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长子柳梦斋出世了。
龚尚林曾听人说过,有了孩子后,一切都会变好。然而她却没看到一丁点儿变好的迹象,恰恰相反,她觉得一切都在飞速变糟。她两颊的皮肤在一夜间布满了褐色的斑点,眼神灰暗又呆滞,嘴唇失去了血色,头发毫无光泽,生产的痕迹在肚皮上东一道西一道。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也厌烦了曾喜欢的一切。她依然能随意出门游逛,享受伙计、店伴、脚夫、舟子……对一掷千金的富豪太太投来的艳羡目光,但她要那些人的艳羡有个屁用!还有她的孩子,那个在蜡包里被捆得直挺挺的婴儿,龚尚林看着他,丝毫没感觉到大家所说的“幸福”,只觉无比的恐惧——那个东西不是昏睡不醒,就是痛苦地号啕,食物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要爱、他要抚摸、他要关注,他要你的全心全意、每时每刻,他要把你生吞活剥,简直就是一颗活生生的心。
可她的心已经被踩瘪了,她所有少女时代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全都碎成了齑粉。
她跟着婴儿一起吃了睡、睡了吃,奶娘在耳边的絮絮叨叨令她发疯。她受够了在一潭死水里漂浮,她决定再度宣战。至少在战争里,她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柳承宗有好几把西洋的小火铳,她在庭院里拿喝空的酒坛当靶子打。喝到了刚刚好的时候,她就拎着火铳冲进了一家浴堂里——那也是她丈夫名下的产业,而她的丈夫就在温泉池水中和另一个女人大战兰汤。
她拿火铳对准了他们俩,那女人尖叫着缩在了他身后,他赤身裸体、毫无惧色地爬出来,用水淋淋的手从她手里夺过火铳,对空开了一枪,然后就拿发烫的托子给了她一下。龚尚林重新记起了他的怒火曾一度带给她的恐惧,还有那恐惧之下无与伦比的兴奋。
但这次不一样了。
无论他如何粗暴地殴击她,事后又如何忏悔,他再也不碰她了。龚尚林先开始怀疑是过度的酒色斫丧了柳承宗的健儿身手,令他沦为残兵弱将,然而在一次二人都只穿着贴身小衣的推推搡搡的争吵中,她发现他那个部位的反应依然迅捷有力。于是她故作媚态,他领略到了她的暗示,却装聋作哑,然后搬去了外书房。
既然孩子也生了,龚尚林再无顾忌,她才不是忍气吞声、以泪洗面的那种怨妇,她直接问到他脸上去。柳承宗目瞪口呆,“这是女人该说的话吗?”
“其他女人不说,我说!一样都是人,凭什么你们男人狗一样到处发情就天经地义,我们女人只要自己该得的一份,就是淫、就是贱、就是不要脸?”
“你也三十多的人了,能不能别老像个十几岁小姑娘一样,动不动就情啊爱啊?你好好看看孩子不行吗?”
“什么意思?你是嫌我老了?老了就不配人爱吗,老了就只能做老妈子看孩子吗?你又当你是什么玩意,月上嫦娥,年年十八吗?”
……
又是一轮不可开交的争吵,龚尚林不依不饶、连叫带骂,柳承宗终于厌烦透顶地抛出真相:“我得病了,所以我不能碰你,要不也会传给你。这下行了吗?”
“得病,得什么病?我看你好好——”龚尚林终于明白了过来,难怪丈夫最近总是小解频频,每一次解手都痛苦万状,那不就是花街柳巷里染来的“花柳病”吗?
她早知他在外头不干不净,也亲眼见过不止一次,但以往哪怕被当场“捉奸”,他也咬死了他只是不小心睡着在那个女人的被窝里,他和她只是一起聊聊天,一起喝喝酒,一起泡泡澡……他和她什么也没干,这是龚尚林第一次听他坦然承认。龚尚林感到了一股令人恶心的屈辱,它从她去世母亲的尸骨里爬向她,把她推向他,让她撕碎他。
“姓柳的,你他妈就不是人!就是个脏畜生!你还回家干什么呀?你去住你的鸡窝吧!”
他一把就推开她,“我不住鸡窝怎么办?还不是你整天跟我没完没了地闹,要不我大可以选几个干净处子搁在家里,也不会得这种脏病!你当我好开心、好舒服啊?我他妈还不是为了你?”
“你干什么是为了我啊,啊?你和婊子鬼混是为了我?你得脏病是为了我?你不碰我是为了我?我是不是还得给你叩头道谢啊?姓柳的,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求娶我的时候,自己向我发誓永不纳妾、永不和其他女人生孩子的!”
