有人都认识,大家种菜种果拿到国道边上卖,去坎昆的游客们买好就走,从不还价有时也不找零。他大姐在坎昆四星酒店做服务员,大哥本来跟人搭伙做潜水生意,年初下海出意外,游客得救可水性更好的他没再回来。
小伙子用西语讲这些,远离家乡之后,井瑶是他第一个听众。
这世上可以比富,新闻里按资产罗列名单长长一串,光荣、优越;可这世界比不了穷比不了惨,因为低微和艰难没办法设定比对标准,更因为没有人愿意参加这种比赛——在生活里苦苦挣扎满怀希望的人们不能认输。
井瑶只能做一个投入的听众,她太知道人有多渺小,渺小到根本无力去分担他人的悲痛。
有次上课井瑶教他那些不入流的骂人词汇,她说得顺口,小伙子学得起劲,待把人送走,宣承双手抱胸站她面前,“你这都哪儿学的?好多我都不知道。”
军团三教九流来路各异,一帮老爷们整日聚一起说话不带些脏词都烘托不了气氛。
井瑶嘿嘿傻乐,“生活这所大课堂教会我太多。”
宣承无奈,点她脑门数落,“你啊,学点好吧。”
她便笑嘻嘻回复,“全专业挑不出比我更真善美的。”
“好好教他,”宣承忽而严肃,“不然我真怕哪天出去就回不来。”
老师不会因你听不懂就重复讲解,同事不会因你跟不上就慢下语速,行政部门更不会因你听不懂就换成英文,这些作为困难都可以克服。可在宣承他们所处的世界里,听不懂不是困难而是险境,它也许会将一个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选择一条路就要适应这条路上所有的坑洼颠簸,没有例外。
“是。”井瑶郑重应下,对于第一个学生,是责任更是承诺。
哪有什么独门绝技学习方法,不过是多一份契机罢了。
秦硕将车停到小区门口,井瑶解安全带的功夫见缝插针说一句,“有什么心事你可以告诉我。”
整整一周,他没见她笑几次。
井瑶愣一下,还是点点头算回应。有人需要听众,有人习惯独自承担。
明知她是后者,可秦硕忍不住啰嗦,“我们是革命情谊,战争年代你得替我挡子弹的。”
“我替你?”井瑶睁大眼睛。
“都一样,你挡完我不得救死扶伤啊。”秦硕见她暗藏笑意稍稍放心,重新起步,“到家发个消息。”
第34章 关于恨 1
从日本回来三天后,宣诺才见到庄泽。
他约她到操场,晚风习习,两人肩并肩沿最外跑道散步。
宣诺问,“你爷爷情况怎么样?”
假期最后一天庄泽告诉她爷爷生病住院,自己在临市老家,可能迟几天返校。
“手术挺成功的,万幸有惊无险。”庄泽对她笑笑,“人一醒就催我回来读书,老爷子这思路啊一看就闯关成功。”
“真太好了。”宣诺感叹。
球门旁有四五人盘腿围坐聊天,跑道上不时经过夜跑学生,通亮的灯光打在一张张年轻面孔上。
“其实我和他不算特别亲。”庄泽垂着头淡淡开口,“爷爷奶奶一直在老家,我从出生就跟父母在这边,每年也就春节见一面。听说要做手术我还觉得没什么,可人推进去那门一关,我……我心里咯噔一下,万一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真的就……就太多遗憾了,很多想和他说的话,很多可以为他做的事……可能只是我以为跟他不亲吧。”
宣诺没有发声。沉默让庄泽意识到或许戳到她痛处,赶忙道歉,“对不起啊小诺。”
“嗨,没事儿。”宣诺摆手,“我爸也是突然走的,我能理解。”她顿了顿又道,“当时难受到极点,不理解不接受更不甘心,可人走了又回不来,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庄泽偏过头,很想抬手拍拍她后背又觉不妥,只得及时转换话题,“日本怎么样?”
