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爷唐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在眼睛深处对卢凌露出了笑意来,“久违。”
他们三个人喝了不少,也聊了许久,一个又一个阵亡的人名、一场又一场的血腥杀伐从他们舌尖上滚过,他们说着只有昔年战魂才听得懂的暗语和笑话,同袍的情谊把他们紧紧地缝合在一起。不过卢凌很清楚,这一顿酒不只是叙旧那么简单。
终于,那二人对看了一眼,开口说话的是唐席,但整件事保准是詹盛言的主意——卢凌听到一半就忍不住笑起来,万幸,他的少帅并没有变成在女人身上迷得找不着北的醉鬼,这一张醉鬼的面具之后,少帅依然是神童,是有史以来最为出色的年轻统帅。所以卢凌颇费了些工夫,才勉强弄懂了那满是鬼点子的脑袋在筹划些什么。
原来今时今日的唐席已成了京里数得着的江湖人物,他最大的对手就是人称“柳老爷子”的柳承宗,两派为了利益和地盘明争暗斗不断。而柳老爷子一直为尉迟度效力,打掉他,就等于打掉了尉迟度的一条臂膀。不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卢凌反倒先要去投靠柳家的势力,其后唐席将制造机会,让柳家再把卢凌当作奸细送回自己的万海会,接下来就会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任务委派给卢凌。等任务完成,卢凌为柳家办事的“真实身份”就会在层层铁证下被暴露,把柳老爷子牵涉进无法洗脱的罪名之中。
“任务是什么?”卢凌满怀热血地问。
“暂时还未定。”这一次接话的是詹盛言,他端起酒杯来深呷了一口,“眼下,我们先安排你洗去旧身份。”
于是,在詹少帅与庄副将——唐三爷联手的秘密部署下,化名为“祁六”的卢凌先是在柳老爷子掌控的一处码头上扛大包,继而变为了某位帮中头领的心腹,末后果真又被这位头领安插到唐席的万海会内部。完成这个局花去了足足一年多,然而直到卢凌听说安国公詹盛言被下狱的消息,他也没盼来自己的最终任务。卢凌的耐心都快被磨秃了,他三番五次私下里向唐席自告奋勇说:“干脆让我一刀宰了那狗太监,他死了,少帅不就能出来了?再在诏狱里待下去,我怕人该挺不住了……”
一次次的“少安毋躁”之后,一直到三月底的一夜,唐席终于对他宣布:“你的心愿要实现了。”
唐席说,尉迟度身边有一位重臣是詹盛言的盟友,这位重臣会力劝尉迟度参加今年的百花宴,并陪同出席。宴会上,无论尉迟度打赏了哪一位倌人,卢凌都会被指定陪同谢赏。谢赏的礼盒是巧匠所造,盒身全无问题,足以通过搜检,真正的机关安在提手处,只需揿动隐藏在提手下方一端的凹槽,匕首就会从另一头弹出。唯一的问题是,尉迟度有时会遣替身代自己公开露面,唯有侧近之人才辨得出真伪。所以卢凌届时必须留意那位重臣给出的暗号,假若他掏出的是彩缎手帕,那就意味着来人不过是替身而已,行动取消;但假若他掏出了素白帕子,卢凌就将搏命一击。
“凭人力只能安排到这儿了,其余就听老天爷的安排吧。来,庄易谙在此敬卢壮士一杯。”说完,唐席用本名举起了酒杯。
卢凌大笑着捧过酒杯,但是他没喝。他把杯中的酒水当空一洒,“敬老天爷,请他赏‘祁六’一条素白帕子!”
他当祁六当得够够的,总算到头了。
是夜里再晚些,忽有人敲门。卢凌打开门就一愣,门后竟闪进一位美貌少女来,“你就叫我明泉吧。”她一面说着,一面警惕地关上门。
明泉接下来所说的那些话使卢凌五内震动。她告诉他,唐三爷在骗他。唐三爷只听从安国公詹盛言一个人的指挥,而安国公最初就订立了一条准则:尉迟度必须死,但尉迟度也不能死。因为少年皇帝自幼被架空,既看不到任何文书,也毫无执政方面的训练,缺乏把控全局的实力,一旦作为领袖人物的尉迟度暴毙,阉党余孽与四方的野心之徒必定纷起作乱,转眼就将是社稷倾危,生灵涂炭。为此,安国公决意从尉迟度的替身,也就是其孪生兄长尉迟律身上寻求突破。安国公调查到,这两兄弟自幼不和,而尉迟度不惜阉割尉迟律以使之成为自己的替死鬼,无疑也为仇恨与报复埋下了引线。于是,安国公开始派人渗透尉迟律,一旦尉迟律答应与他合作,他就会遣人刺杀尉迟度,并误导所有人认为被杀死的其实是替身,再由替身尉迟律冒充尉迟度,以失职为借口下令处死那些能分辨真伪的近卫。从此后,这个空具尉迟度的皮囊、却不再有他那副铁腕的人偶就会受控于安国公,安国公将利用“尉迟度”本人来传达自己的意旨,一点点和平移交权力,直至皇帝亲政的时机成熟。安国公不想要叛乱、分裂、血洗、内战……他要的是一场地覆天翻,而又悄然无息的政变。
卢凌听得目瞪口呆,他抓了一抓脑袋说:“唐三爷虽没跟我和盘托出,但也谈不上骗我。总之,明天我只管瞅紧那位大人,他若拿出了素白帕子来,就说明到场的是尉迟度本人,我一刀上去就是!剩下那些事儿,就不归我管了。”
明泉叹了口气,“明天来的是替身,是尉迟度的兄长尉迟律。”
“你怎知道?”
