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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 (伍倩)


  接下来,他追了她整整一条街,她始终不言不语。
  “成!”柳承宗在她背后叫了她一声,“我依你还不成吗?”
  她转过身,见他像斗败的雄鸡一样,垂头丧气地吩咐下人道:“给赵师爷下张帖子,就说晚上我请他喝酒。”
  继之他走来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她’是秦淮河来的,我让刑名师爷安她一个‘流娼’的罪名,发张牌票,递解回籍。这,你总满意了吧?”
  龚尚林徐徐绽开了一个微笑。这不是一个尚处在天真岁月里的女孩对男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一个反复被现实殴击的老女人对胜利的顽固残念。从小,龚尚林就看够了母亲的失败,听够了母亲对失败的滔滔不绝的抱怨,她必须赢,她必须要找一个既让她有仗可打,又让她赢的另一半。
  她望着柳承宗,他的复杂和强悍、他的退让和投降,她望见了十六年来曾错失的一切。
  龚尚林要退婚。
  她的未婚夫安平一听就傻了,整张脸“唰”一下失去了血色。
  龚尚林知道这个师兄是真爱她、真疼她,在一干师弟面前他早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哥了,但从小到大,他却对她言听计从,她说太阳是方的,他的太阳就是方的,不管她怎么捉弄他、欺负他,他都只会望着她呵呵憨笑。龚尚林也一度以为自己同样爱着安平,愿意和他躺进同一条被窝、葬入同一个墓穴。
  直到柳承宗一脚踢翻她想象中的坟墓,龚尚林才发觉,她的心竟一直躺在坟墓里,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心是这样跳的——心还可以这样跳!
  “算我对不过你。不过人活一世,我总得先对得过我自个儿。我要嫁给柳承宗。”
  安平仍是没说什么——因为他一开口就要哭,倒是向来对龚尚林溺爱不已的父亲龚成气得大骂了起来,“死丫头,你还说?你说这种没廉耻的话,不怕小鬼拔你舌头?”
  “那就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狱吧,在阳间,有话我就憋不住。”
  父女俩大吵了一场,吵得天昏地暗。吵到后来,龚成生平第一次对龚尚林动了手,他啐在女儿脸上,把她的口鼻揍出血来,最后他将她五花大绑,丢在安平脚下,“水性杨花的玩意,剁碎喂狗,狗都摇头!你是她丈夫,随你处置吧!”
  龚成跺跺脚,冲了出去。
  龚尚林明白这一次父亲是动真格的——她可以被允许跟随男人们一起爬墙头,但绝对不被允许像男人们一样朝三暮四——哪怕师兄真杀了她喂狗,父亲也不会追究。
  但她一点儿也不怕。安平的双拳已紧攥如大锤,她还是不怕他。
  “师妹,你、你当真……我求你,你再想想……师父说了,将来由我承他的缺当捕快,我将来也是吃皇粮的人,那柳家再横,不过也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地头蛇……”
  听安平这样来挽回她,龚尚林对他唯一一丝未了的余情也被掐断了。假如做得到,她真想让安平也偎在柳承宗肩头听听看,听那个男人是怎么说话的:“当捕快?哈哈哈,我绝不会跟你爹一样当什么捕快。干吗像狗一样听当官的话、吃他们赏的饭?总有一天,我要让那班官差都从我手里头讨饭吃。”
  若干年后,已是柳夫人的龚尚林看见过丈夫那一本“账”字头的簿子,那本簿子越来越厚,上头的名字越来越多,他做到了,小半个京城的官吏都在接受他的贿赂,靠着他养活。
  即便在当时,龚尚林也能感受到柳承宗是个多么不一样的人,就在其他人都为了有本事逃避掉付账而沾沾自喜时,柳承宗却坚持为他看上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哪怕那代价高得离谱;其他人还在拼命钻规则的空子时,柳承宗已经制定好了属于自己的规则。尽管他和她身边那些人一样都是专业的坏人,但和他比起来,安平乏味得就像——尽管她可怜他,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就冒出了对他的轻蔑之词——“老赶”“乡下野小子”。
  由她被老爹揍得高高肿起的眼皮后,龚尚林不耐烦地瞪住了安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当你的神捕好了,我当我的贼婆子。你要么宰了我,要么就放我跟他。”
  安平扬手要打她,最后却抽在了自己那一张涕泗滂沱的脸膛上。
  两天后,安平亲自把龚尚林交给了柳承宗,“我师父说什么都不认我师妹了,说和她断绝关系,此后你就是她仅有的依靠了,好好照顾她。”
  柳承宗热情地握住了安平的手,“老辈嘛,难免固执些,不过你小兄弟是很明达的,多看一步,往后咱们还有互相照应的日子。”
  龚成说到做到,再也没理会过这个女儿,“权当她死了!”柳家向他下婚帖,他却只托人捎来这样一句话。龚尚林也承继了父亲的倔脾气,拒不肯低头,“我死就死了!等他死的时候,就让那四个小野种给他摔老盆吧!”