“好吃好玩。”宣诺笑。
“你小妹……”
“见到了。现在小孩可真不得了,什么都懂,教育起人头头是道。”宣诺朝他吐吐舌头,“人精一个。”
庄泽笑,“和你一样?”
“青出于蓝啊。不过也神奇,”宣诺指指自己膝盖,“我小时候爬山摔过一跤,这里留了疤。晴子去年学骑自行车跌倒,竟然一模一样的位置。回来我翻自己六七岁时的照片,猛地一瞧发现晴子跟我真挺像的。”
“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庄泽停下脚步,眼神如一汪湖水在月光下发出温柔的亮光,“如果你愿意。”
如果你愿意。
这算第二次表白了吧。
男生站在她面前,没有笑。胡茬泛起一层,鸭舌帽盖得住头发却遮不住面容憔悴,他刚刚经历一场冒险而后风尘仆仆赶来听她的答案,宣诺蓦得有些难受。
从小到大她被保护的太好,衣食无忧有求必应,伤害尽被家人们挡在门外。因为感恩,她将很多疑问埋在心里,平安长大是回报心意的唯一方式。
宣诺单纯,可也有很多想要诉说的话。而现在,她好像有了一个可以感同身受的听众。
操场上的人逐渐离开,宿舍快要关了。
“可以。”她郑重对他点点头,“我愿意。”
拥抱在这时袭来,庄泽抱住她,耳边有粗重的呼吸声,“好高兴啊。”
宣诺身体一阵僵硬,可很快软下来,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快要融化的冰淇淋。庄泽抱得很紧,以至于汹涌心跳在不断交叠,一下一下,他的,和自己的。
“我快断气了。”她笑着抱怨。
庄泽没有放手,“第一次,你得记住。”
第一次。第一个喜欢的人,来自他的第一个拥抱。
许久,男生放开,双手有些无所适从地塞进风衣口袋,未说话朝她傻乐。
“你笑得我瘆得慌。”宣诺低下头,小声嘀咕一句。
“就,太高兴了。”对面的人插着兜手足无措掀掀风衣衣摆,问她,“冷不冷?”
“冷啊。”
五月天,夜晚还有些凉。宣诺痴痴琢磨,大概他会像电视剧里一样脱下衣服盖在自己身上,段位高些也许会将风衣敞开让自己躲进去。
“那赶紧回去吧。”庄泽当然不知女生心思,双手仍插于口袋。似乎也觉得凉了,暗暗将风衣扣紧些抵御晚风。
所以现实是这副光景?
宣诺等上半天只剩满头问号,面前人却已大步开路,“走呀,快到点了。”
她终于用亲身经历理解到直男这个词的深意。
“你再不走,我就解读成其他意思了。”庄泽将手抽出来,递到她面前。
宣诺愣愣,上前一步握住。
和想象中天差地别,但,也不赖。
她触碰过他的手,校辩论队初见的礼貌握手,打赢一场比赛的激动击掌,讨论过程无意的肢体接触,可现在他牵着她,光明正大的十指相扣,宣诺想,愿意将自己原原本本交出去,那就是喜欢。
那,才是喜欢。
回到宿舍,井鸥打来电话,“小诺,睡了吗?”
宣诺的激动还未退去,差点没忍住将刚刚发生一切诉说于母亲。想到对方一定八卦附体问这问那,立刻平稳住情绪,“还没。怎么啦?”
宣诺的激动还未退去,差点没忍住将刚刚发生一切诉说于母亲。想到对方一定八卦附体问这问那,立刻平稳住情绪,“还没。怎么啦?”
母亲恋爱观开放,入学没多久就问过是否有心仪对象,更时常感叹大姐木讷呆板一张脸劝退好感人士。她鼓励她们敞开心扉去结识更多的人,希望她们在最好的年纪尽情体验喜欢与被喜欢,眼见井瑶无望,期待全被寄托在老二身上。
还是等等再说吧。
“我才与田中通过电话,”井鸥声音带着欣喜,“他说晴子决定来多亏你,妈就想跟你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