“不刚说了吗?安国公早就安插了人到尉迟律身边,那人传了信儿出来。”
“唐三爷知道吗?”
“当然。那位大人也知道,但他仍然会掏出素白帕子来。”
卢凌又在脑后搔了两把,“不对呀,不说要杀死真身尉迟度,好让替身尉迟律上台吗?这会儿,干吗又要让我去杀死替身?”
“唐三爷要你去杀替身,但不是杀死他。”
“这话……我绕不明白。”
“那个替身——尉迟律,现已得知了全盘计划,但他有些犹疑不定,还未肯接受合作。唐三爷怕再拖下去,他就会向弟弟尉迟度自首。所以必须安排一场刺杀,让尉迟律和自己的死面对面,近得他都能闻见阎王爷身上的味儿。唯有这样,才能推动他尽快做决定,是替弟弟尉迟度去死,还是叫弟弟替他死,他来当尉迟度、当立皇帝。”
“那就是让他‘差一点儿’死掉?这可难办了,横不成我刀子捅到一半就打退堂鼓?”
“不是唐三爷信你不过,但你要活着落进镇抚司手里,只会白白遭罪。现场还会有咱们自己人,他会在最后一刻出手,给你个痛快。而他从刺客手里救护九千岁一举则会赢得信任,得以接近真正的尉迟度。只等尉迟律同意叛变,此人就可以找机会直接杀死尉迟度。”
卢凌又咂摸了半晌,到底点了一点头,眼睛里的神光又凌厉、又黯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不过,螳螂是唐三爷布下的,黄雀也是。”
明泉的眼皮抽搐了几下,好似想挡住一道在烛芯上跳跃的光焰,“我请唐三爷和你说明真相,他不肯。他说,反正你抱定了必死之心,干吗让你得知自己拼死行刺的竟是个冒牌货?可我想,与其叫你死不瞑目,为自己任务失败而抱憾,何不告诉你,你虽没杀死目标,但任务已漂漂亮亮地完成了?反正,你别怪唐三爷,他也是……”
“此谓将军之事也。”卢凌打断了明泉。他犹记得那些光荣的岁月里,詹少帅和庄副将会引用一段又一段的兵法,他们谈论着他不怎么听得懂的大道理,但听多了,他至少懂得了一样:将军从不会告诉士兵为什么这样做,只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
“我明白了,全部都明白了。”卢凌默坐了一时,向明泉问道,“唐三爷派谁来解决我?”
明泉久久地望他,久到卢凌终是为自己的迟钝而感到羞愧。为了挽回颜面,他故做出一副怀疑和蔑视的模样来,“就你这样子,成吗?”
明泉从脑后抽出了一支钗,她用手指在钗头上捻了一会儿,手腕陡一翻。鸡翅木的桌面上,双股钗头深深地没入,一只飞蛾在钗下陈尸,薄薄的双翼摊开来,似一轮陨落的残缺之月。
明泉还在盯着他看,眼光自始至终就没移开过一分。
卢凌却忍不住朝那飞蛾愣了一刻神,再一次笑了,“那我就放心了。瞧不出,你这么小年纪,手上倒挺有股狠劲儿。”
“自从我爹娘、我丈夫,还有我孩子统统死在阉党手里,我这手,就一天比一天有狠劲儿。”
“你——你都有孩子啦?”
“如今没有了……我看着,要比实际上小些。”她迎着他眸子里的惊异,从进屋后,第一次展露出一丁点儿笑意,“你呢?你有孩子吗?”
跳动的灯影下,卢凌骤觉脸孔发烧。他抽回了交接的目光,摇摇头。
“那,有媳妇吗?”
他还是摇摇头。
“你也不喜欢女人?”
“也?”
明泉好似说错话一般吐了吐舌头,“我听唐三爷说,他送你的女人,你都原封不动退回去了?”
卢凌莫名咽了一口唾沫,“我只是不喜欢‘那种女人’。”
他讨厌她们为了钱,或为了任何“他”以外的好处拼命博取他的样子。
“我不是‘那种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