  都那么多年了,她依旧管小妾们给她父亲生的弟弟叫“野种”。婚后的龚尚林常常想,其实那时候,柳承宗就该看出她在这一点上有多执拗,可惜他们都太年轻,太确信他们间那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爱”。
  她完全能想象出他最初为什么爱上她,在一个由柔情似水的南方佳丽们堆出的包围圈中,突然落下来一团野火,谁能够不被吸引?谁又能不被燃烧?
  他热切地吻着她,一遍又一遍,“林儿,我简直喘不上来气,心都要被你给烧化了……”
  后来呢,他失控地冲她大吼:“在你旁边,我他妈根本喘不过来气!”
  后来的后来,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你说过我就是你的火,你说你的心只能被我给点燃,你还记得吗?”
  他厌恶又冷漠地转开头去,“早烧完了,灰都冷了。”
  中间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龚尚林试着去回想。开始那一段是极好的,每一天都被热吻塞满,她向他贪婪地索取偏爱、关注、宠溺、纵容……随心所欲、蛮不讲理,妄想把过去的失望全在他的“爱”里补回来,而他什么都满足她,哪怕常常违背他自己的心意。他甚至不顾老父和家族的反对,捍卫她如旧时一般随意出门游玩的权力,“林儿的性子受不得憋闷,只要她开心就好。”一年后,龚尚林怀孕了,从那时起,就有了一些小小的龃龉。他出门应酬,深夜不归,她挺着大肚子冲进红妓女的客厅,当着宾客们把桌子掀翻,她“规定”他午夜子时前必须要到家,她把他身边的每一个能说会笑的丫鬟都替换成五十岁的老妈子,她亲自跟踪他,半夜里不睡觉等着他,喋喋不休地逼问你刚才去见谁,男人还是女人?不,我不信!柳承宗你骗我,你衣领上是什么味儿?是哪个烂婊子的骚味儿?她推他、挠他、踢他、拿巴掌扇他脸,仿佛要把真相从他身体里扇出来才罢休——她最害怕的真相,她最渴望的真相。
  她曾是所有女人里唯一能令他乖乖低头的那一个,但她太过滥用这种特权,现在,它失效了。
  柳承宗彻底地翻脸爆发。龚尚林的世界骤然变得空白一片,再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变成了血红色,尝起来又甜又腥。当他恢复正常,含泪恳求她原谅时,龚尚林毫无怨恨地原谅了他。她心里头清楚,如果她也做得到,她会对他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揍到他哭得像个小孩,匍匐在她脚下。
  这是一场战争;她并不无辜,她只是输了。
  接下来八年间,她被揍流产了四次。龚尚林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一出悲剧里的合谋者,像是从另一边抡过来的拳头。她总是率先挑衅,把他逼到死角,直到他的愤怒像扯烂一切的风暴那样降临,然而真叫人惊异,愤怒总是在最后时分化身为沸腾的欲望。
  柳承宗,这个打她打得要死的男人,这个干她干得要死的男人。
  龚尚林第五次怀孕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坐下来好好谈了一次,他起毒誓不再对她动手,“林儿,你也收收你那脾气,别总惹我。”
  这时他刚刚过三十岁,但已经是“老爷子”了,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巨灵神一般的风范,他平衡一切关系、安排所有方向,他夸大自己的无所不能,不计一切消除错误……他成熟了,他希望她也能够成熟一点。
  龚尚林只好妥协,并不是向丈夫,而是向所有妻子的桎梏妥协——丈夫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处下崽,妻子们却得怀胎十月;她不能再冒任何风险了,失去这一个孩子,或许她就再也无法生育,到那时,柳承宗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和其他女人生养他们的杂种!龚尚林只好退居后房,安心“养胎”,听凭柳承宗以“谈生意”为幌子,酣歌恒舞,酒食征逐。她不仅压抑自己绝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甚至还开始学习柔婉温顺那一套,在他长衫下摆绣满了兰花和文竹——“拦足”,妄图用如此愚蠢卑微的方式拦住他在其他女人的身体里闯荡。柳承宗也做出极力配合的态度,他尽量不在外面过夜,回家前总是换衣裳,有时候还会洗个澡,避免在任何细节上刺激到孕妻,他用谎言和欺瞒证明了在两人多年的拉锯、消耗、磨损之后,他对她依然残存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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