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拿不准文淑口中的“白凤”指的是三十二抬大轿上的那个白凤,还是被裹在一条雪被中的那个白凤。正当她欲答而无词时,楼上楼下猛然腾起了一阵掀翻顶棚的彩声和掌声——是为了舞毕谢幕的明泉。
少顷,三楼上便有案目甩开了一条宽亮的嗓子:“九千岁赏百花各一篮!”
文淑闻声便笑出来,“九千岁看来心情不错,见一个赏一个。呦,这舞娘的腿脚就是比一般女子矫健,眼看着就直奔楼上谢赏来了。也是,九千岁看赏在前,肯定没人再敢赏了。”她将俊眼一睃,带笑对柳梦斋微作一礼,“大少,我就暂回池座里去,不打扰你同妹妹私聊。妹妹,反正那个舞娘先去楼上拜谢九千岁了,你就多陪大少聊两句,慢慢的,别着急。”
文淑袅娜而退,待与门前的马提调擦身时,她悄悄丢给他一个眼神。马提调也迅速回了一个眼神,文淑——他的情妇、他的女主人,一直赐给他大把的性与钱,他又怎能不回报她以最贴心的忠诚?适才一听柳梦斋竟公然照顾一个小妮子,这不是给文淑上眼药吗?——他马上就往她那座包厢里了去,果然见她轻扬双目,瞟了瞟三楼,他顿时就领会了。
马提调轻吸了一口文淑所勾起的香风,得意地撇撇嘴,静等着里头那有钱大爷发他的大爷脾气。
一直到这时,万漪还没大转过弯来,她只见文淑一去,柳梦斋的怒气就更加明显,他坐在那儿,冲她点点头,“你过来。”
她连忙上前,他却又点了一下下巴,“近点儿——再近点儿,低头。”
他们间最多只剩下一拃之距,万漪深垂着两眼,连看都不敢看他,一半是羞涩,一半是自卑。他的富有、自信,令她显得是这样渺小可笑。万漪感到耳鼓里的心跳声已完全盖过了新上场的倌人的高歌,她嗅见柳梦斋衣裳上稀有的异香,脸颊被他一喷一喷的鼻息碰触得滚烫。
“我没对不起姑娘的地方吧?”
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几近耳语,但万漪听起来却如雷贯耳。她一愣,举目直视他,“您说什么?”
“你和我什么仇什么怨?非这么坑害我?”
“大爷,您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我怎么会坑害您?”
“九千岁也赏了你,你不先去谢他的赏,却跑来我这里,不是坑害我是什么?”
踏入槐花胡同的头一天,万漪就亲眼目睹过九千岁尉迟度那无比狭小的气量以及同样令人惊骇的生杀大权,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也说应当先去和九千岁谢赏的!”她急切地分辩道,“是马提调他告诉我……”她转望门际,希求那人替她分担。
马提调早等着这一出,当即搬出一脸的无辜,摇动着两手道:“万漪姑娘,我早劝过您该先上三楼,是您自个儿非执意到这儿来呀!我只遵从各位姑娘的吩咐而已,您不能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一个下人,受不起啊。”
万漪憬然有悟,马提调之所以提出亲自陪她上楼来就是准备要整治她。她并非没见识过人心的丑陋,然而每一次再见到,她还是难以适应。
“你?我、我没有!大爷,您听我说,我真没有——”
柳梦斋忽然扬起手。
万漪浑身一抖,“您、您要打我吗?”从前父亲发怒时,他那只大巴掌就会像这样扬起,再重重落上她的脸。
柳梦斋被她问得一愣,他摇摇头,伸出手端过了凉茶吸溜一口,“行了,就这样吧。你滚吧,快滚。”
他把茶放下,再不和她说半个字,紧闭的嘴巴像一条刀子刻下的伤痕。
万漪直想哭,不是委屈,也不是怨恨他冤枉她,而是深悔自己轻信于人,万一当真连累了“他”——
她忘不了他如何从恶狗嘴里捞出她一条命,在穷途绝路上丢给她一只塞得满满当当的钱袋。短短半生里,肯对她施予善意的人并不多,万漪只能庆幸自己好歹也从猫儿姑那儿学到了一整套弄虚作假的伎俩,才有能力回报人一二。
柳梦斋怀着极度的焦躁等这女孩快些走开,却陡然感到她捧起了他的一只手。他惊诧极了,移回眼睛盯住她。
“大爷,您信我,我绝不会故意坑您的——死都不会。”她只这么低语了一声,也不看他,就抓紧他的手朝自己的面上狠掴下去。
柳梦斋急忙收力,但他还是眼看她直飞了出去。她可太会做戏了,竟一跌跌出了老远,还一挥手带倒了整张茶几,茶几上的那些消暑小吃——果藕香瓜、杏仁豆腐、冰李子、果子露……统统倾翻,动静简直震天动地。
她就在不可收拾的凌乱与碎片中双膝下跪,“柳大爷打得对!打得好!是我糊涂,怎能还按老规矩谢赏?我这就上去,自己和千岁爷告罪!”