“所以我他妈没纳妾呀!我叫外头那些姑娘打了多少孩子你晓得吗?我对你仁至义尽了!你还想我怎么着?”
“我想你,不要跟我爹一样,拿一个又一个烂货来羞辱自己的妻子!我想你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丈夫!我当初背弃家族、撕毁婚约跟了你——”
“别又来这一套……”他厌恶地摆摆手。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沉默里的每一口气都被反复呼吸过了,充斥着陈腐的味道。
“龚尚林,”他用他那曾热烈滚烫,而今却炉烬灰冷的声音对她说,“别以为你当初嫁给安平就会有什么不同,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对,应当这么讲,什么样的男人到了你手里,你都会把他变成我这个样。而我这个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柳承宗对你,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吧。”
这一回,他没有动用拳头,他直接扭身离开了她。
他走后,她才允许自己落泪。龚尚林品尝着自己冷冰冰的眼泪想,不,师兄才不会和你这个王八蛋一样。
孩子一周岁过后不久,龚尚林见到了安平。
安平已承袭了师父龚成的职位,成了河南南阳府新一任“神捕”,自然,也是新一任“老爪”。长达十多年,他与柳承宗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此次,他不得不上京拜码头。这些年,他干的依旧是老勾当,也就是在南阳府本地管束好贼子贼孙,而指派他们与外地的老爪联合盗窃分赃,不过由于市面不景气,随着大客商们的逐渐凋零,盗贼的生计也日益艰难。好容易有一位布商预备大举运货进京,假如错过了这一票,今年兴许就没什么像样的收益了,因此安平打算派人下手。不过这一带处于柳承宗的绺帮所辖的地界,且绺帮也不再是从前的绺帮,帮徒们不再盗窃、抢劫、滋事……恰恰相反,他们血腥镇压其他滋事的帮派,要求他们团结一致,为商户、劳力、平民排解纠纷,从而控制各行各业的运转,并从中收取费用。简而言之,柳承宗不再靠破坏来挣钱,他靠维持和平来发财。据说他自己已经很少沾染偷盗的买卖,而谁想在他的地盘上干这种买卖,必须先获得他的许可,否则还不到第二天,绺帮就会把你血淋淋的尸体变成一个无言的警告:这就是无视柳老爷子的下场。
安平依然是神捕,是地方盗窃集团的头目,柳承宗也依然是北京城的地头蛇,但他们再也不可能平起平坐了。
柳承宗对安平的招待甚为热情,他不单同意他行事,还问他需不需要人手和帮助,甚至破例表示无须他分享所得,这既像是一种补偿,又像是一种炫耀,安平无法不表示感激,但感激里全都是屈辱。
当天夜里,他回到自己的客房,辗转难眠。而后,他听到有人撬开了他的窗户。安平本以为这是个不走运的小毛贼,正想要拿他狠狠出口恶气,月亮的光芒却令他呆住了。他不停地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眼前的确站着一个贼,是曾和他一起翻墙钻屋的那一个,是偷走了他的心,又把它随手扔掉的那一个。
为什么要这样做,龚尚林自己也说不好。反正自从她由柳承宗口中得知安平将进京的消息时,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其实也用不着什么“计划”,柳承宗在这一点上始终宽纵她,允许她婚后和婚前一样享有行动的自由,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而他们夫妻早就分房而眠了,他要么在妓院里过夜,要么就睡在外书房,所以她对下人随意发了一通火之后就气冲冲地独自出门,说自己要去某太太家里“通宵雀牌”。
可哪里有雀牌,能让两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女在月光下对望着掉泪,又在黑暗里脸红呢?
第二天一早,安平就离开了。之后那十天半个月,龚尚林都坐卧不宁,生怕柳承宗会发现,但她又隐隐地期盼他发现,这样,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他对吵,你可以,我凭什么不行?你和那些野女人胡天胡地的时候,考虑过我的心情吗?——但柳承宗什么也没问。一天天过去了,等那种混杂着犯罪的快感,与怅惘温柔的刺激也随之淡褪时,龚尚林却惊觉自己的月信迟到了。她气得要命,为什么男人杀人放火都不用受到惩罚,而女人只要犯下一丁点儿轻微的罪恶,就要被留下证据?她不是没想过偷偷堕胎,但一个比杀死腹中胎儿更为邪恶的念头却骤然升起,且挥之不去:这许多年以来,柳承宗的弟弟们都在不停地生儿子,柳承宗作为大族长,却只有柳梦斋一个独生子,要是她再给柳梦斋添一个“弟弟”呢?既然有权有势的男人们都可以公然命令妻子替自己养活其他女人生出来的野孩子,妻子为什么不可以让他们来替自己养野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