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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报 (姬二旦)


  李诏不敢再多言忤逆,她知赵檀不喜其父皇赵适,亦不喜自己的父亲李罄文。而开禧三年的那一场和议本就是彼时还在枢密院的李罄文一手促成。吴曦叛逃自立为王后,赵适便无心北伐。远西王力挽狂澜,才在四川将那无耻之徒首级斩下。
  *
  察言观色后,李诏终于找准了空隙离开。
  凉风吹得头疼,还没跨出几步,便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元望琛伸手拦下。
  她瞧着眼前少年眼色清明,似不掺一丝杂质,猛然间口中发酸,并非因为方才吃的石榴还未到时候便被摘下,而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寻她自然无他事,唯有容俪之案未厘清。
  眼下天色还早,也是该领他去见一见冷宫里的韩贵妃了。
  “今日大内颇为热闹,温州知州前来禀事,与远西、平南王妃还在宫中,你也进宫了,方才我还撞见了殿前司夏公事。”元望琛不晓得为何李诏脸色不佳,估摸着今日既然有求于她,便不好同寻常般刻意疏离。
  “若他们皆在,我怕撞上什么人,被瞧见了。”李诏没什么兴致,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元望琛却似有备无患一般,领着她往东宫方向的长廊走去,让之稍等他片刻。而从赵玠宫里的偏房里出来时,李诏发现他已换了一套掖庭的衣服。
  “你准备得倒也颇为周到。”李诏显然是有些惊异,不晓得他何时备上的,乃至于一时没回过神,想他若是内侍,便也太过卓尔了,端看着少年的这身宫服,李诏多了个心眼又问了一句,“没将不相干的人牵连进来罢?”
  “放心。”元望琛摇了摇头,他晓得李诏担忧此事被其他人知晓,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往后若真被追究起来,怕赔人富贵,亦怕损人性命。
  李诏事先打听过韩贵妃的住所,僻静且深幽,是接近玉津园的一处冷宫。是而兜转了片刻,便到了。
  相较前朝,大殿建制规格已然从简,而今这处宫阙更是简陋。
  或这儿本是与帝后大殿相去甚远的住处,此处人烟罕至,一路也未见几个宫人。即便来到了这个宫内,也全然不见服侍的宫婢。
  唯闻空荡堂内一阵悠扬歌声,混着稀薄的幽兰清香。
  女声凄清怆然,唱得叫人肝肠寸断。
  闻声李诏与元望琛相觑,四目短暂相对,而又立刻各自挪开仿佛晃了神便会胶着在一起的眼。李诏拉着元望琛的手臂悄悄走近,却见一散乱着头发、眉目精致、面容姣好的妇人,正是韩方圆。
  “韩娘娘?”李诏试着唤了一声平日对她的称呼。
  李诏不知是不是自己恍惚生了错觉,只依稀辨得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眸似是一霎顾盼有神,不见混沌。
  可顷刻又不见了光彩。韩方圆只是呆呆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笨拙得以手指梳头,四处找不到梳子。
  “韩娘娘,我是诏诏。”李诏小心坐了下来,挨着她的铜镜。
  “诏诏?”她忽然笑了出声,好似满眼怜爱地看着李诏,却在对上她眸子的时候,突然打掉了铜镜,蓦然指着她鼻子大骂:“贱人!害我还不够吗?”
  李诏似乎未曾料到是这么个反应,一时挪不开脚,亦未想通为何她是这般看待自己,分明平日里对她不差,而今却语出伤人。
  下一瞬,元望琛及时握住李诏的双肩,将她悄然移开,而自己拦在了前面,以手臂挡了挡她那只尖利指甲的手,向韩方圆发问:“她是李诏,李罄文,李参政之女,你认清楚了么?”
  韩方圆的手还这般举着,险些戳到少年细腻肌肤的脸孔。她眯起眼睛,瞧着元望琛,似是仔细端倪:“你是谁?”
  元望琛喉口微动。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猛地推开少年的腕口,一脸惊恐地向后缩:“容俪的鬼魂来索命了!救命!容俪的鬼魂!放过我罢!”转头看向李诏,又疯狂发颤,“两只恶鬼,两只恶鬼都来了!”
  李诏心中悲戚,不晓原先顾盼生辉、明艳动人的佳人如何成了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却不得不耐心安抚,伸出手指,令她轻声。


第四十章 不疯魔???“来不及了。”……
  “那日容俪是怎么死的?”少年望向缩在墙角的韩方圆,见她冷静了一些,又发问。
  “她?她自己撞死的,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韩方圆的发丝垂挡在眼前,连忙摆手,眼神飘忽,又是被其他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好端端的,为何会撞死?”