她那一把嗓子逸响停云,比唱曲时还要润、还要亮,引得周遭探看不已。
柳梦斋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只呆呆地望她。她那张小巧的脸蛋上点脂敷粉、浓妆艳抹,胭脂从双颊直染到眼皮,随云髻上关着一路三根的宝石抱针钉,下压一支珠子小挑,珍珠的缀角摆摆荡荡,而她的目光却一瞬不瞬直凝他一刻,人就转身走开。
柳梦斋望着那背影,但觉自己的惊怒之心去如烟消,而另一些心情却来如泉涌。
万漪少有动怒的时刻,此际却怒恨满腔,正眼都不瞧那个马提调,自己双足如风向三楼行来。然而愈靠近那一座敞厅,她的气势亦随之低落。相隔一段,她见明泉已比她先到一步,正在厅门外接受搜检。那一班镇抚司番役均作便装打扮,并未着补服罩甲,但他们依然与万漪记忆中的模样丝毫无差,就连手势也一成不变,又细致、又粗鲁地把明泉从上捏到下。跟着他们就去搜摸替明泉抬礼盒的伙计,又叫把盒子打开。那伙计抽开一层层的屉板,万漪近前两步,见里头铺满了翠玺、海珠、白玉……样样晶莹含光。她原以为明泉既是代佛儿上场,那么礼盒自也用怀雅堂那一套,不过和她一样是些贵重食材而已,现下看起来竟是唐三爷专程为九千岁驾临而进献的厚礼。等候在一旁的明泉看出了她的讶异,遂对她微微一笑,万漪也忙又回了她一笑,这便听一名番役道:“行了,你们进去吧。”
接下来,番役们就把目光齐刷刷向这里投过来,当他们的手掌也落在她身上时,许多事、许多的情绪就像巨石一样坠上了她的心……万漪竭力避开这些男人们例行公事又不怀好意的打量,直望前方:明泉在前,那伙计提着礼盒在后,消失于厅门间。
明泉被带到尉迟度面前,她早就无数遍听人描述过他,但这个人瞧起来依旧是个全然的陌生人。她敛目拜倒,不敢再多瞧,只依稀感到了对方的魁伟可畏。那一带围拥着许多侍卫,好似犬只在看守着财宝。
“贱妾明泉叩谢恩赏,没什么可孝敬千岁爷爷的,一些薄礼与爷爷留着赏人。”明泉示意那伙计,伙计提上了礼盒,亮出层层珍宝。
一股无声的惊赞在众人的目光间流淌,连尉迟度都被吸引,而两位分坐于他下首的大臣中,更是有一位掏出手绢来擦抹着嘴角,好似垂涎欲滴的样子。恰便在此际,那弓腰俯在礼盒前的伙计猛一下跃起,手中居然多出了一把雪亮匕首,纵身朝前刺来。
侍卫们临危不乱,登时也拔刀相向,但事发突然,且那伙计的身法又超乎寻常地灵敏迅捷,眼看就要将匕首的尖端直送入尉迟度咽喉。尖叫声与呼救声已四起时,刺客的手却颤抖着停下来。
刺客身后,是吁吁细喘的明泉,她停一停,就一把拔出狠插入刺客侧颈的发钗,霎时,扬起了鲜红的血雾。
刺客倒下去,他的躯体变得分外沉重,但记忆却轻盈了起来,倒旋着回到了一切起始的那个时刻……
他先嗅到一股恶臭,那气味来自他手中的木桶。他一见那一男一女双双出现,便把桶里的粪水朝那女人泼去,“你个臭婊子,尉迟太监的骚母狗,你以为拿脂粉一盖,就是个干净人了?呸!老子偏偏还你个真身!你个烂婊子,臭婊子!抖着一身的浪肉伺候太监,你个脏货,他妈的比大粪还脏……”
好多人冲过来摁倒他、制住他、塞起他的嘴。一刻后,那女人的男人才过来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他就认出了他来——他保持着一位优秀将领的品质,对琐碎的人和事有着令人惊讶的好记性。
“卢凌?是你?”
塞口的布条被抽出,卢凌冲詹盛言叫了声:“少帅……”
当天夜里,卢凌就被送出城。足足过了一个来月,他才再次见到詹盛言,而且詹盛言还带了一个人一道来见他。
“认得出吗?”
卢凌盯着那人望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两眼,“这不是——?是庄——”
庄易谙,当年詹盛言詹少帅的副将,辽东铁骑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就在詹家被定罪的前几日,庄易谙在边境与一撮鞑靼骑兵接战,大败被俘,就此生死不知,故而卢凌绝不曾想过此生竟还有重逢的一天。
“他现如今不姓庄,”詹盛言的一条腿不知怎么伤了,他撑着根竹杖,把杖尖轻轻一顿,“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