  韩方圆大声嘲笑:“大抵是悲愤羞耻,又或是推搡之间。我不是她,我怎的晓得。”
  “因什么悲愤羞耻?”少年似是喉咙干哑,尽力而问。
  而李诏在听到他的这一句话时,猛然抬头,无法不心揪。
  至亲至爱之人,何以在他人面前是这副遭人诋毁的模样。设身处地地想,若她是元望琛,也不能理智如斯。
  “她有夫有子,为何还要进宫来,受官家的垂怜?”韩方圆冷笑道,“无耻的又怎是她一人。”
  少年面色晦暗,李诏心有恻隐,不忍见他如此,于是替元望琛问面前人道:“你与她,以及皇后又怎会起了推搡?”
  韩方圆打了一个呵欠:“皇后?皇后是来劝和的。我瞧见容俪偷人,作为臣妾的不该禀明官家么?”
  “偷人”二字如钉刺,一言既出则鲜血淋漓。
  李诏不敢去观察元望琛的脸色,只是继续问:“韩娘娘,认得周馨么?”
  她后知后觉一般地点了点头,“周馨……”忽地面容扭曲,“是她,是她带我去的兰芝堂!若非如此,我何以撞见那树下男女,又如何拾得衣物?”转过头看向元望琛,“又如何晓得那是容俪的外衫。”
  “韩娘娘可知,周馨听令于何人?”
  韩方圆立刻摇起头来,似是畏惧,又死死盯着李诏。
  被这般的眸光盯得心惊,她却始终未得到一个答案。
  “容俪的外衫怎会在那,树下的男女究竟是何人?”元望琛还是抓住她话中端倪,再逼进了一些。
  “我当她只要是个男的,便都能委身,”韩方圆望入元望琛的眼中,“我没有错骂她!无耻!□□!臣子妻还装高洁?你说是情投意合,那么早十七年前做什么去了?为人妇还引诱他人夫婿?说再续前缘?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狰狞狂笑起来。
  韩方圆笑声不绝,李诏见少年脸色煞白,顾惜他此刻心绪,不忍叫他再与之对峙。于是李诏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此地不宜久待。万一宫人回来。”
  遂二人匆匆离开,然一路上少年一直愁眉不展。
  “如今看来,周馨的死亦有蹊跷。容姨为何以头抢柱以证清白,或是有人陷害。”
  “真的清白么?”少年眼色沉郁,仿佛砚池中浑浊的墨,将白日晕染。
  他颊上苍白无力,像是被一个“耻”字腌渍,浇淋全身。从前那个元望琛素来不在乎他人目光,眼下他却退缩了。
  怕了。
  怀疑乃至动摇了。
  李诏不知如何给予他人安慰,而她也无法彻底撇清做一个局外人,视若无睹元望琛心中的挣扎。少年与她不一样,李诏惯来习惯了扯谎,而元望琛自有心中清白,又如何能接受这颠倒的黑白呢?
  因而究竟事实是如何,空口无凭,何况韩方圆神智并不清,亟需还原一个真相。
  而李诏不明白为什么韩方圆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好像那个雨夜里的怒视自己的少年,恨不得将她剜刀见血。
  那般的眼色让李诏只觉心口虚空无物。
  出玉津园的小路徘徊曲折,却唯有这么一条通道。
  少年的步子缓慢,不再啃声,李诏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快些离开。”
  “嗯。”元望琛出声回应。
  李诏瞧了一眼他的淡漠侧脸,稍许心安,抬起头却远远望见一个鬼祟之人。分明身材高大威猛,却穿着极为不合身的深紫内侍黄门服,她侧头看了看,思觉比之元望琛身上这一身内侍的还不如。
  觉察到李诏的眸光,元望琛思忖后低声道:“你觉得我娘亲的死是被人设计陷害,那这场瘟疫呢?也是一场谋划么?”
  李诏自是难言,长久以来一直被保护得太好,时至今日才了解到自己根本未曾踏入过漩涡:“我所知的宫闱纷争,大多也是在话本里见过。那些手段多得是赐毒酒,挂白绫。虽时常入宫,我却并未真正见过什么不堪的争斗。而今一事,牵扯到宫人、太医、妃嫔乃至永嘉温州的诸多官吏,涉及太广太多,单凭我,想不清楚。看朝中好似无人有此执念,死了几人,好似无足轻重。该如何能一一排查清楚,弄明白呢?”
  “执念在我,”元望琛蹙了眉头,双手隐忍握拳,“我不能洒脱。”
  言罢,他却蓦然嗅了嗅四周。
  李诏见他这般,不明所以,正想发问,顿时想起冷宫之中充斥着幽兰沁甜却苦涩的味道,好似还在鼻尖。而在二人谈话间,又忽闻远处一阵脚步声。李诏与元望琛连忙低头,避让到回廊了另一条分叉口,待人离开后远眺,却见那背影像是殿前司的众位禁军,朝着方才玉津园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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